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兩個骨腫瘤兒童家庭的磨難史

【編者按】

元旦當晚,紀錄片《人間世》第二季開播。

該片的攝製組用兩年時間積累了300個T的素材,也因此走近了各色病人,「精神病人告訴我們,我的腦子裡有火,可惜你看不到。癌症患者告訴我們,化療葯太貴了,一天吃掉一個金戒指。阿爾茲海默症的老人告訴我們,他們每一天都在學習失去的藝術。」

疾病的痛感與恥感不會是記錄的全部。有家屬會用手機記錄親人在病房的點滴,賦予其生機與活力;而專業攝影機在場最大的意義,是完整記錄他們活著,乃至活過。

在病人家屬,《人間世》攝製組之外,澎湃新聞記者也跟訪了部分醫生和家屬,試圖充當第三雙眼睛,看到一葯難求的窘境,目睹醫生對危重產婦冒死求生的不安,抵達人們時而脆弱時而堅強的內心。澎湃人物欄目將陸續推出系列稿件。

15歲的思思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目光似乎毫無焦點。高高低低的樓頂填滿窗框的長方形構圖,一個多月裡天天如此。唯有顏色豐富些,不像病房只有白色、乳白色、米白色。

隔壁床的人在閉目養神。最外側靠牆的老太太用方言和老伴絮叨著,忽然抽抽搭搭地哭起來。思思皺起眉,翻出手機來搗鼓,忽然冒出一句:「我想回家。」

她說自己煩死了,又朝著老太太的方向撇撇嘴,小聲嘟囔:「整天(喊著)要死要死的。」

思思媽在一旁正發愁:女兒的靶向葯到底吃不吃呢?吃,價格昂貴,且副作用嚴重。可如果不吃,聽醫生的意思,女兒最多還有三個月的時間。

思思在病床上看手機。這是她唯一可以用於打發時間的娛樂活動。澎湃新聞記者 章文立 圖

輾轉求醫路

思思家住江蘇省如皋市下的一個村莊,父母十幾年前就出門打工,在蘇州開一家做羊毛衫整燙的小工廠,一年回家一兩次。

2017年6月底,思思的老師打電話說孩子住校總喊腿疼。夏季生意少,思思媽正好在家,便帶她去看村裡的赤腳醫生。醫生沒摸出什麼來,隻囑咐去買膏藥敷一敷。

敷了幾天,腿更疼了。適逢期末,思思不想耽誤複習,硬是撐到考試結束。去鎮上的醫院拍X光片,醫生說青春期的孩子發育快,可能在長骨頭,建議回家熬點骨頭湯,買鈣片吃。

思思媽當晚就買了大棒骨煲湯。半夜思思還是疼醒,媽媽起來幫她揉腿,稍稍用力,她就痛得尖叫起來。碰巧幾日後應朋友之邀去如皋市區,思思媽想:「順道帶她去縣醫院看看吧。」

6月30日,思思在如皋市第一人民醫院拍了CT。第二天早上,母女倆逛街買衣服正高興,醫院打來電話。思思媽一下子坐在路邊,半天沒爬起來——檢查結果「不太好」,醫生建議轉院。

同村小夥介紹了一位南京的醫生,人在上海。思思爸當即開車從蘇州回如皋接人,又馬不停蹄地趕往上海。醫生看完片子,建議再做個腫瘤病理切片檢查。一家人又連夜趕回如皋。7月3日,思思做了穿刺活檢。這次,南京的醫生隻給了一個建議:去上海市第一人民醫院。

兩天后,思思出院並趕往上海。在車上她已是半躺狀態——自穿刺活檢後,她的左腿就很難行動了。7月6日早晨,思思入住上海市第一人民醫院,檢查後被確診為骨肉瘤。

這是一種惡性程度極高的骨腫瘤,多發生於10歲至20歲的青少年,發病率大約為百萬分之一至三。由於罕見,很多基層醫生終生都碰不到一次,認識不足,也沒有治療經驗。患者年齡小、正值青春期等情況,又常使初期癥狀被忽視。在思思自己的回憶中,她4月時就抱怨過腿疼,而思思媽對此毫無印象。

