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她們,更新著女性的「可能性」與詩歌的「限度」

在「同」與「異」之間——讀《女性五人詩》

文 | 李娜

詩人周瓚曾在《翼》一詩的開頭中寫道:

「有著旗幟的形狀,但她們

從不沉迷於隨風飄舞

她們的節拍器(誰的發明?)

似乎專門用來抗拒風的方向

顯然,她們有著自己隱秘的目標。」

「她們」的存在或者「她們」的寫作,是與飛翔有關的隱秘事業,是一個群體力圖掙脫有形或無形束縛的共同角力。儘管語言的自由意志豐滿了「她們」的羽翼,詩人在風中的自白還是透露著猶疑:「她們的節拍器(誰的發明?)」。「發明」或「命名」,意味著對新事物誕生的宣布,意味著一種權利的歸屬,而本就屬於「她們」自身一部分的「節拍器」卻引發詩人對所屬權的自我質詢,這並非多此一舉的發問,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最終指向的是一個古老而難解的語義場。對「她」的發明,對「女性」的命名,以及對「女性詩歌」的定義……似乎從來都完成於一次次悄然的「天鵝絨革命」。然而,這悄然背後潛藏的是更為複雜的性別立場和更加曖昧的倫理情境,這是寫作者或批評家(不論男性或女性)一直以來都企圖釐清而又難以辯駁的原初性難題。

新世紀以來,女性詩歌似乎進入了一種平穩的沉潛狀態:雖然個人化的寫作層出不窮,個人詩集也接連出版,但作為一個群體的女性詩歌的集結卻罕有真正帶有「問題意識」的實踐。

2019年年初,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女性五人詩》,成為《女人》發表至今三十五年來女性詩歌寫作史上的又一次小結,收錄了王小妮、翟永明、藍藍、周瓚、海男五位詩人的作品。相較於「翼」和「蘋果上的豹」這種具有明確內指性的標題,「女性五人詩」這五個字避開「女性詩歌」這個已被泛化的定義,最終表達的是一種化繁為簡的努力。與簡潔直接的標題相呼應,這本詩選在內容上也未在詩歌文本之外加入任何闡釋性的前言或附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女性五人詩》實質上是一項「未完成」的「發明」,編選者無意於以「序言」或「結語」來昭示自己對詩集的「發明專利」;相反,他將所有的解釋權都交給詩人,交給詩歌文本,交給每一個閱讀個體,也就是對周瓚《翼》一詩中「她們的節拍器(誰的發明?)」這一發問的嘗試性回應。

這本詩集所選入的五位個性畢現的詩人和她們的詩歌作品,也恰好以相異的層次構建起有關女性詩歌的完整圖景,展現了從女性詩歌肇始至今的一條基本線索。恰如批評家唐曉渡所言,這五位詩人每個人都具有獨特的辭彙表,都具有不可替代性。

翟永明的寫作直接與女性詩歌這一概念的發明相關,是談論「第三代詩人」和女性詩歌永遠繞不開的話題。從《女人》、《靜安莊》到《致阿赫馬托娃》,這本詩集所選入的十八首詩也是她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至今不間斷的創作的一個縮影,「完成之後怎樣」?翟永明以自我的寫作回答了她的發問:完成之後開啟新的「未完成」。

如果說翟永明因為稟受著時代的使命,身上有著太多的時代印記,而使她和她的詩無法不與特定的時代發生密切的關聯,那麼,王小妮則由於更加內傾的個人化寫作,而超然於性別之爭、放逐於世俗之外的獨異特質,正如她在詩中寫道:「只為自己的心情,去重新做一個詩人」。《月光》、《春天》、《一個黃昏》、《荷塘》……從選本中可以窺見,王小妮似乎不受任何時尚流行的理論影響,而隻願一次次重返她當下最真實的個體存在和內心世界,並從對日常生活表象的摹寫轉向對世俗與物慾、世界和自我、個人與生活、生命與存在等話題的思考。

