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永基：中關村“教父”的浮沉

1978年，段永基和這個國家一起走進命運的轉折期。

這一年，32歲的段永基考上了北京航空學院的研究生，在此前8年的時間裡，他是北京176中學的一名老師。

畢業於清華大學的段永基自稱只上過10個月的課，其余的時間都“搞文革”了。考上“北航”的研究生對於他的意義不止於“補課”，那更意味著拿到了一個更穩固的“鐵飯碗”：學成後他被分配到航天部621所，並在不長的時間裡做到了研究室副主任的位置。

然而段永基並沒把自己的一生貢獻給祖國的航天事業，他之後的職業生涯都緊緊和一個叫“中關村”的地名聯繫在一起。

創業：四通與新浪

1984年，中科院的萬潤南、沈國鈞等人向北京市海澱區四季青鄉借了2萬塊錢，創辦了四通新技術開發公司。段永基參與了這次創業，卻沒捨得立刻丟下航天部的“鐵飯碗”。這一年萬潤南在中科院的同事柳傳志也在一間小房子裡創辦了中國科學院技術研究所新技術發展公司，就是今天的聯想。

一年後，段永基扔掉了621所副主任的烏紗帽，正式投身萬潤南的四通。此後，他機緣巧合地坐上四通總裁的位置，並憑借鐵腕安然渡過隨後四通內部的“倒段風波”，人們評論說，這得益於他“搞文革”的鬥爭經驗。

後來在接受《中國經營報》採訪時，段永基還專門分析了企業內鬥乃至分裂的原因“我想這是在產權不清晰而又發了財的情況下發生的，這是最容易產生分裂的時候，可以共患難不能共富貴，這是李自成的毛病。許多企業在創業時產權糊裡糊塗，一旦賺了錢，要分錢了，就出問題了。第二點，沒有做到所有權和經營權分離。當然還有一個民族文化傳統的問題，中國人寧為雞首不為牛後。大多數中國人不明白：你是要企業還是要資產？外國人明白，麥道可以被波音收購，只要被收購時賺錢了，人家要的是資產，不要企業的那個名。中國人不行，沒有資產經營的觀念，就像西北農民寧願餓死也不討飯一樣。再比如，日本企業分裂的就很少，他們的民族強調團隊精神，中國很早以前就開始研究、學習日本的管理。為什麽總也學不好，跟文化背景不同有關，我聽說日本的中小學評優秀，不評個人，評的都是優秀集體。中國不行，它就評優秀學生，而且就是一個。50個學生1個上49個下。另一方面，日本民族的危機意識特強，我們從小生活在“地大物博，物產豐富”的教育中，日本則認為自己是個小國，沒有資源，必須團結起來拚命乾。所以我覺得中國的企業要想健康發展，一要產權清晰，二要經營權與所有權分離，三要克服文化傳統中的劣根性。”

1993年的段永基春風得意，此時在他治下的四通公司仍然坐在國內電子百強的首席上。這一年8月，四通成立四通電子(0409.HK)在香港上市，一共發行了1.5億股股票，每股發行價格1.26元港幣。

這一年“人類失去聯想，世界將會怎樣”的廣告語正在風行國內，但聯想的上市還要在一年後，方正則更晚。這也是讓段永基大為得意的地方。

就在段永基全力尋找投資項目時，他碰見了27歲的王志東，後者剛剛經歷了人生中的第二次失業。

當時在事業上一籌莫展的王志東遇到了中國第一代程式員、時任四通公司總工的嚴援朝，嚴援朝曾成功開發出中文平台CCDOS，之後一直懷才不遇。深諳體制之苦的嚴援朝極力說服王志東與自己共同創建一個中文軟體公司，而此時，王志東又遇到了改變自己命運的另一個重要人物——四通副總裁劉菊芬。

在劉的安排下，王志東與段永基進行了第一次會面。會面中，王志東成功說服了段永基為他未來的軟體公司提供500萬港幣的“天使投資”，而無分文投入的王志東則佔有新公司20%的股權。此外，段永基還答應了王志東3個額外的條件：新公司有自主的人事權，四通不派1人進入；新公司隻做軟體；員工嘗試配股權。這些條件在當時的體制環境下寬鬆得不可思議。

隨後，四通董事會用了一天的時間討論這起投資案，在幾乎沒有爭議的情況下，董事會通過了投資王志東新公司的決議。

1993年12月18日，四通利方資訊技術有限公司注冊成立。

此前，四通集團先讓其香港上市公司四通電子出資350萬元在香港成立利方投資，約定王志東、嚴援朝及其他技術人員持股30％，再由利方投資在國內與四通集團合資成立四通利方，四通集團追加投資150萬元，持股30％。

