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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大成:沒有什麽“過度共情”,要去理解和自己不同的人

記者 | 潘文捷

編輯 | 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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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疫情當前,各地出現了不少防治新招。1月25日,河南采取了隨時隨地測溫的方法,食客正在吃著飯,忽然被一個儀器照了頭;2月9日,湖南長沙的一個小區在門口建了4米長的消毒專用通道,業主進出需經過雲霧繚繞的霧化裝置……巧合的是,這些現實場景和作家沈大成的短篇小說《盒人小姐》內容高度相似,以至於朋友們開玩笑問她“是不是預言家”。

《盒人小姐》收錄於沈大成日前出版的小說集《小行星掉在下午》中,故事向我們描述了一個淪為疫區多年的地方,在那裡,路邊到處隱蔽著高智能感應噴頭,為行人強製消毒,神出鬼沒的小針會從任何地方冒出來給人驗血。如果有人被檢測出感染病毒,就會被醫療車帶走,想要逃跑的都會被強製拖走,甚至還有傳言稱,感染者被抓進車裡的命運是就地撲殺。所有人都在忍受這個世界,並試圖忽視這可怕的生活。也有一些人主張對病毒進行極端防禦,把自己裝進盒子裡生活,但因為盒子不便宜,盒人實際上並不多。對這篇小說的男主人公來說,噴消毒水、抽血和濕空氣他都能夠忍受,但無法接受自己愛慕的女孩成為了一個盒人,這讓他感受到了兩個人在病毒面前的階級差異。

日前,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與沈大成電話聯繫,聊了聊《盒人小姐》這篇小說以及疫情中的文學,她也聊起了自己作為一個普通人在家辦公期間的感悟。她關注到了疫情中人們彼此只有一點點的細微差別,但這細微之差就會導致不同的人對整件事情的感受完全不一樣,而我們應該趁此機會,沈大成說,“去看看不同生活環境中的人,多去理解他們。“

1、《盒人小姐》:野蠻擴大,最終也會傷害到你自己

界面文化:疫情出來之後應該很多人和你談起《盒人小姐》,你現在是怎麽回想這篇小說的?

沈大成:有人提醒我說《盒人小姐》最早是2018年6月發表的,遠遠早於這次新冠病毒的事情。還有好幾個朋友說小說內容和現實特別像,開玩笑問我是不是預言家。

我希望小說每一篇有所不同,想在人物上有區別,之前一篇寫了老人,後一篇就想要寫年輕人,寫了年輕人之後又想寫孩子。在寫《盒人小姐》之前,我剛寫了一個住在養老院裡的老人,她每天化很厚的妝、穿很美的衣服,拚命掙扎,想騙過死神。所有人站在一條履帶上向前移動,前方是死亡,可是她不肯往那個方向去。寫完以後,我就想要寫一個年輕人談朋友的故事,我想談朋友的兩人要有點兒差別,所以設計了一個疫情很嚴重的地方,故事中男孩子比較窮,女孩子活在比較精致的有防護措施的環境中。人雖然在死亡面前是平等的,但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是不平等的,走的是不同的道路,可是彼此又能看到對方。我也不是為了批評有錢人,只是對比了險峻情況中的兩種不同的人。

界面文化:在真實世界的疫情中,也有小區在門口建消毒通道,和你小說中的情節驚人相似。當時你是怎麽想到這些的?

沈大成:寫小說和過真實生活其實也差不多,你設想一個小說中的環境,也是從一個點開始,用來自生活中的邏輯發展它。小說中設想人物事態發展的時候,只要遵循現實生活的邏輯,就很容易和現實生活在另一個時間點發生的事情相似。為什麽大家喜歡看科幻小說?裡面雖然是講世界末日,但總是包含著真實處境的,兩者差別並不是那麽遠。如果真的差別那麽遠,小說不能反映現實世界,那也不會有人要看的。

這些情節是我自己想的,我也看到有新聞說小區搭建了消毒通道,那個小區的業主也是自己想出來的。人和人的思想其實很接近,你把人放在設定的起點,很多人都會到達相似的終點。因為人和人沒有差那麽遠,只不過你在小說中想到,而他在生活中想到。

界面文化:在小說中,人們願意接受淋藥水、隨時被小針戳,還可能隨時被逮捕。為什麽人們可以忍受這些對自身身體的隨意處置?