相較於王小妮,藍藍的詩歌顯然對固有的女性詩歌範疇超脫得更遠,她的寫作帶有充分世俗化的特徵,這並非是指她糾結於生活的一地雞毛,而是指她始終關注著與自我相關的即景、自然與生活的「嚴重時刻」,這對當代女性詩歌在話題性之外如何回到詩歌本位或藝術本位,有著重要的示範意義。《讓我接受平庸的生活》、《在我的村莊》、《未完成的旅途》……可以看到,無論是發現鄉村自然的寧靜溫馨,還是感悟生活中自然的美妙意味,抑或是對人性本身的抒寫,藍藍都試圖回歸自然、重返詩歌的藝術與愛本身,從而形成了她帶有「自然之道」色彩的詩歌美學追求和清新質樸的修辭風格。

翟永明早期詩中的「黑夜傳統」,亦能在海男詩中找到類似的表達,對女性私密經驗的書寫使海男的詩有一種與枯瑣生活相對抗的強勁美學。《墮胎女人的春天》、《紅色的傷口綻放於春天》,從作為詩歌「開端」的標題中就能看出,海男的詩歌總是滿溢著女性意識,文本中的女主人公都顛覆了傳統女性形象,不再是溫良賢淑的依附性所在,而真真正正地成為了堅定而獨立的個體,她們能夠自由地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並勇於直言自身的愛欲。同時,海男沒有把寫作局限於有關女性主義的經典界定中,她的創作不乏強烈的異方色彩,雲南地域文化成為她詩中獨特的個人符號,這些在詩集選入的「黑麋鹿」系列中都得到鮮活呈現。

相較於其他四位詩人,周瓚在進行詩歌寫作的同時,也致力於女性詩歌的翻譯和批評,這種多重身份的交錯使她不斷與不同的批評的話語交鋒辯駁,而這些努力也始終豐富著她的寫作實踐,並使她的作品帶有參與公共話題的雄辯色彩。可以看到,《女性五人詩》企圖在篇目的選擇上最大限度地展現每一位詩人創作的獨特面,以此來實現經典化的可能。

儘管五位詩人的寫作致力於不同的向度,但從《女性五人詩》這個選本來看,三十多年來,女性詩歌始終存在著一條隱隱嬗變卻又逐漸穩定的線索:在內向地關切女性自身的同時,女性詩歌也開始加重對公共場域的關注與對現代性狀況的反思,強調歷史倫理的寫作傳統在《女性五人詩》文本選擇上不斷復現。翟永明的《關於雛妓的一次報導》直指生活的內裡痛處,書寫被拐賣做雛妓的女童:

「雛妓又被認為美麗無腦

關於這些她一概不知

她只在夜裡計算

她的算術本上有三百 多個

無名無姓 無地無址的形體

他們合起來稱作消費者」

翟永明的表達冷靜、剋製,跳脫出事件本身而在隱忍的敘寫中不斷尋找詩歌介入現實生活的可能途徑。與之相反,藍藍在涉及此類題材時表現出的更多的是身為母親的無助與憤怒,在《嫖宿幼女罪》中她發出絕望的呼告:

「寫完這首詩,我就去洗手

再創一座墓坑

父親們便可以慟哭。

祝願世上的人都瞎了眼睛

一個女童赤裸著蹲在床頭

捂著臉發抖。」

而海男在處理相類似的題材時,更多的是一種快意的灑脫,如在《墮胎女人的春天》一詩中無所拘束的表達:

「她躺在草垛下,躺在沙礫處,躺在魚刺下

她躺在大沙漠中央,她躺在溝渠外

春天,她的肉體獲得了解放」

「熱衷於責任而毫無辦法」,女詩人對身處其中的社會有了更多的觀察和刻寫,對自己作為女性與女詩人的責任概念亦有不斷的更新,「女性」這個性別身份給予她們的是特別的情感出發點與觀察視角。類似的同話題寫作在《女性五人詩》中並非個案,可以看到,身為女詩人,意味著她們擁有著「男詩人」所可能理解但可能無法感知、表達的女性意識、女性經驗。而每個女詩人享有的知識和生活資源各不相同,因而面向同一種寫作題材的完成品也自有其面貌。對女性詩歌來說,隻停留於對女性內部世界失敬的窺探、過分的開掘,隻安於某種既定的寫作套路,終究難以回答「這麼多年,女性詩歌走到了哪裡」這個複雜的問題。因此,差異化、個性化的寫作早已成為清理、擦亮、延展、深化這一肇始於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女性詩歌」概念的共同呼求。

