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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菜小與名校“隔離牆”背後:有家長談被傷害,有家長歎沒辦法

850名立新學生被安置到勤惜小學後,兩邊學生會用鐵柵欄“隔離管理”。媒體給鐵柵欄冠以“隔離牆”之名,隨即引發風波。

文/ 張勝坡 發自蘇州

9月2日,還有一天就開學了。剛從學校給孩子報完名的新蘇州人王紅還沒想好,到底要不要送孩子去上學。遲疑來源於一場“校園隔離牆風波”。

近日,位於蘇州市姑蘇區東北街15號的打工子弟學校立新小學因“出租方不再租賃”,“校舍不能正常教學經營”,尚在該校就讀的850名學生被姑蘇區文化教育委員會(下稱文教委)統一安置到了勤惜小學——一所需要在蘇州市擁有戶籍和房產才能入讀的公辦小學。

不過,有媒體曝出,850名立新學生被安置到勤惜小學後,兩邊學生會用鐵柵欄“隔離管理”。媒體給鐵柵欄冠以“隔離牆”之名,隨即引發風波。

創辦於1906年的勤惜實驗小學,被稱為“百年名校”。立新小學則因為與一家菜市場僅一街之隔,很多學生家長就是菜市場的攤主,被當地人稱為“菜小”。因為幾道鐵柵欄,“菜小”與“名校”被卷入輿論漩渦。

一場誤會?

“隔離管理”的舉措被部分網友批評為是“階級歧視,製造矛盾”。

最氣憤的是勤惜小學的家長。8月22日,在寫給姑蘇區政府的兩封投訴信中,家長們說明了自己的反對理由:在招生、學校開家長會、新生入學階段,均未收到來自學校的任何形式的通知,嚴重侵害了我們家長的知情權、擇校權;我們之所以選擇在平江新城購房,就是看中了政府的教育資源,現在的這種行為,嚴重損害了家長的切身利益。

8月31日,在接受媒體採訪時,姑蘇區文教委回應外界質疑稱,立新小學的校舍本身就存在安全隱患,再加上出租方不再續租,學校無法繼續正常經營,政府才幫忙安置學生,而勤惜小學就是最適合的安置點;至於在兩個學校間設定隔離門,是為了保障學生安全,方便兩所學校“獨立管理、獨立運營、互不干擾”。

在官方看來,刺痛公眾情緒的“隔離牆”客觀上有其存在的合理性;這次學生安置風波,是教育主管部門在“承受巨大壓力情況下”、“在現有的環境下”“維護相對公平”的舉措。

對於勤惜家長的憤怒,文教委也表示了歉意,“我們也做了反省,如果提前做好溝通,誤會就不會這麽深”,“這是我們工作上的欠缺導致的”。

不過,一些背景依舊模糊。在這場風波中,兩所學校的家長和學生從始至終處於什麽位置?“存在安全隱患”、“把安置學生的責任拋給政府”的打工子弟學校——立新小學,到底是一所什麽樣的學校?

被“傷害”的家長

8月20日,王紅在另一位家長的朋友圈裡看到了張貼在立新小學門口的一紙通告,才知道立新小學的學生將會被安置到勤惜小學的部分教學樓上學,兩所學校在同一校區,實行隔離管理。這個通告迅速傳遍勤惜小學的各個家長群。

開學十多天前,勤惜小學的家長接到一份不願接受的通知。

“當時都覺得這個消息是假的,不可能的,怎麽有民辦學校合並到公辦學校”,至今,王紅也無法接受這一安排,“每天晚上想到孩子這事兒,睡不著,想哭,崩潰”。

王紅是一名典型的新蘇州人。2002年高中畢後,她從老家遼寧來到蘇州從事美容行業。2006年與丈夫結婚後,她買了一套50平米的房子,把戶口遷到了蘇州。2012年,孩子剛滿兩歲,勤惜小學尚未動工,她就在附近花100多萬買了套學區房,“首付60%,每個月還4千多的貸款”。王紅覺得負擔很重。

