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累：名，是成就，也是拆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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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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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風丨文

阮玲玉

如果阮玲玉不是大明星，萬眾矚目，她可能不會在二十五歲芳年，就死於心碎。她沒有什麽經濟能力，只是一個經濟能力也不好的少爺的妻子。張達民雖然遊手好閑，對阮玲玉多少還有一點真心。他們的生活，窘迫清寒，可也不至於要受到重重壓力，不過是情感上的小小磨折，生計上的憂慮忡忡。但是，阮玲玉很快就投身影界，一舉成名。名氣就像一個放大鏡，把她和她的生活極度放大。阮玲玉成了所有人的阮玲玉，阮玲玉的生活成了所有人的生活。她的電影，人們爭相觀看，在她的笑裡笑，在她的淚裡哭。她在電影之外的點滴絲縷，人們也能生發無盡興趣，餐余茶後論說不休。

阮玲玉夾在張達民和唐季珊之間，一個埋怨她，一個責怪她。她已身心俱疲，但也是男女糾葛的常態，痛一痛，做個了結，就過去了。遇人不淑，認便認了。還不至死。這兩個男人的面目，她已了然，都不是值得祭以生命的。沒有名氣來放大她，這些事，也只是這些事。而大明星的光芒，牽來無數有惡意無惡意的目光，把這一切都給扭曲了，油醋俱加，枝葉盡添，早已非了面目。

張達民無賴糾纏，唐季珊移情別愛，阮玲玉隻覺得一心要依托的男人，個個都是玉面薄心的負心漢，依無所依，托無所托。他們竊了她的心，劫了她的財，那樣齷齪地正大光明著。名的附帶物，輿論，一夕間，包裹著濃濃的黑翳，卷向阮玲玉，扒去贈給她的光豔無漬，用詆毀掐住她的咽喉。阮玲玉所有潛在的柔弱都給喚醒了，她輕輕地那麽一掙扎便放棄了這個在她眼中已顯妖異的世界，死於心碎，葬於人言。

周璿

周璿若不是大明星，她和嚴華的婚姻可能就維持下去了，他們的孩子也許就保住了。周璿可以說，是在嚴華一手調教下，歌藝得以精進的。彼此都有好感，長期共處又使他們這種好感有了足夠的情感保障。都是好強的個性，但他們還是會把婚姻窮心竭力維系下去的。周璿卻是天生的大明星，能歌善舞，又風華絕代，要默默無聞都不行。那是一道擋不住的光。周璿非但以 “金嗓子”的美譽馳名海上，且又旋即跨足銀幕，一部《馬路天使》使她成為家喻戶曉的電影紅星。周璿的收入簡直 “日進鬥金”，嚴華在收入上漸趨 “劣勢”，經濟失衡，尤其女居其上，讓他們的婚姻也失衡起來。搖擺動蕩的婚姻裡，周璿和嚴華直覺得生活的粗糙，情感的纖柔。

婚姻已不是愛情的生土而是死壤。周璿和嚴華折磨著彼此，折磨著愛情，多年情，一朝煙逝。名氣給周璿帶來了豐渥的金錢，而金錢也使她的婚姻之船沉墜。這段婚姻的失敗，對周璿的打擊極大。她的精神已開始有了失控的症狀，對婚姻也失去了信任。嚴華之後，接近周璿的男人多為她的錢財而來，她在感情上屢次被騙，越來越孤單。直到她充滿謎團的死去，和死去之後的大半個世紀，圍繞她的都是金錢。尤其周璿的身後事，更讓人感慨。她的兩個遺孤因為財產問題鬧不和，到他們晚年還針鋒相對，以至他們各自在出版有關周璿的著作中，各持觀點，駁斥對方，使周璿的生平和死因充滿更多疑點。周璿的形象至今都是有些糢糊的，畢竟他們是她的兒子，必需正視他們的說法。而他們的說法，簡直是羅生門。一代歌後，活著時名利雙收，但身世飄零，情感遭際一團亂麻，死後又備受爭議，不得安寧。名氣到底給她帶來的福運更多，還是削去的更多？這筆账真的很難說。

胡蝶

胡蝶沒成名前，是個殷實家庭的小姐。如果她沒對戲劇有似火熱情，沒有在電影界崛起而終為至尊，她可能早和一門第相當的男人結成連理，過著平淡卻不勝滿足的家庭生活。以她溫柔敦厚的個性，隨遇而安的姿態，這完全是可以的。一個衣食無憂的家庭，一個體面忠厚的丈夫，一雙可愛的兒女，她是知足的。這樣的日子延續至死，她也不會厭倦。而她卻成了天下誰人不識君的影后。她美名廣播，贏得無數影迷。連軍統頭目戴笠也是她的影迷。胡蝶的電影，他每片必看，胡蝶的新聞，他無不搜集。可惜胡蝶早早完婚，否則，他早就展開追求攻勢。他對胡蝶早存覬覦之心，只是一直苦無良機。

