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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詩十九首》:大地上的詩意與悲憫

《古詩十九首》的出現,其意義不僅在於古典詩歌形式的發展與成熟,更在於詩歌精神的拓進:將中國詩歌精神的深度推向了最本質處,即對人的生存與生活之關注與思考,體現了中國文學對人及其命運的拷問與探索。在《古詩十九首》中,讀者能夠感受到一般感傷哀怨詩所沒有的詩歌精神與悲憫情懷。

01

詩歌與人

人們讀詩感受到的詩意是什麽?清風明月的閑逸,梧桐細雨的哀怨,金戈鐵馬的豪情,淺吟低唱的愉悅,這些都是中國古典抒情詩常見的情境;另一方面,我們往往會從詩歌的時代性與歷史意義去肯定一首詩的價值。但偉大的詩歌更是一項關乎自我生活又黏合人類命運的藝術。

詩歌與人之存在的關係,很容易使人想到“人,詩意地棲居”這個命題。這本是海德格爾在闡釋荷爾德林詩的時候提出的哲學話題。“‘人,詩意地棲居’這個短語其實是說:詩最先使棲居成為棲居。詩是那種真正使我們棲居的東西。”( [德]海德格爾:《系於孤獨之途:海德格爾詩意歸家集》,成窮、余虹、作虹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4月第1版,第265頁。)這種“詩意”並非美好而虛幻的彼岸花,而是基於勞累的生活,表現人在此岸的存在本質。荷爾德林的詩曰:“如果生活純屬勞累,/人還能舉目仰望說:/我也甘於存在嗎?是的!/只要善良,這種純真,尚與人心同在,/人就不無欣喜/以神性來度量自身。/神莫測而不可知嗎?/神如蒼天昭然顯明嗎?/我寧願信奉後者。/神本是人的尺度。/充滿勞績,但人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我要說/星光璀璨的夜之陰影/也難與人的純潔相匹敵。/人是神性的形象。/大地上有沒有尺度?/絕對沒有。”(轉引自海德格爾:《“……人詩意地棲居……”》。[德]馬丁·海德格爾:《演講與論文集》,孫周興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10月第1版,第203頁)詩中的關鍵詞是“詩意地棲居”“勞績”“大地”“神性”。“詩意地棲居”是人的本質存在方式;“勞績”(按:成窮、余虹、作虹譯本作“建功立業”)是棲居的具體形態;“大地”是存在的現實基礎(人棲居在此岸,非彼岸,亦非“第三條岸”或“別處”);“神性”是一種天空的深邃尺度。

這是西方哲學家對詩意與存在的闡釋。“人,詩意地棲居”是存在哲學的命題,而其中的悲憫情懷則是文學的、詩歌的。詩歌的意義並不在於功利的教化,不在於成為經國之大業,而在於悲憫。這對於中外詩歌來說都是普適的,是共同的詩歌精神。《古詩十九首》對人的現實存在、生活狀態沒有任何回避與粉飾。讀者在其中能夠發現東西方詩意的共鳴——“充滿勞績,但人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只在“神性”這一層相異)

而人總是存在於具體的時代與社會之中,因此,《古詩十九首》具有鮮明的時代印記。馬茂元先生在《古詩十九首初探》中說:“它圍繞著一個共同的時代主題,所寫的無非是,生活上的牢騷和不平,時代的哀愁與苦悶,並無任何神秘之處。”“在《十九首》裡,表現這種羈旅愁懷的不是遊子之歌,便是思婦之詞,綜括起來,有這兩種不同題材的分別,但實質上是一個問題的兩面。”(馬茂元編著:《古詩十九首初探》,陝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6月第1版,第17頁,第18頁。)馬茂元先生是從社會歷史意義來闡釋《古詩十九首》的現實性和思想性。然而,從更廣闊的視野看,詩中的“牢騷和不平”“哀愁與苦悶”與“純屬勞累”的生活、“充滿勞績”的“詩意地棲居”,不也存在著某種相關性嗎?因此,這一組詩歌的意義並不局限於一個社會、一段歷史,更是對人類存在問題的揭示與關懷。(下文二、三詳述。)一切人類存在的問題歸結起來總是一個問題,本質的問題反而正是日常的問題,自然也就“無任何神秘之處”。

優秀的詩歌總是直面人類存在的“勞績”與悲涼本質,並以各自的方式關懷現實。這無關乎往來古今、南北地方、東西文化。

02

人世之悲

東漢直至魏晉,那麽長的一個時代,卻是混亂、罪惡、恐怖的,正如曹操之所見:“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曹操:《蒿裡》(按:即《蒿裡行》),《曹操集》,中華書局1974年12月第1版,第6頁。)

然而,人在本質上還是詩意的,或者是趨向詩意棲居的。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是“充滿勞績”的。“詩意”與“勞績”同在而又同質。《古詩十九首》揭示人的棲居狀態,正是讓人們首先睜眼直面人世間無法回避的困境、痛苦、悲觀、絕望等一系列的矛盾。