1998年，四通利方與華淵合並，組建新浪網。

風波：資本代言人

新浪成立的這一年，四通電子第一次報虧，此後，憑借所持新浪股權的估值，四通勉強扭虧，但主營業務在繼續走弱。

據後來段永基自己回憶：1996年到1998年四通連續受到金融詐騙和商業詐騙，造成財務危機，被騙去了10多億元人民幣。

多元化投資失利、公司產權紛爭使四通的發展逐漸走弱。

這一年在接受《中國經營報》採訪時，段永基承認此前四通存在“各立山頭”的局面：“四通要作民營企業的華盛頓而不作秦始皇。華盛頓留下一部民主治國的美國憲法，而秦始皇留下的是一種“家天下”的觀念。結果一個是二百多年仍舊生生不息，一個是二世而終。任何一個企業家都有一套他的經營理念，而這個理念是否符合現代標準則是另一回事。中國有許多企業家希望家族化管理，另有部分企業家追求公司式的管理;再比如對權力的限制，是分權好還是集權好，董事長和總裁是一人兼任還是各行其職，這都取決於企業家不同的管理思想。我們四通可以說直到最近才鏟除創業者各立山頭的分封局面，向著現代企業的集團化方向發展。”

1999年8月,段永基獲得了一個新的身份，中關村股份董事、總經理，這是北京市直接任命的。但此後，中關村股份運營的也不理想。

段永基事業上屢受挫折之際，正是王志東和他的新浪在互聯網行業如日中天之時。

紐約時間2000年4月13日上午，新浪網正式在美國納斯達克市場開始掛牌交易。招股說明書顯示，當時股權結構為：第一大股東華登投資公司，持股13.3％，第二大股東四通，持股10％，第三大股東戴爾，持股6.31％，第四大股東王志東，持股6％。王志東由此獲得“中國網絡之王”的稱號。

新浪股票上市當天，股價由開市17美元增長至20.8美元報收，漲幅達20％。彼時，納斯達克正遭受歷史上最慘重的打擊，幾個星期的時間，股票總市值喪失數兆美元，微軟、英特爾、甲骨文、思科這四大骨乾公司的市值自2000年3月27日以來損失4710億美元。但新浪卻一路上揚，甚至上到過50多美元。然而新浪股票並未能在逆勢中支持多久，到2001年，新浪股票和稍後上市的搜狐、網易一樣，已跌至1美元左右。

2001年6月1日，美國加州帕羅阿圖市威斯汀酒店，新浪董事局例行董事會。

王志東這一天是最後一個走進會場的，此前一夜，他剛剛準備好向董事會匯報的演示文稿。

當天與會的除了王志東之外，還有董事長薑豐年和段永基等5名董事。會議一開始，就有董事嚴厲批評新浪的財政狀況，並指出王志東應該為這一狀況負責。董事會很快做出決定，撤銷王志東新浪執行長職務，同時免去他新浪董事的資格。

6月4日，新浪向外公布王志東辭職，業界震驚。王志東隨後在通知媒體的情況下回到辦公室繼續上班，並表示自己沒有辭職。這一抗拒行動使得新浪董事會與王志東公開決裂，董事會隨後宣布裁員，被裁者一小時之內離開公司。王志東列在裁員名單之首。

6月7日清晨，王志東在北京北郊一所高級會所秘密約見了幾名記者，在這次會面中王對自己被“暗算”的原因表示不解：董事會對公司業績一直持肯定態度，在整個行業都在等待轉機的時候，為什麽單單要求我能盈利？

就在業界紛紛猜測王志東離職的真實原因之時，6月29日，段永基突然在一個公開論壇上猛烈抨擊王志東：“對於新浪網，四通投了八九年了，投了上千萬元人民幣，至今一分錢回報也沒拿到。我一年拿20萬元人民幣，給國家做那麽多貢獻。王志東一年拿30萬美元，一分錢也沒掙到，這公平嗎？”他甚至怒斥台下的記者：“你們說我們趕走王志東是血淋淋的，他王志東拚命燒錢就不血淋淋了嗎！”

黯然：新浪的進退

趕走了王志東的新浪並沒有盈利，而趕走王志東的這一年，段永基也是流年不利。

在掌握了中關村股份後，段永基決定投身電信業務。

2001年左右，段永基為投資長城電信133網而成立了中關村通信公司。這個基於CDMA的133網僅在四個城市開通，性質上屬於軍民共建，軍民共用。

然而，段永基投資CDMA的做法很快就被政府叫停了，後者決定CDMA項目統一由聯通承建運營。2001年11月下旬，國務院要求中關村股份在11月20日零點前將全部CDMA業務移交給聯通。在移交過程中，段永基認為前期工程投入了33億元，而中國聯通方面隻接受折價16億元。但令業界不解的是，CDMA項目叫停後段永基仍堅持向中關村通信提供融資，這一決策讓中關村股份陷入數年的財政危機。

在中關村股份連受挫折的這段時間，段永基卻加強了對新浪的控制。

2001年9月25日，新浪通過支付800萬美元、460萬股新發行股票方式取得陽光文化29%的股份，成為其第一大股東；同時陽光文化董事局主席楊瀾獲得新浪10%的股份，成為新浪第一大股東。其夫吳征與薑豐年擔任新浪網董事會的聯席主席。此次合並使四通在新浪的股份被攤薄到8%，但段永基同時獲得陽光文化董事的職位。