但相比於無人指點而盲目輾轉於各個醫院的患者,思思已算幸運。她入院時,10歲的小胖已受了半年折磨。

小胖1月就覺得胳膊疼,可他怕痛、怕打針,拍過一次X光片後就不願進一步檢查。平時又喜歡體育運動,常有磕碰,家人就沒太在意,隻買了膏藥給他敷。

2017年春節後,媽媽看小胖臉色和胃口都急劇變差,才終於帶他又去了一次醫院。他做完核磁共振,醫生覺得80%的可能是腫瘤,建議轉院。

轉院要重新排隊,又一輪檢查、穿刺活檢,最終確診時已是3月底。腫瘤科床位緊張,小胖又等了十幾天才入院。此時據他最開始喊「胳膊疼」,已經過去了三個多月。

做了一個療程化療後,腫瘤仍在生長,幾乎不見效果。出院時,醫生委婉地建議小胖媽:「休養這段時間,你們可以去走走看,有沒有別的好醫院。」小胖媽懵了:廣西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在當地人的意識中已經是最好的醫院了,再找,往哪兒找?

她四處求人、打聽,最終在朋友的建議下,去往上海市第六人民醫院,預約掛號腫瘤科。腫瘤科醫生解釋了科室區別,建議去約骨科專家;重新預約到骨科,門診醫生又對症推薦了一位骨腫瘤專家;然而專家號已經排到兩周後,不知道能不能約上。

小胖媽幾乎是絕望的,她求人家:「萬一真的排不上怎麼辦?你們在上海比較清楚情況,能不能再給一些其他醫院推薦?」至此,她終於第一次聽說上海市第一人民醫院的骨腫瘤專科。那時小胖的胳膊已腫到兩三倍粗,腫瘤壓迫上臂骨折。

上海求醫期間,考慮到賓館貴,小胖媽決定找個私立醫院先住著,也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私立醫院給出的方案是「血管介入法」,即利用導管插入動脈或靜脈,通過堵住營養腫瘤血管血流來阻止腫瘤繼續增大,促使腫瘤組織壞死。但醫生看他情況嚴重,沒敢直接治療,建議繼續找專家顧問。

2017年5月8日,飛抵上海的第12天,小胖媽終於約到上海市第一人民醫院的門診,正好碰到上海市骨腫瘤研究所所長、骨科主任蔡鄭東值班。「他說怎麼(發展到腫瘤)那麼大才來。我說在我們那邊(耽誤)那麼久了,來上海人生地不熟,又約不上醫院……他就說,馬上住院,不能再拖了。」小胖媽回憶。

當天下午小胖就辦了入院手續。但檢查結果顯示,腫瘤已經發生了肺轉移。蔡鄭東很惋惜:「骨腫瘤本身不致死,但轉移性很強。一般來講,肺轉移的小孩會在一年左右走掉。」

據他介紹,國外(如日本)有嚴格的轉診制度,一經發現就會轉到比較著名的專科診療中心,因此生存率較高。國內一開始就能接受正規治療的比例,在他所接觸的病例中只有三分之二。而錯誤的醫囑如敷藥膏之類,只會起到活血化瘀、讓腫瘤更快生長的反作用。

蔡鄭東說,正規治療首先要明確診斷,核磁共振和穿刺活檢最有效。確診後進行2至4次輔助化療,防止腫瘤轉移擴散,為手術創造條件。手術分為截肢和保肢滅活兩種。術後則需再做8至12次化療,防止局部複發。規範治療周期至少半年,通常情況為9個月左右。