01

死亡——人之存在的最根本困境

在混亂的時代,人的生命無法得到保障,死亡是《古詩十九首》悲感的深源。但死亡又豈是戰爭罪惡時代之特有?這本是人類存在就要面對的問題。人一旦進入存在(所謂“人生”),便進入生與死的矛盾,在不斷流逝的時間中,行於成住壞空的過程。無法停留,無法回頭,不由自主。可是人渴望永恆“!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生年不滿百》)願之不得而生憂,所以在現實人世中感到悲觀。這一根本矛盾導致了變“主”為“客”的心理——對存在的懷疑“: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青青陵上柏》)於是,棲居只是“寄”而已“: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今日良宴會》)“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驅車上東門》)人生在世的主體歸屬感與存在感消解,代之以寄生之感,可不悲哉?“客”與“寄”傳遞著深沉而悲涼的詩意。

面對這個矛盾現實,人多麽無可奈何。只有逝者如斯的歎息:“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回車駕言邁》)“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東城高且長》)面對生不覺其樂,想到死更不覺超然:“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驅車上東門》)“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親。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去者日以疏》)悲涼之餘仍是悲涼!

時間之速,人生幾何,本是日常之歎。由於更進一步往往是悲涼,大多數人在感歎之餘還是回避了事,難得糊塗。回避是一種消極,直面得到的是悲觀。能夠直面,人生其實就已獲得了最大的勇氣。深味本質的悲哀需要勇氣。

02

孤獨——人之存在的又一本質問題

相聚固然使人歡樂:“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今日良宴會》)但是,《古詩十九首》的時代,因為宦遊前途不可知、交通阻隔等客觀因素,人世間的常態是離散,不是團聚。“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裡,各在天一涯。”(《行行重行行》)“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青青河畔草》)“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涉江采芙蓉》)揮之不去的孤獨與離愁,是詩歌要讓人直面的又一個悲觀現實。

孤獨並不以空間為限:“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迢迢牽牛星》)孤獨不僅是客觀存在的處境,更是心靈的寂寞無人知:“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西北有高樓》)孤獨不是某一時代、某一社會、某一群體的專利。人性大多喜聚不喜散,可為什麽“散”總是常態?即使交通、通信的問題解決了,為什麽也沒能解決心靈的孤獨與離索?一個人又能向誰傾吐自己內心的悲苦?因為人在本質上即是孤獨的。梭羅說:“太陽是寂寞的……上帝是孤獨的——可是魔鬼就絕不孤獨。”“我已經發現了,兩條腿無論怎樣努力也不能使兩顆心靈更形接近。”([美]亨利·戴維·梭羅:《瓦爾登湖》,徐遲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年第1版,第126頁,第123頁。)諸如契訶夫筆下車夫姚納的心靈悲苦,在現代仍然是一個存在的困境。

世態——更悲涼的社會處境

“萬歲更相送,聖賢莫能度。”(《驅車上東門》)人在面對根本存在問題時是平等的。因此,人生雖令人悲,卻並不使人恨。

人本應該相愛,因為生命只有一次。友情的需要,也是人的天性之一。但是在社會之中,不念友誼交情,只因一些俗世的塵埃遮蔽了純淨的心靈,比如功名、富貴、仇恨之類。恨,其實是由人自己培養出來的,因為人世間出現了許多不平等。這些人為的世俗問題,如果也和本質的存在問題一樣難以改變,憤激就在所難免:“驅車策駑馬,遊戲宛與洛。洛中何鬱鬱,冠帶自相索。”(《青青陵上柏》)“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明月皎夜光》)

信仰上帝的語境也有類似之恨,由此產生罪與罰。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中大學生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故事。在上帝眼中人本來應該是一樣的,但是人卻人為地將人劃分為兩類——“平凡的人”和“不平凡的人”,“不平凡的人”制定規則,而“平凡的人”只能遵守規則,任人宰割。人都想要自由,趨利避害,所以拉斯柯爾尼科夫不願像馬爾美拉陀夫那樣任人宰割,他打算證明自己是一個很“不平凡的人”,走上了“罪”的路線,最終接受了神性的救贖。

人自己造出的罪惡,靠什麽來救贖?《古詩十九首》中的抒情者面對這一層問題產生了人生的虛無,抱以激憤的心理,或是遊戲人生的心理。

04

虛無——無法返鄉的悲涼

《古詩十九首》裡彌漫著人生如過客的慨歎,由此對世界產生了一種濃鬱的虛無感。遊子羈旅行役,功名未就,無法還鄉。功名富貴自是虛無,更悲涼的是感到了家園的滄桑與虛無:“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思還故裡閭,欲歸道無因。”(《去者日以疏》)返鄉因此而無法實現。帶著這種悲涼感,詩歌即使在描寫美好的事物,如“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青青河畔草》),也令人心生一種悲劇感,不禁會聯想到美好事物的流逝與凋零。