沈大成:人都是這樣的,很荒誕的事情,只要重複三五次就接受了,認為是正常的事情。我們現在可以把疫情之前的生活劃分為正常生活。但你仔細去想,我們平時的生活中也有很多不正常的地方,但卻已經把那個當做是正常的了,如果層層剝離,到底正常是什麽,可能我們已經離正常很遠了吧。

像被針戳、被撒藥水啊,在小說中人們很快接受了,就很難去反抗它了。現在真實的疫情中,也有很多野蠻可怕的處置方式,比如說鎖門,有很多人拍手稱好,因為這件事沒有妨害他們。看到第一個、第二個例子,就很快覺得這種激進方法能夠保護自己,就會讚成這種事情。讚成這種野蠻手段以後,野蠻擴大了,最終也會傷害到自己的。但是有些人不會去反抗或是預想那麽遠,甚至他們也能夠接受自己將來被自己讚成的這種粗暴殘忍的手段波及到,這點是很可怕的。

界面文化:《盒人小姐》裡面有句話說,假如噴消毒水、抽血驗血、濕空氣全能忍受,不能忍受的是差別。你會在這次疫情中看到類似的情況嗎?

沈大成:大家開始返工,很多人要從家鄉回到工作地點。理論上認為租售同權(租房與買房居民享同等待遇),我昨天看到一個住在北京的人,好可憐,他住的自如的房子是有隔斷的,他還沒回到北京,社區已經把他的隔斷敲掉了,舍友發照片過來,家裡一片狼藉。這種時候我就覺得是有差別的。即使我坐在家裡,我也會想,假如我是一個有錢人,住三層樓的大房子,有院子,有泳池,那在疫情當中我也會獲得更多的自由和快樂。

界面文化:雖然有差別,其實盒人小姐態度還挺好的呀。

沈大成:是的。有時候不同階層的人表達的好意,也會使對方心靈受傷。情感平等不能夠逾越物質上的不平等。我不太會把我的人物寫得很不堪,還是想他們善良,也許這也是我對人的期待。

界面文化:為什麽是盒子?是因為有棱角,因為會保持距離嗎?

沈大成:我們小時候不是都讀過契訶夫的《裝在套子裡的人》嗎?我想寫一個裝在盒子裡的人。小時候,芭比娃娃那樣很美的玩偶是裝在盒子裡的,這個形象存在於我的腦海中,可能影響到我把女孩裝進盒子裡。

沈大成 理想國/供圖

2、疫情中的文學:書不是封閉的空間,你可以多次走進去走出來

界面文化:這次疫情一出來,好多人在看《鼠疫》《霍亂時期的愛情》了,文學在疫情當中有什麽作用?

沈大成:小時候教室裡會貼名人名言,都是很簡單的一句話,比如“失敗是成功之母”。但是現在的人不喜歡引用簡短的格言了,好像格言不暢銷了。人們喜歡截屏,截電視劇裡的對白,拚起來一長溜,或者引用文學作品中的一段話來強化自己的觀點,因為自己突然說的話並沒有那麽經典、那麽好。

文學,一本書,不是封閉的空間,你可以多次走進去,走出來,又走進去,並且帶著新的感覺再走出來,人們就是喜歡引述書裡的話。我看到麥卡錫的《駿馬》,裡面寫道:

“他陷入遐想,覺得在這個大千世界華麗的外表下,掩蓋著一個秘密。他認為,這個世界心髒的跳動和運作要付出可怕的代價。這個世界的美麗與醜惡、幸福與痛苦正以相同的程度各自向相反的方向發展。如果這一逆差加劇加大而急轉直下,那末,到最後哪怕只是要目睹一朵鮮花,也要付出血腥的代價了。”