無論其「異」與「同」的較量關係如何呈現,「五人詩」也只是一次階段性的總括,但它仍然顯示出女性詩歌的諸多面向:在向前走的過程中,她們要在不斷的重寫與突破中,更新女性的「可能性」與詩歌的「限度」。

《女性五人詩》彙集當代五位有代表性的女性詩人有代表性的詩歌作品,風格各異,立場相近,完整展現了當今女性立身當代的感受和思考。同時,顯現了當代詩歌創作的的美好風采。淺讀深研,均有收穫。本書具備詩學和社會學兩方面的價值。

作者簡介

王小妮

滿族,生於吉林長春。出版詩集有《我的詩選》《我的紙裡包不住火》等多部,另有多部散文隨筆選集,以及長篇小說面世。

「王小妮……一行行白柵欄一樣的詩,像小院子似地圍著她,像濃蔭的城堡,簇擁著她。她,像街頭上任何一個人那樣活著,安詳地洗衣、煮飯。讀一些字,寫一些字。」

——評論家徐敬亞

翟永明

生於四川成都,祖籍河南。出版詩集有《女人》《在一切玫瑰之上》《十四行素歌》《翟永明的詩》等多部,另有多部散文隨筆集面世。

「她(翟永明)的生活,跟寫詩是等邊關係,是收縮性地建造最大可能的心靈協調的形式,而不是美學,也不是生活的惡意轉換,只是傳統的生活本身,一種豐富的反應……她沒有任何理論的框架,也無需對形象保密。」

——詩人、學者鐘鳴

藍藍

生於山東煙台,祖籍河南。出版詩集有《含笑終生》《情歌》《飄零的書頁》等多部,另有散文隨筆集,童話集,以及長篇童話多部面世。

「藍藍詩歌的特質在於一種為敏銳的感受力所激發的『詩性正義』,她的詩越來越強烈地表現出一種從熱愛作為出發點的社會批判。在從『讚美』向批判的轉化中,對生命的熱愛與尊重使她免於陷入流行的反諷境地。藍藍的詩將社會倫理情感的傷害感受與日常生活中詩意時刻隱喻式的並置在一起,充滿了內在的倫理性與詩意之間的張力。」

——評論家耿佔春

周瓚

生於江蘇,出版詩集有《哪吒的另一重生活》《鬆開》《寫在薛濤箋上》《反肖像》等多部,另有詩歌評論著作,以及翻譯著作面世。

「在我看來,如何從女性自身的獨特經驗出發提出具有普遍意義的人性命題,應該成為女性詩歌關注的焦點之一,而周瓚的寫作恰如其分地實現了這一點。」

——評論家張桃洲

海男

生於雲南永勝,出版詩集有《虛構的玫瑰》《是什麼在背後》等多部,另有散文隨筆集,以及長篇小說多部面世。

「第一次讀到她(海男)的詩,是她1987年參加『青春詩會』時所作的一首長詩《首都》,我當時驚訝於一位年輕女詩人對這類題材的創作性的把握,不等我有所反應,她那裡長詩、組詩和無窮盡的短詩,就像她家鄉的瀾滄江一樣,澎湃而至。我吃驚、感嘆,她的機甲狂潮的熱情,她的快熟運動的寫作方式,她如湧的文采,是身軀的強力扭動還是語言的?」

——詩人翟永明

詩歌高居於性別之上,她們夠得上優秀的詩人。

詩歌離不開生存的給養,她們夠得上聰慧的女人。

當我們談論「女性詩歌」的時候,我們在談論什麼?


TAG: |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