想快樂,想相聚,想永恆,可都沒有辦法。“無”成了永恆。天道本“無”,一切苦與恨,是人間自有或自生的。那麽,意義就需要人類自己來賦予。所以,《古詩十九首》揭示了人世之“悲”,也需有基於現實的關懷。

03

生命之憫

荷爾德林在詩中說道,“以神性來度量自身”“神本是人的尺度”“人是神性的形象”。有神性在召喚,其悲憫是基於大地棲居而向上引領的。而中國古詩的關懷還是回到了現實。

01

只在“及時”

雖然對“仙人王子喬”的神仙世界有著無限的羨慕與嚮往,但還是認識到“難可與等期”(《生年不滿百》),於是轉向現世:“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驅車上東門》)飲酒、被服,這類行樂之舉,在看透了存在之悲境後,只可謂一種無奈的現實關懷。更重要的是“及時”的意識:“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冉冉孤生竹》)“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生年不滿百》)時間無法停留,也無法逆流,但是卻可以珍惜。與時間同行,便能在流駛中找到現實的意義。

及時立德、立功、立言,“倜儻非常之人”如是。但《古詩十九首》表現的是一群中下層文人失意情緒的作品,反映的是大多數平凡人的問題,關懷的出發點也基於人類最基本的意義。詩中某些所謂及時為樂的做法,雖未免為聖賢所輕,卻揭示了人類的困境,展現出人類最真誠的心靈,這些詩篇至今仍舊感人至深。

在沒有神性尺度的語境中,對於平凡的人來說,他們生活在充滿勞績的大地上,過著勞累的生活,又何嘗不是詩意地棲居?建安時代的詩人悲慨於“人生幾何”,在現世往往追求建功立業。勞績與建功立業,二者在現實關懷這個層面並無本質區別。恰如上文所提到的,荷爾德林詩中的“勞績”一詞又被譯作“建功立業”。

君不見,一世之雄今安在?君不見,惟有飲者留其名。只是,一切貴在“及時”。

02

虛名有重名

《古詩十九首》裡有這樣一對自相矛盾的詩句:

良無盤石固,虛名複何益?(《明月皎夜光》)

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回車駕言邁》)

一個說:因為沒有永恆,要那些虛名作什麽?

一個說:因為人生短暫,把榮名當作寶貝吧。

一句是悲,一句是憫。平凡而真誠的想法。不能說追求名利就多麽可鄙,因為其實他在很艱難地掙扎、勞績。尚有這一點“榮名”來感動悲哀的心靈,誰能說這樣的內心也是汙濁不堪的?這大概就是詩意棲居,但又充滿勞績。像謫仙李白一面欲“散發弄扁舟”“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一面又念念不忘“願為輔弼”,謫居人間之仙,也不可避免地要存在於勞績中。又如柳永雖“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可他羈旅行役,也還是在意過功名的。有人心與神性之存在,“勞績”並不妨礙“詩意”,“虛名”或是“重名”,並沒有本質不同。

許多悲苦只因人不相知,只因無人傾訴。所以,《古詩十九首》中的抒情者最渴望並努力尋求的關懷應該是人之相知,希望得到知音心靈的相互理解與共鳴:“願為雙鳴鶴,奮翅起高飛!”(《西北有高樓》)“相去萬餘裡,故人心尚爾。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客從遠方來》)有此同心,何懼別離。

雖說人世間人心本難測,可也恰是這最難測的心靈,寄托著最美好而永恆的東西。這是平凡之人能夠得到的關懷。海德格爾說:“他們就以歌者的憂心傾心於那有所隱匿的切近之神秘了。基於這種統一的對同一者的傾心,憂心忡忡地傾聽的人就與道說者的憂心相親近了,‘他人’就成為詩人的‘親人’。”([德]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12月第1版,第32頁。)《古詩十九首》並無神秘性,但憂心傾心於共同的人世悲憫,抒情者不親近嗎?讀者不傾心嗎?

《古詩十九首》佚名的作者們深味於現實人世之悲涼,還能善良地道一句“努力加餐飯”(《行行重行行》),可謂悲涼之餘還存有親人般的真誠關懷與安慰。這一組詩反映的社會或有別於現代,語境或有別於西方,然而其中表現的悲憫情懷是所有詩歌的共同精神,是現代的,也是世界的。

《古詩十九首》之動人不在於亭台樓閣之巨集偉綺麗,不在於春花秋月之淺吟悲懷。讀之,感受到的是一種大地上的詩意與悲憫,體會到的是人之為人的存在感的共鳴。其藝術魅力正如荷爾德林所說:“如果生活純屬勞累,/人還能舉目仰望說:/我也甘於存在嗎?是的!”(轉引自海德格爾:《“……人詩意地棲居……”》。[德]馬丁·海德格爾:《演講與論文集》,孫周興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10月第1版,第203頁。)

文章轉發自微信公眾號“程門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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