這也是我現在的感受。

文學世界就是這樣觀照現實世界的。我也覺得不一定是虛構文學才能夠對應。我最近一直想起那個到黑龍江鶴崗買房子的人。我現在每天看疫情,看新增多少病例,都會去看一下黑龍江鶴崗,一開始看只有一個病例,就對那個人有點放心,現在一看已經五個人了,就頓時覺得他也很危險了。這個人不是虛構文學中的人,是非虛構採訪中的人,可是這個人給我一種很文學的感覺,好像一個逃脫了生活引力的人,獲得了我們沒有的自由,實現了我們沒有實現的生活。他說自己一半時間在海上當船員,一半時間回到他五萬八千塊錢買的房子裡住。我特別希望他能平安,最好能在海上,就算在鶴崗也不要得病。

界面文化:我看到好多人在看《鼠疫》,或者畢淑敏的《花冠病毒》之類的作品,你覺得大家因為這次的情況會開始看文學作品了嗎?

沈大成:你看到的可能是代表出版方或者是本身喜歡讀文學作品的人。我有比較務實的看法,看過的人可能會回想、回顧、分享出來,不看《鼠疫》的人還是不會看吧。

界面文化:剛說非虛構,現在很多關於疫情中的人的非虛構作品也出來了,你有關注嗎?

沈大成:我看了一個在武漢市內送外賣的小夥子寫的微博@計六一六,雖然不是登在媒體上。他穿梭武漢大街小巷給大家買肉買菜,看到什麽就寫在微博上,這也是一種非虛構。我有個朋友很愛看這個,常常和我討論。

求助的貼子都挺苦難的。但是這個小夥子幫助別人,有一種濃厚的生活氣息和樂觀氣息。而且他特別聰明,實戰能力很強,盡量幫助別人提供維護正常生活的必需品。比如說他今天接到幾個客戶電話,說要跑腿買肉,但是跑了幾家超市,買得很少,那麽需要去多個地方買菜買肉。別人還要他去買口罩、買體溫計等,他都很懂的。遇到困難很多人會抱怨,缺少解決能力,但是這個小夥子很機靈,會穿梭在大街小巷,盡量買到。他每天回家把這些事情有條不紊記下來,真的蠻好看的。在危險中,你就會發現有些人的品質和能力很突出。

《小行星掉在下午》

沈大成 著

理想國 |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20-1

3、生活的波動:仿佛住在很小的星球上,晨昏交接很快

界面文化:這次的疫情對你生活有什麽影響?

沈大成:我上班到1月23號,我這間辦公室裡平時有3個人,那天只有我自己。因為已經聽說疫情了,到處都很冷清。我在出版社工作,離瑞金醫院很近,那天上班中午出去買麵包,回來路上都沒有人,我站在路這邊看了一眼瑞金醫院,它外面竟然是空的,而平常每一天周圍人都很多。因為醫院很近,看病很方便,平時有的時候我也會去醫院大堂用便民設備,自己測量血壓、量體重,就像玩一樣。瑞金醫院大堂裡面還有鋼琴,一周某天會有志願者彈琴,有一次我正好遇到,病人駐足聽,氛圍很好,那個畫面一直在我心裡。想在回想一下,那是和平時期的縮影,現在大家都不敢去醫院了。不好的事情一夕之間就來了,無法阻擋也沒法回避,大家很快就被卷進去了。

我們出版社不像生產線那樣必須守在固定的地方,有一些輪崗的措施,不是每個人每天都要去部門上班。大多數時間在家裡工作,在網上和同事聯繫。同事說自己在家燒菜的技術變得很好了,我就說你是時勢造英雄。

因為疫情,上網亂看的機會變多了。照理來說大家應該2月3日上班,2月3日那天看到我一個朋友說全時(網絡會議軟體)崩潰了,因為全中國的人都在打電話會議。我還從朋友圈裡看到女孩子做的美甲已經長到(正常)指甲上面去了,看過好幾張這樣的照片之後,就感到確實時間已經過去了好大一截,大家還沒有回歸正常生活。

界面文化:在家辦公對你工作和寫作有什麽影響嗎?