2017年5月16日,蔡鄭東給小胖做了截肢手術。

小胖第一次去假肢廠,他知道裝了假肢,自己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回學校念書了。文中圖片除特殊標註外,均為《人間世》攝製組提供。

手術

思思沒有截肢。

她治療初期的兩次化療效果很好。第二次出院後,卻突然「消失」了一個多月。主治醫生華瑩奇還猜測,她是不是去了北京或者其他醫院。

思思在家。臨近第三次化療期時正值「雙十一」前夕,上家拚命催貨,思思爸媽在蘇州開的羊毛衫整燙廠裡忙得昏天黑地,每天隻睡四五個小時,實在脫不開身帶她去上海住院,就打算延後一周再去。思思在如皋老家由爺爺奶奶照顧。

奶奶信「大仙」,此前就給思思算過命。「大仙」說治病不管用,思思活不過18歲,還說死後要用破草席裹了從半路丟掉。氣得思思媽和奶奶大吵一架,把盤子都砸了。思思爸媽去蘇州後,奶奶又去求「大仙」,求來幾道符燒成香灰,說喝下去三天就能走路去上學。

「難喝死了。」思思後來皺著眉頭回憶。「大仙」還說,這段時間思思不能見爸媽,影片也不行。思思媽忍不住在電話裡破口大罵:「菩薩也有媽生的!哪有小孩不能見媽的道理!」但終究是沒去見。前後這麼一鬧就是一個多月,最終是外婆將思思接出來,她才重回醫院。

新一輪檢查顯示,思思肺部陰影擴大,左腿股骨、脛骨、對側骨盆也都有腫瘤,診斷為骨腫瘤四期(晚期)。腫瘤負荷很重,左下肢腫得厲害,主治醫生華瑩奇和骨科副主任孫偉建議做截肢手術。

思思媽的眼淚一下就止不住了:截肢?怎麼可能呢?她不知該怎麼跟女兒說,拉拉雜雜扯了幾句,試圖輕描淡寫地加一句「有截肢的可能性」。正坐在病床上的思思卻突然定住了,直愣愣看著她七八秒沒說話。然後驀地眼圈一紅,淚珠撲啦啦往下掉,扁扁嘴巴,帶著哭腔的聲音傳出:「我不要截肢!」

那天晚上,思思媽特意打來一盆熱水給她洗腳:「我一直摸她的腳趾頭,心裡就想,萬一把腳截掉了,我摸都摸不到了。」

為了不影響孩子,思思媽躲在樓道裡哭。小胖媽來安慰,也跟著一起哭。術後化療對小胖的作用不明顯,又很快產生了耐藥性,思思入院不久,小胖就開始服用靶向藥物「艾坦(阿帕替尼)」。這是被證實在治療晚期胃癌中,標準化療失敗後,能明顯延長生存期的安全藥物。

蔡鄭東介紹,由於骨肉瘤發病率低,在研究中也不太受重視,科研水準滯後。現有研究中,沒有發現與骨肉瘤直接相關的特異性的基因,也就意味著很難進行靶向治療。靶向藥物的使用都是根據循證醫學,基於國際經驗總結,沒有很成熟的方案。

艾坦的副作用明顯,其中一項就是氣胸。小胖排了5次氣,每次小胖媽都要說一籮筐鼓勵的話。但背過身去,她自己幾度心疼落淚。可日子還要過,還要堅強面對。陪著思思媽哭完,她們又互相打氣。

同病房的家屬勸思思媽,保命比保腿重要。親戚們也都傾向於截肢方案。但思思一想到這事兒就哭,鬧,撂狠話:「要是給我截肢了,我爬也爬到窗戶去跳樓!」

思思媽心裡也接受不了,女兒不是天生殘疾,養到這麼大突然要截肢,捨不得。可如果不救女兒,她覺得自己會後悔一輩子。到了這個關頭,對女兒的虧欠感幾乎時時折磨著她:多年在外打工,無暇照顧留守在家的女兒,她深懷愧疚。每次見醫生討論病情,站在一邊的思思媽總是眼神忐忑地逡巡。