新浪與陽光的合作僅維持了半年多，由於看不到互聯網翻身的前景，次年4月，吳征宣布辭去新浪聯席董事長的職位，又一個月後，吳征楊瀾夫婦將手中全部新浪股份轉給了段永基。段當時資金也不寬裕，但還是咬牙集資接受了轉讓，而這次段永基無疑做了一筆他一生中最成功的買賣。

從2002年11月開始，互聯網回暖，中國概念股在納斯達克漲勢衝天，而新浪股票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由每股1.5美元躥升至40多美元。2003年2月到2004年2月，四通電子減持新浪股票共計467萬股，約1.5億美元。2003年9月，段永基出任新浪聯席董事會主席。

2003年12月3日，香港聯交所上市公司四通電子發布公告，稱斥資11.7億港元收購史玉柱全資擁有的公司CentralNew全部發行的股本。CentralNew持有黃金搭檔生物科技75%股本權益。其中6億港元以現金支付，其余約5.7億港元通過發行可換股債券支付。四通電子更名為四通控股，史玉柱則出任四通控股有限公司CEO。四通從此轉向保健品領域。

業界分析，段永基收購CentralNew的資金正來自於減持楊瀾夫婦股票的收入。

2005年12月7日，段永基又受讓了中關村股份第一大股東北京住總集團的全部股份，由中關村股份的經營者，正式轉為持有者。

2005年2月18日，大洋彼岸的一份報告在中國互聯網上引起了一場地震——新浪被玩遊戲的盛大收購了！

這份報告是盛大網絡向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提交的，報告稱，截至2005年2月10日，盛大網絡和其控股的地平線媒體有限公司，通過在公開市場購買的形式已獲得了新浪大約19.5%的股份。這意味著盛大已經成為新浪的第一大股東。

盛大掌門陳天橋時年32歲，4年前經營網絡遊戲《傳奇》，此前剛憑90億元人民幣的個人資產晉身中國內地首富。

面對陳天橋意向不明的強行收購，新浪董事會立刻頒布“毒丸計劃”，即每位股東均將按其所持的每股普通股而獲得一份等量的購股權。不過，只有在某個人或團體獲得10%或以上的新浪普通股，或是達成對新浪的收購協定時，該購股權才可以行使，從而購買等量的額外普通股。這意味著盛大斥資2.3億美元購入的股票，將在“毒丸”拋出之際迅速貶值。

由於當時四通正在減持股票，而段永基又曾經力主與陳天橋的盛大網絡合並，因此業界一度懷疑陳天橋購買的股票來自段永基之手，甚至有報導說段永基曾向盛大報價以每股50美元出售手中股票，但經談判盛大最終以每股32美元的協定價格收購四通控股手中的2502274股新浪股票，總收購價格約為8000萬美元。但此猜測遭到段永基強力否認。

這一年9月，新浪股東大會在香港召開，第一大股東陳天橋並未出現在會上，甚至當時提名的3名新董事也無盛大人員。盛大收購新浪一事就此無疾而終。

2006年3月，新浪董事局聯席主席薑豐年辭職，就此，段永基成為新浪唯一的董事長。

段永基在新浪上進了一步，卻在中關村“退”了一步。

由於在CDMA項目上造成的巨額虧欠遲遲無法解決，中關村股份決定引進資本新貴黃光裕。2006年4月至2006年7月20日間，黃光裕實際控制的鵬泰投資共計出資1.55億元購入中關村股份29.58%股權，黃光裕成為中關村股份第一大股東。

然而到2007年下半年，面對中關村股份CDMA擔保、銀行債務重組、存量資產處置等諸多難解之題，據說黃光裕也表露過悔意。

就在黃光裕後悔接盤之際，11月6日，中關村發布公告，段永基因工作原因辭去公司副董事長和董事職務，董事會已接受段永基的辭呈，辭職自公告日起生效。

至此，一向擁有中關村“村長”稱號的段永基讓中關村正式告別了“段永基時代”。

5個月後，新浪發布公告稱，董事長段永基辭去新浪董事會及薪酬委員會的所有職務，已經從公司 “完全退出”。

離開新浪的段永基繼續長官著四通。2012年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他曾總結這一段經歷：“我在1999年到2007年，被政府調過去管政府的企業，四通在IT方面一直沒有新的投入，有八年時間被邊緣化了。2007年我回到四通以後，四通的2萬名職工還是要發展的，所以我們開辟了兩個新行業：一是生物能源行業，我們投資了一些留學生，一直在做生物能源技術的研發和產業化發展；第二是在海外發展資源產業，當然還有四通原來的IT產業也在繼續發展。 ”

在這次採訪中，段永基還回憶了新浪網的創建過程，在回憶裡他提到汪延（新浪創建者之一、王志東辭職後的繼任者）、提到華淵，但是隻字未提王志東，顯然王志東已經成了他的一個心結。

“（創建四通）沒有遠大的目標、巨集偉設想。當時糧食老不夠吃，我們從小就挨餓。但是後來農村一改革，什麽都有了，就想農民都可以實現自己的價值，我們為什麽不可以？其實最早下海的人都是這種想法。就是自己價值的實現，不要浪費生命，然後闖出一條路來，給國家做出貢獻。當時我們這些人的想法還是很狹窄的。”

回望1984年，段永基說出了自己創業時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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