鴛鴦，她除了一死，還有別的選擇嗎

《紅樓夢》裡，我以為曹公起名字，起得最好的便是鴛鴦。明明此生都不可能成偶“鴛鴦女誓絕鴛鴦偶”，可是偏偏給她起名鴛鴦。作者在她身上寄予了多少同情和諷刺！

鴛鴦是賈府裡的“家生子兒”，從她家人在賈府的情況來看，待遇還是不錯的。她父母在金陵給賈家看房子，應該是深得賈府信任的老奴，否則，隔了那麽遠，賈府肯定不會讓不放心的人在那兒看。鴛鴦哥哥是賈母房裡的買辦，嫂子是賈母房裡管漿洗的頭兒。鴛鴦哥哥的差使應該是一個大有油頭的差使，我們從第五十六回，探春興利除弊時說到姑娘們的頭油脂粉時就可以看出來。

“前兒又有人回，要我們一月所用的頭油脂粉，每人又是二兩。……如今我冷眼看著，各房裡的我們的姊妹都是現拿錢買這些東西的，竟有一半。我就疑惑，不是買辦脫了空，遲些日子，就是買的不是正經貨，弄些使不得的東西來搪塞。”

姑娘們房裡的頭油脂粉都有這麽多的說道，賈母房裡需要採買的東西更多，中間的名堂也就更多了。

所以，鴛鴦的哥哥嫂子，這些年的日子過得應該很滋潤。而越是滋潤的人，大約也越是向往更上一層樓的生活，這大概是他們後來連哄帶壓逼著鴛鴦做妾的原因。

可是，鴛鴦跟了賈母那麽多年，顯然把很多事看得很通透了。賈母是個老人精，鴛鴦天天跟在她身邊，見多識廣，自己悟性又好，看什麽問題做什麽事情都有自己的主張。

“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賈赦逼得緊了，她就在賈母面前表示了死的決心：“就是老太太逼著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

鴛鴦在拒絕給賈赦做妾這件事上這麽堅決，一是緣於對人性的看透，二是緣於對賈赦的看透。所以她對她的哥哥嫂子說：

“難怪成日間羨慕人家的丫頭做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裡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要是不得臉敗了時，你們王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

人生最大的悲哀是什麽？就是你能夠一眼看透那個悲催到極至而自己卻又無能為力去扭轉的人生結局：“生死由我去！”陡然間便會“心灰了大半”。

在賈府裡呆過的大丫頭們，尤其是像鴛鴦這樣一等一的大丫頭，她們平時的日子過得比普通人家的小姐還要好，她們的見識也比普通人家的小姐還要高，然而，她們貧賤的出身又是一道高不可攀邁不過去的高牆。給老頭子做妾，她們嫌棄；配小廝，她們又不甘。

愛情，對於鴛鴦這樣的丫頭來說是奢侈品。

所以，當她在園子裡遇見司棋與表弟潘又安偷情，鴛鴦那時的感情是複雜的，一方面她羨慕司棋的大膽，另一方面也為她的前景擔憂，以她對人生的理解，這又是一個不會有結局的悲劇。怕她不放心，還特地跑去跟司棋說自己不會把他們的事情講出去，這表現出鴛鴦本質上的善良。

鴛鴦是個能乾人，能乾人與能乾人之間往往會表現得惺惺相惜。

鴛鴦和鳳姐有時候會是最好的搭檔，比如說逗劉姥姥玩讓賈母開心，有時候又表現出最深的理解和同情。

李紈道：“鳳丫頭仗著鬼聰明兒，還離腳蹤兒不遠。咱們是不能的了。”鴛鴦道：“罷喲，還提鳳丫頭虎丫頭呢，他也可憐見兒的。雖然這幾年沒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個錯縫兒，暗裡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總而言之，為人是難作的：若太老實了沒有個機變，公婆又嫌太老實了，家裡人也不怕；若有些機變，未免又治一經損一經。如今咱們家裡更好，新出來的這些底下奴字號的奶奶們，一個個心滿意足，都不知要怎麽樣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裡咬舌根，就是挑三窩四的。”

鴛鴦究竟有沒有那麽一點愛賈璉？

我以為是有的。賈赦說“自古嫦娥愛少年。鴛鴦大概是愛上寶玉了，隻怕還有賈璉。”鴛鴦賭咒發誓，什麽寶玉、寶金、寶皇帝她都看不上，但是，她沒有提到賈璉。以我的理解，鴛鴦對寶玉，就像大姐姐對小弟弟一般的感情，所以她在很多時候都會毫無顧忌地說出寶玉的名字，而賈璉的名字，去從來沒有從她的嘴裡冒出來過。很多時候，當一個人內心最柔軟的那塊，往往是不能輕易說出來的。此其一。

其二，鴛鴦雖然內心對賈璉有著某種情感，但有鳳姐這樣的人在那兒，鴛鴦也會惦量自己的進退，她的好姐妹平兒就是最好的例子。

其三，不提賈璉並不妨礙鴛鴦去幫助他們。鴛鴦偷偷地拿了賈母的東西去當就是最好的例子。

有人說，賈母死後，鴛鴦可以不死啊。是的，照鴛鴦當初發的誓，她除了一死，還可以當姑子去，可那又是怎樣的結局。賈府裡打發幾個小戲子跟了尼姑去的時候，那些姑子們只會感慨又可以多了乾活的人。以鴛鴦以往的身份，她又如何承受那樣的屈辱？死，既讓她免受了今後之苦，也成全了她對賈母的一片忠心。或許這已是她最好的結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