正是貸款買房、獲得學位的入學經歷,讓包括王紅在內的很多勤惜家長覺得這次“並校行動”很不公平。“我們花了錢買了這個房,人家沒花錢也在這個地方,心裡總歸不滿意的”,談及此事,另一位家長道出了最讓他氣憤的一個原因。

勤惜的家長覺得,“按學區就學”的遊戲規則被制定者破壞了,而他們是付出昂貴代價遵守這一規則的。有家長認為,“被欺騙了”。

8月21日,得知“並校”消息的第二天,400多名家長派出100多名家長代表前往姑蘇區政府核實情況。他們希望改變“並校”的現實。

8月22日、23日,以及之後的這些天裡,姑蘇區政府、文教委、勤惜小學相繼通過網絡回復、張貼公告、召開家長代表開會等方式向勤惜家長們解釋了此次“並校風波”的原委。

但勤惜的家長們對這些答覆並不滿意。“有老師打電話問我什麽時候送孩子去上學”,王紅說,“我還沒想好”。

“這種事情是應該早通知的,現在要上學了,我們沒辦法選擇了”,9月1日,來學校報名的另一位家長仍在抱怨。

在一份名為《要求堅決製止姑蘇區文教局將勤惜實驗小學公辦教育設施租借給民辦立新小學的聯名報告》的訴求信中,勤惜家長們認為,適齡兒童應該享受公平的義務教育,但這種公平不僅是教育資源分配的公平,還包括獲取教育資源的手段也要公平。

他們覺得政府的做法是“用一種公平破壞另一種公平,實際上是不公平”。

“沒辦法”的家長

與勤惜家長的義憤填膺不同,立新小學的家長們對這次安置並沒有太多不滿。

“暑假裡老師發簡訊通知我們的,牆與不牆的無所謂了,反正就這個樣子了”,談及引起熱議的“隔離牆”和勤惜家長對這次“並校”的反對,正在菜市場賣菜的徐強似乎對這場風波並不上心。

徐強的女兒從一年級開始就在菜市場對面的立新小學上學。今年,他在給孩子報名時,見到了那些“隔離”的鐵柵欄。

不上心的原因或許是“沒心思”。一結婚就來到蘇州的徐強,已經在蘇州待了20年,生養了四個子女,大女兒已經開始在菜場幫忙賣菜,在立新上學的則是小女兒。從每天早晨四點到晚上十一點,徐強和妻子的生活被賣菜、進菜、洗菜和各種生活瑣事填滿。

“哪有心思關心這些事情”,對於很多媒體的關注,徐強覺得有些難以理解。

不過,他理解勤惜家長為什麽反對立新的學生搬過去,“這也有情可原,他們覺得自己買了學區的房子,外地學生家裡沒買房就直接過來上學了。”

“他們只是覺得心裡不平衡而已”,徐強說。

但是作為家長,對於這次“並校風波”的各種議論,他們並非毫不介意。徐強終究還是覺得,“歧視肯定是有一點兒的”。另一位家長則坦言“他們覺得外地人沒有素質,其實我們不會沒有素質的,我們也會教育孩子的”。

最終,大家用“沒辦法”來回應這種“介意”。“為了讀書沒辦法,不管歧視也好,有牆也好,孩子有學上,這些家長就覺得很不錯了”,採訪最後,多位家長說了跟徐強類似的話。

“沒辦法”成了立新家長對這場風波的最終看法。

“流離失所”的打工子弟學校

在很多立新家長的口中,把孩子送去立新上學是沒辦法的選擇,因為他們無法滿足積分入學的要求,不能把孩子送入心儀的公辦學校。

長期以來,由於大量外來人口的湧入,城市教育資源供給不足,城市教育資源的分配日趨緊張。2017年常住人口數量排在全國第9的特大城市蘇州也不例外,2014年底,蘇州義務教育階段學生總數為80.69萬,其中流動人口隨遷子女達39.69萬,佔比49.19%。