滿心的猶豫糾結最後化為一個決心:傾家蕩產也要治,但不截肢。

問題回到醫生那裡,只剩下兩種方案:保守治療就繼續化療,積極爭取就想辦法做不截肢的手術。孫偉更傾向於保守治療。一方面已經肺轉移,再做一個大手術,遭罪又意義不大,何況不截肢還有複發的可能性。另一方面,思思左腿幾乎遍布腫瘤,不像一般人只需換某個關節,這麼大面積的手術至少現有文獻中沒人做過,術後護理也很容易出問題。如果萬一又導致併發症,家屬不理解,醫患矛盾也是麻煩。無論從哪方面看,保守治療都風險更小。

蔡鄭東則主張採取更積極的路線:原發灶在,腫瘤會非常消耗患者的身體,而且耽誤一段時間沒做化療,現有藥物很容易產生耐藥性,只能維持兩三個月。做手術減輕腫瘤負荷,切片拿去化驗也可以為下一步用藥提供依據。「至少還可以做到延長生命,要往這個方向努力,不能眼看著她(很快去世)……」蔡鄭東說。

最終,他們決定採取滅活再植的手術方案。簡言之,就是將左腿脛骨上的腫瘤全部切除,骨頭截斷取出,在高溫無菌的高滲鹽水或酒精中浸泡滅活,再將原骨裝回去。

這不是常規的治療方案,更像是介於醫療原則和人文關懷之間的權宜之計。滅活後股骨功能基本等同於喪失,但滿足了思思保存肢體的願望,相比起更換假體關節花費也更少。「算是給青春期的小姑娘一點心裡寬慰吧。而且截肢誰都能做,不一定要到我們這裡來做,醫生不能嫌麻煩,能多做一點就做一點。」華瑩奇說。

手術前夜,思思一家的合影。

思思沒意見。肺轉移的事她還不知道,以為自己做了手術就能好。手術只要不截肢她就高興,剩下只有一個要求:做個美容縫合,傷口好看點兒。孫偉聽了一樂,保證沒問題!

他是主刀醫生,相比起美容縫合這點簡單的要求,他更擔心滅活如何操作——這麼長一截股骨,都找不到對應大小的滅活容器。和華瑩奇的討論就像是倆兄弟鬥嘴:「用啥滅活呢?」「用鹽水啊。」「那用哪個鍋啊?」「不管用什麼都沒那麼大的鍋啊。要不用消毒盒子?」「消毒盒子全是眼兒啊!」最後終於決定弄個消毒袋,外部靠熱水保持溫度。

思思的滅活手術持續了6個多小時。

2018年1月11日手術當天,10毫升一支的高滲鹽水,醫生護士們一起徒手敲了500支。思思從早上七點多被推進手術室,下午四點半才出來。用血費用昂貴,好在還可以互助獻血,思思爸爸自己獻了,又找了七八個老鄉來幫忙一起獻血。他和思思媽算過,化療和手術費加起來要三十萬,能省一部分就省一部分吧。