胡蝶離開香港，不想貴重物品遺失，焦灼中托杜月笙等人尋找失物下落。戴笠得悉此訊，以為時機已到，不禁狂喜，想方設法把胡蝶騙至重慶，最終將之幽禁，據為己有。這是胡蝶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她忍受和丈夫的隔離之苦，還要忍受無盡的屈辱。一代影后就這樣被禁錮，真是令人心痛。如果沒有名氣的放大，胡蝶也不致被戴笠知道她的存在，也就沒了戴笠的賊惦記，鬼圈套。而胡蝶名氣終究引起了無恥之徒的關注及垂涎。如果不是胡蝶一心要等待和丈夫的團聚，她早已自了生命。如果不是戴笠墜機而亡，胡蝶的後半生不堪設想。名氣對於一個人的傳揚是不可估量的，而名氣的擁有者居身於明，名氣的閱聽人卻居身於暗，名氣也就不僅僅是件好事了，它簡直帶來了一個暗礁密布，暗湧遍處的詭異世界，光怪陸離又岌岌可危。

李香蘭

李香蘭如果不是轟動亞洲的大明星，也許她這一生都會在中國生活著，夜深人靜時想象一下故國日本的模樣。她會找個寄居中國的日本男人，或中國男人，結婚，生子，時光如水準淡，卻自有它的美好生動。她可以作一個音樂教員，既能維持生計，也能展示她在音樂上的才華。當然，這都是平凡又平凡的日子。人們總是天生對平凡抱有拒意，而對奇異華美充滿向往。只有閱盡華麗，遍歷滄桑，才會俯視平凡，然後平視，正視，終於擁抱。李香蘭很早就被發掘，包裝，一登場就歌技驚人，豔光四射，迅即走紅。“平凡”已離她遠去，巨大的聲名把她的人生高高懸起，把“李香蘭”這個名字深刻在了二十世紀七彩紛紜的膠片上。

李香蘭暴得大名後，她的歌，她演繹的角色，就有了廣泛的傳播度。就有了某種導向作用。在不同時代，不同政治語境，很多評判標準是有很大差異的。而被評判對象往往是更具公眾性的。李香蘭的歌與電影都被置於輿論的中心。在那個戰火紛飛，聚力抗戰的時代，李香蘭隱藏日本身份，以華人之姿走紅，她的情歌自然就被定性為軟化鬥志的浮糜之音。尤其她的電影，基本上都是日本人策劃扭曲華人形象，別有意圖的電影，這一點是不能否認的。李香蘭自己也承認，從客觀來講，她是傷害了中國人的。李香蘭是愛中國，也愛中國人的，她只是被蒙蔽和利用了，她意識到這點，就立即停止了演藝事業。但是她還是被送上受審席，最後被判無罪，也還是被遣返日本，而她的後半生卻是帶著懺悔的心情在故國日本綿綿懷想著她生長的異國中國。她的作品在華被長期禁止，至今也不能公共播映。明星的光芒打磨出李香蘭的傳奇人生，也帶給她無盡的掙扎與遺憾。

名氣，就是放大一個人的存在，把一個人像圖章一樣狠狠地捺在天地之間，用眾目眾口眾筆使其生命之痕長駐，使生命更生命些。沒有人不想存在得更堅實根深些，最好可以牽系每顆心靈，洞穿無盡歲月。所以，才有那麽多人為爭一名而前赴後繼。況且，名來之後，便會利至而權至，欲望被空前地撫慰了。怨男癡女總歸多不過被名鉤利網權鴆鉤住的呆魚網住的莽蠅鴆斃的愚夫。名，尤其是盛名，實則也帶來難以計數的毀傷。人，尤其是女人，被盛名托舉而起，享盡雲巔歡悅，也成了赫然的鵠的，還要面臨跌墜深淵的險厄。阮玲玉被輿論壓倒，周璿被財富招來陰雲，胡蝶因名而牽來強人，李香蘭因名而無奈去華。名，是成就，也是拆毀。名，讓女人覺醒獨立，旋轉起舞，在傳奇裡華豔不可方物，也讓女人戴上鎖枷鐐索，累至窒息。可是，還有很多無名的男人，無名的女人，正在逐名的漫漫程途之上 ……

作者簡介：

藍風，民國文藝公眾號專欄作者，每一篇在本號獨家首發的文章，均系專為本號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