面對隨遷子女如此龐大的入學需求,2016年,蘇州市開始推行針對隨遷子女的積分排名申請入學政策。父母的學歷水準、技能水準、房產情況、表彰獎勵、社會貢獻等35項指標全部被納入積分考核標準。

例如,父母大學本科學歷加60分;繳納社保每滿1個月,加5分;所購住房面積超過(含75㎡)且居住的加60分,75㎡以上的每增加25㎡加20分;多套房面積可累計計算,總分不超200分。

“除了買房,我們根本達不到積分標準”,多位立新家長說。據蘇州市流動人口積分管理辦公室公布的數據顯示,2018年,小學階段符合積分入學標準的隨遷子女有1027人。

官方解釋,至於在兩個學校間設定隔離門,是為了保障學生安全,方便兩所學校“獨立管理、獨立運營、互不干擾”。

針對“通過積分排名沒能成功申請就讀公辦學校的隨遷子女”,蘇州市教育局基礎教育處處長薄俊生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曾建議,“可以選擇就讀蘇州的民辦學校或回原戶籍所在地就讀”。

立新小學就是這樣一所專門接收隨遷子女的打工子弟學校,在這場“並校風波中”,立新小學被指“違約佔用校舍”,“校舍存在安全隱患”,“把安置學生的責任拋給政府”。

立新小學校長徐兵難以接受這些指責,他向南都記者講述了自己的850名學生被安置到勤惜小學的原委。

時間要回溯到2005年,當時立新小學尚未成立,它的前身叫立志小學。那一年,從公辦學校退休的徐兵經朋友介紹買下了這所學校,“當時花了20萬,只有300名學生”。

在很多承受隨遷子女入學壓力的城市,應市場需求而生的打工子弟學校雖然幫地方政府部分解決了隨遷子女的入學問題,自身卻也陷入了一種難以走出的先天困境。蘇州也不例外,根據蘇州市教育科學研究院2005年發布的一份調查報告顯示,蘇州城區的13所民工子弟學校普遍存在“場地擁擠、設施落後、校舍建築標準不達標”等問題。立志小學就是其中之一。

蘇州市政府試圖解決這些問題。2007年1月,市教育局印發了《蘇州市外來工子弟學校合格標準(試行)》,並提出要積極鼓勵推動外來工子弟學校創建“蘇州市合格學校”,要求2008年底,各市、區外來工子弟學校要“100%達到蘇州市合格學校標準”。

在這一背景下,2008年,立志小學在區教體局的指導下,與另一所民辦小學合並成立了立新小學。“名字都是教體局幫我們取的”。同年9月,教體局為立新小學頒發了合格學校的證書。

同時,區教體局為立新小學提供了原蘇錦一小位於平江新城平河路的校舍作為辦學場地,並與立新小學簽署了租賃合約。

關於房屋的使用期限,合約規定:“非市政拆遷等不可抗拒因素,校舍由立新小學使用”。

2013年,“不可抗拒因素”出現了。由三區合並成立的姑蘇區政府決定開展“實事項目工程”,新建一所小學和幼稚園,校址就選在了當時立新小學的所在地。教體局決定收回場地,拒絕再與立新小學續租。

立新小學需要自行尋找辦學場地。另擇校捨的過程演變成了一場官司,據當時的裁判文書顯示,立新小學選中了一處廢棄廠房作為校舍,並與承租方南亞絲綢公司簽訂了租賃合約,商定把其中一層危房改造成標準教室。

但施工方南亞絲綢公司在改造過程中因未辦理相關手續,改建房屋最終被城市行政管理執法局強拆。隨即,立新與南亞絲綢公司對簿公堂,要求解除合約。最後,立新贏了官司,另擇校捨的努力卻宣告失敗。