回到病房,掀開被子的瞬間,思思媽捂住嘴,整個人抖得控制不住,伏在窗邊失聲痛哭。至今回憶起,她仍然一臉心疼:「四塊大紗布,一直裹到胸。」

但思思在麻醉清醒後,第一反應是笑了。「腿還在呀。」她說。

死亡,捐贈與複發

手術後思思沒怎麼戴過帽子,柔軟的頭皮上一點毛茸茸的青色。化療初期她曾倔強地保持著室內也不脫帽的習慣,覺得掉發的自己醜。

傷口癒合一段時間後,腿上安裝了支具,思思嘗試著下床用助步器,媽媽在身後扶著她的腰緩緩挪動。但每一次抬腿她都忍不住皺眉,沒幾步便大汗淋漓地回到床上,哭起來。

春節前,思思爸爸動手給輪椅安裝了一個腿部支架。回到家的思思很少笑,吃藥時眉頭總是皺成一團。偶爾她會坐在門口的長椅上,晃著右腳,像是在思考,又像是沒什麼表情。

2018年的春節前夕,羊毛衫廠的工友們一起吃了頓年夜飯,思思也得到了自己的新年禮物。

2018的春節,一家人回到了如皋。思思說她許下了這一年的心願。

彼時的小胖已經回到南寧家中。骨腫瘤肺轉移的感覺就像肺裡生出骨頭,一點一點地,人就喘不上氣來。和思思一樣,小胖也不知道自己肺轉移。父母騙他說是氣胸壓住了肺,所以一直要插氧氣管,也正好鼓勵他做排氣。「他會看我的眼色。所以我給他脫衣服的時候都很淡定,還說哎呦看起來好點了嘛。還是那麼自然,他就不恐懼。」小胖媽回憶。

艾坦的副作用太明顯,服用後期,小胖鎖骨下方兩側各開了一個硬幣大的洞,吊著兩根長長的管子。還有口腔潰瘍,皮膚潰爛化膿……有一天晚上,實在太難受的小胖哭得接近崩潰,說自己堅持不下去了,又說想回學校讀書。小胖媽哄他說,不要哭那麼大聲了,會壓到肺。他就漸漸止住。

小胖媽心裡的無助卻像潮水一般久久無法退散。她能感受到兒子強烈的求生慾望。小胖總問她:「醫生怎麼還治不好我呀?」又說:「如果肺不好,我能不能換肺?」小胖媽說好,如果能換,就把自己的肺給他。後來她真去問了醫生,醫生說沒有太大意義,因為即使換了肺,癌細胞還是會轉移過去。

3月15日是小胖的生日。生日前三天,小胖停止了呼吸。

在聽說了小胖病情危急的消息後,跟拍了他們將近一年的《人間世》導演謝抒豪也趕到了廣西南寧的醫院。他回憶到,小胖和醫生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說完後,醫生沉默了。病房裡是死一般的沉寂。氧氣瓶內的氧氣通過瓶芯與水接觸,咕咚咕咚的聲音,大得嚇人。拚盡最後的力氣,小胖緊緊握著媽媽的手,他的手因為化療已經潰爛了。他望著媽媽,說了最後的一句話,「媽媽,我愛你。」謝抒豪回頭看了一眼攝影許伏金,已經哭成了淚人。

小胖媽做出了一個決定:捐獻小胖的眼角膜。從小胖開始治療到過世,她覺得遇到了很多好心人,醫生、護士、其他病友和家屬,還有朋友,都曾給予她和兒子關心、安慰、陪伴和鼓勵。「火化呢也是一堆灰,乾脆把眼角膜貢獻出來,起碼做點功德。我們也回報一下社會。」小胖媽說。

小胖的眼角膜最終使兩個人重見光明。

那時思思正準備做最後一次化療。手術後化療效果尚可,右邊盆骨的腫瘤和肺轉移都得到控制。3月20日化療完當天,爸媽帶著她直奔廈門。旅遊的4天裡,思思笑得比過去半年都要多。

過了年,思思媽還是決定帶女兒去次廈門,這是一家人第一次出門坐飛機旅行。

直到腫瘤複發。4月底,思思回到上海。化療的耐藥性漸漸展現,右側骨盆處的病灶開始疼痛,且因位置特殊,無法通過手術治療。左腿無法移動,右邊臀部疼痛,這一次入院,思思不僅無法走路、站立,甚至連坐著都難以承受,只能全天24小時都躺著。

護士給她早晚各打一次止痛針,但藥效過去的時候,思思還是會在床上輾轉反側、捶床呻吟。思思媽有一次幾乎是踉蹌著跑到護士台前,眼睛像水龍頭似的往下掉淚:「還有沒有辦法啊?她疼得不行啊!」女兒前一晚痛的時候,一度喊著「我活夠了,我要死了」,她想著這日復一日似乎永遠望不到頭的折磨,恨不得抱著思思一起從樓上跳下去。