沈大成:為什麽社會需要把一天當中的一大塊時間截出來專門叫你去一個地方上班?這是有道理的,這樣就可以管控你。現在,我不由自主地看看疫情新聞報導,看看網上求助,轉發一下,很混亂。做事情的時間變少了。好像你的地球縮小了,在很小的星球上,晨昏交接很快,你剛把眼睛睜開,一下就到晚上了,日落了,馬上太陽又升起又落下了。時間縮短了,做事情的效率、寫作的速度都放慢了。

本來生活是有序的生活,你可以有一大塊時間上班,一小塊時間寫作,是清清楚楚的劃分。現在要自己管著自己,很難很混亂。明明時間更多,但是生活的線頭更多,抽不清楚了,我有一點管理不好自己。如果疫情一直不結束,需要每個人好好反省自己,重新規劃自己的時間表,也許還是有機會做一個比較好的時間安排的。

界面文化:最近有在看什麽書,或者進行一些寫作嗎?

沈大成:最近看了一點點約翰·勒卡雷的《史邁利三部曲》,就是《鍋匠,裁縫,士兵,間諜》,沒有看其他。最近也在寫作,只是有點慢。

你要聽我寫的這個故事嗎?是這樣的:地球上每隔一段時間會降臨一些透明的立方體,光線可以百分百穿透它,所以沒有一雙眼睛可以看到它,但是你碰到了,就知道它來了,有一個報社的女記者被主編要求跟蹤這個選題。因為透明體可以移動,但是人又看不到它,所以人們發現它出現以後,很快就又失去了線索。記者被要求跟蹤報導以後,很快找不到這個透明體了。可是她每隔幾天就要交一篇稿子出來,所以一直在寫一種捉摸不到的事情。我正在寫這個故事,也不知道後面會怎麽發展。

每一篇寫好了別人問我為什麽要寫這個,常常不知道第一個念頭是哪裡來的。反正我一直寫有一點超現實色彩的小說,會找一個脫離現實的點來想。

界面文化:現在網上有一個說法。建議大家不要看太多和這次疫情相關的新聞,說會“過度共情”,你覺得會有這種情況嗎?

沈大成:一開始我看到一個做電影的大V,在1月底發微博說,不需要過度關注這個疫情,要盡量回歸正常生活。有一個人就在下面評論說,你作為百萬大V你可以為疫情做更多的事情,我覺得評論的人說的是對的。有的人想要逃回給自己帶來榮譽、名譽、利益的小世界當中,比方說經營這個電影平台,這是不對的,也是不可能不顧大的世界而獨立實現的。沒有什麽所謂的過度共情,共情過分。中國人共情能力是遠遠不足的,大家應該更去理解和自己不同的人。很多人和你只有一點點細微差別,現在對整件事情的感受就會和你不一樣,應該趁此機會去理解別人。怎麽看也是不夠的。應該多看,而且要看不同生活環境中的人,多去理解他們。

界面文化:很多人和我們只有一點點細微差別,現在對整件事情的感受就會和我們不一樣——你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

沈大成:部門放假前,我們就已經覺得武漢很緊張,社長正好過來,我就問社長同事中有沒有武漢人,社長說有湖北籍的同事。後來這個同事發現最好的選擇是過年不回湖北,也把自己的決定在群裡告知了大家,說全家人沒有回老家,祝大家新春快樂。意思是叫我們同事放心吧。我看到了,好像也能和她一起體會這種微妙的感覺,類似被防禦的人向周圍人表達自己是無害的這種感覺,但她其實既是無害的又是無辜的。我們其他人也是無害和無辜的,但在感受上還是存在著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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