“寄人籬下”後不能再招新生

眼看著租約到期,立新仍沒找到新的辦學場地。而教體局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曾承諾“如果辦學方找不到合適的校舍,或無法按時順利開學,姑蘇區教體局將啟動應急預案,確保原立新小學的每一個孩子都有書讀,有學上”。

於是,2014年3月份,姑蘇區國資委決定將始建於上世紀80十年代、原勤惜小學位於東北街15號的空置校舍出租給立新,以解立新燃眉之急。

合約中同時規定:立新需要交納20萬元的承諾保證金,承諾“在租賃期內不得招收外區學生,並不再招收新生”。

“合約上寫歸寫,但實際上還是讓我們招生的”,徐兵不理解,“一個合格的學校為什麽不招生?”,此後的三年間,立新小學一直保持正常招生。

2015年2月份,姑蘇區國資委全資成立蘇州姑蘇教育投資有限公司(下稱教投公司),並決定將原勤惜小學位於東北街15號的校舍注資進教投公司管理。

在2016年3月24日姑蘇區國資委召開的一次資產移交會議上,立新向教投公司提出了續租,合約起止時間為2016年3月16日--2017年6月30日。國資委特別指出:由於拆遷的背景,此處資產暫時用於立新小學辦學的過渡階段。並再次強調,立新小學校方承諾在租賃期內不得招收外區學生及不再招收新生。

“才簽了一年,它就不租了”,徐兵沒想到與教投公司的合約隻持續了一年。

2017年6月9日,教投公司通知立新,合約到期後將不再續簽。並於6月19日,8月24日兩次發出律師函要求立新限期搬離。

“要我們在20天之內搬出去,可能嗎?”徐兵並沒有按期搬離。

隨後,教體局重申了“立新不得招收新生”的規定,要求立新停止新學期一年級的招生。但是此時,已經有200多名一年級新生報名。得知孩子不能正常入學後,這些學生的家長開始到市政府和區政府上訪。

2017年7月3日,文教委通知徐兵到區信訪辦參加了一場緊急會議。根據徐兵所做會議記錄顯示,立新可以在9月份正常開學;文教委要派工作組做好一年級停招後的維穩工作。

2018年4月份,教投公司把立新小學告上法庭,要求立新立即騰空校舍,賠償房屋佔用費。最終法院判決立新應在判決生效15日內騰出校舍,支付房屋使用費。但鑒於立新當時仍在正常教學經營,法院認為立新應該在區教育主管部門的指導下,“做好校內師生分流、安置工作”。

8月16日,文教委的一紙公告貼在了立新小學的門口,公告稱“原在校學生安置到姑蘇區江天路128號(勤惜實驗小學)讀書”。勤惜小學就是2013年姑蘇區政府在“實事項目工程”中新建的那所小學,校址就在立新最早的所在地。

“沒辦法”成了立新家長對這場風波的最終看法。

5年後,立新小學又回到了自己誕生的地方,只是身份有些尷尬。暫借勤惜校捨的立新小學,將不能在繼續招新生,除非徐兵找到新的獨立辦學地點。

文教委員貼出公告四天后,勤惜小學的家長在朋友圈看到了這張通告。

9月2日,開學前一天,徐兵被告知,遷入勤惜的立新小學將會由文教委組織的一個五人小組長官。勤惜小學的一名副校長擔任組長,徐兵擔任副組長。

9月3日是正式開學的日子,王紅已經把孩子送去了學校,“今年來不及,如果明年有能力,我會選擇轉學”。

“以後就讓她自己坐公交了,七站”,開學第一天,徐強還是騎電瓶車把女兒送到了學校,5.4公里。

他已經為女兒想好辦法,來蘇州20年後,他終於在去年買了房子。

“70多平方就100多萬了,貸款50多萬,每個月還5000多貸款,連社保每個月要交7000左右”,徐強希望這樣可以讓女兒滿足積分政策,上初中後能去一所公辦學校。

(文中出現人名,除徐兵外,其余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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