華瑩奇說,常有家屬來問如果病治不好,那能不能滿足一個小小的要求,就是讓病人不要痛,能舒服平和地度過最後的日子。但這「小小的要求」恰恰無法做到——止痛針可以暫時鎮痛,但只要腫瘤無法抑製,就會繼續痛。

化療不行,只能考慮放療和靶向葯。放療周期45天,大約需要六七萬元。回老家會便宜點,到如皋市的定點醫院能報銷大約60%左右;上海的醫院沒聯網,算下來只能報銷20%。

糾結了一陣,思思媽最終還是決定不回家,哪怕貴,論治療她還是更相信這裡。

可她遲遲不敢讓女兒服用市面上的靶向葯。小胖去年吃艾坦時的痛苦,她還歷歷在目,她不忍心讓女兒受那個罪。

病友家屬之間還流傳著另一種靶向葯,思思媽看別的小孩吃過,看起來副作用稍輕一些,但需要托關係從德國或者印度私下購買,價格是艾坦的四倍,平均一個月要一萬二。

病房裡的孩子們總是在群裡討論病情。

「說白了,最後就是人財兩空的事兒。」思思媽說。從女兒得病,一直是她在陪床,思思爸在蘇州繼續工作賺錢,或者借錢,保障醫藥費。家裡經濟壓力不小。

思來想去好幾天,思思媽最終還是決定,吃貴的那種:「我說過,傾家蕩產也要治。」女兒的結局就在眼前,但她沒法放手。

「我好想回家」

自放療開始,思思越發沉默和煩躁。每隔一會兒就哭天喊地說屁股疼,說叫護士來打止痛針又不肯。一會兒說怕上癮,一會兒又說打了也沒用,還是一樣疼。由於無法下床,放療要由護工推著床去另一棟樓做。

腿部放療還好,提起右臀部也要放療,她就一臉抗拒,聲音帶上了哭腔:「屁股不能做放療呀,做了放療大小便失禁了怎麼辦?萬一癱瘓呢?」說著便傷心起來:「癱瘓了那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我不要人照顧!我不要做一個廢人!」

那時她已在床上躺了近一個月。無聊的時候,思思常常望著窗外發獃,或者擺弄手機。有時候會莫名哭起來:「我搞不懂……為什麼要救我?」有長輩探望,送來一束花,思思捧著拍了照片,很開心,但第二天就一直放在地下,有人說拿花瓶養起來,她不耐煩:「我自己都養不活,我養它乾嘛?」

放療的住院周期漫長,她幾次提到「再也不想在醫院待著了」;可疼起來的時候,又哭著抱怨媽媽為什麼不早點給自己吃靶向葯。思思媽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她猜女兒在網上查過止痛針的費用,估計她也心疼錢;也可能偷偷查過自己的病,覺得不妙。

但她不敢想這是否代表著女兒已經知道了什麼,不想再繼續治療。也不願去談這個話題,怕給女兒增加壓力和心理負擔。思思爸也說:「善意的謊言嘛。小孩子只能騙,能騙一天是一天。」他和思思媽的想法很統一,就是要讓女兒在這個世界上再多待幾天。

思思媽覺得給女兒拍得最好的一張照片。

2018年6月初,他去醫院送錢,那時候思思的臀部經過一段時間放療,已經不疼了。但她說自己不能咳嗽,一咳就呼吸疼。「爸爸我們不治了,回家吧。」她說。

思思爸哭了。他覺得女兒可能也有點明白,只不過也在騙自己。

和記者發微信時,思思語氣平淡:「我肺裡又有腫瘤了。醫生說肺部也要做放療。……天天晚上睡不著。我好想回家。」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