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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不知道,她每天那麽忙,哪來的時間變老

文 | 曾瑞

青年作者,有個人公號:風塵七俠

本文6000余字,閱讀約需9分鐘

1

母親不高,銀盆臉,聲音洪亮,能說會道。年輕時,她沒留下過照片。唯有結婚證上有一張結婚照,可惜搬家時,結婚證失落了。我無緣得見她年輕時的樣子。有一回,我倒是在櫃子裡翻出一張底片,是她和父親結婚照的底片。透著光,能看見她和父親並肩坐著,終是看不清她的人。她的人隱在歲月的底片裡,任時間靜靜流淌,再也洗不出青春的容顏。在我記憶中,母親從沒年輕過,沒像那些膚色白淨的女人一樣年輕過。我真不知道,她每天那麽忙,哪來的時間變老。

她出生於1962年。那時三年大饑荒剛剛過去。由於外公成分不好,經常遭批鬥,外婆乾活又不得力,家裡特別艱難。那時正搞大集體,乾活叫掙工分。每家按人口攤派工分指標,達標就能分到糧食,不達標分不到糧食。母親自幼沒時間去讀書,要在家裡帶孩子,或是下地乾活掙工分。外婆叫尹冬雲,由於個子矮小,自幼裹了腳,行動不便,乾活不得力,村裡人都瞧不起她。年幼的母親去公社乾活,逢人就說,我比尹冬雲強啊。年終歲末,他們家總是工分不夠,要向公社借糧食。家裡財運又不好,喂的豬經常死。外公只能去象徵性地買點豬肉,過年那天打打牙祭。

母親13歲那年,外公對她說,你出門去做生意吧。母親就開始做生意。那時,WG尚未結束,只能偷偷摸摸做點生意。嚴格來說,她做的不叫生意,只是賣點東西。她賣的有米餅、花生、茶葉、藤子、篾條等。米餅、花生、茶葉,都是自家產的。米餅不全是米做的,摻有稗子。稗子本是秧田裡的雜草,要除掉。而在那饑荒年月,人們卻不捨得除掉這稗子,待它長成,也跟稻子一起收回來。每到秋天,母親就偷偷去找稗子,弄回來脫粒曬乾,再放進碓窩舂。外婆做米餅,就把磨細的稗子摻進去。這樣的米餅做出來不見得多好吃。彼時饑荒年月,在鄉村卻已算好東西,家裡人捨不得吃,由年幼的母親背去街上賣。

藤子、篾條之類,需要去山上找。為了割到藤子,為了砍紫竹劃成篾條,她跟村裡眾多姑娘一道,走村過寨,爬山涉水,常年四處跑。幼年時,母親常給我和弟弟講說她跟村裡人四處去找山貨的故事。那些故事,在幼小的我聽來,實在充滿著傳奇,心生向往。外公祖上,原是住在聖口河邊的吊腳樓裡。聖口河兩岸青山,山高谷深,多溶洞天坑陰河伏流。山中更有一等奇特去處。許多溶洞裡,有石桌石凳,石槽石磨,凸起的打成灶,凹陷的鑿出碓,完全一派煙火人家樣。據說,曾有人在這裡居住。洞裡涼快,她們夏天在裡面乘涼打趣。每逢山雨驟來,她們又跑去洞裡避雨。經常,她們割藤砍竹天黑才回,就帶了糧食,在洞裡燒火做飯。洞裡原是煙火人家,一朝人去洞空,留下幽幽洞府。她們就像花果山的群猴,驚喜地發現山裡別有洞天,一番熱鬧,去後又把這一洞天地還給莽莽空山。

山上古木叢雜,蒼藤交錯,也有飛禽走獸,奇花異草。她們單尋一種藤子,細細的長條,韌而不斷,曬乾後編成藤包或是藤椅,最是耐用而美觀。這藤不好找,有時找到一叢,卻夠割一天。山中最多的是紫竹,鬱鬱千竿,翠色逼人。常年有人進山砍樹,砍後把長大的樹木直接趖下去,陡峭的山裡便趖出了道道溝槽。她們砍了紫竹,捆成一捆,也從這溝槽趖下去。只聽山上稀裡嘩啦之聲不絕,一捆捆紫竹青蛇般貼地直飛,墜入山下河灘邊。她們打著空手,談笑下山,在小溪邊破竹劃篾。灘聲長流,溪光山色,都融在笑語裡。

不久,聖口河兩岸青山裡的藤子,便被她們找盡了。她們就出發去高山找。高山路遠,往往要走幾天才到,到後輕易不回。有時,她們整個冬天都呆在高山。高山地區山大人稀。她們帶著糧食,投奔本地村民家,搭夥做飯,鋪被夜宿。高山人熱情,一回不生,二回更熟。母親她們帶有大米。高山地區不產大米,常年隻吃蕃薯洋芋和苞谷,很多當地村民別說吃大米,連見都沒見過。她們一到,家家戶戶都巴不得她們來自家搭夥做飯,好順便嘗嘗大米什麽味道。高山人樸實,不知道山裡有什麽東西值錢。母親她們自然也不道破,隻說家裡需要,找回去自家用。當地村民便有些不屑又自豪地說,這種東西多得是,你們去哪裡哪裡找,包你們夠用。幾十年後,母親講起來,還要哈哈大笑。

備好山貨,為賣個好價錢,她們結幫出發,徒步下恩施。從她家到恩施,有二十多公里。母親說,她們背著山貨,半夜打火把出發,走到恩施後山灣,天剛刷白。為犒勞自己,她會花一毛二分錢,買一碗肉絲面,或者幾個雪白的大饅頭。她說,那時的面真香,饅頭也大,吃了經餓。賣完山貨往回走,走到家又是夜深人靜。

她雖在做生意,手頭卻從來沒有錢,賣來的錢,要全部貼補家用。她也特別節儉,多年裡不買一件衣服,不置一雙鞋。那時,最好看的衣服料子叫的卡或的確良,鞋子一般是馬鞍橋的解放鞋。她說看見誰做了一身的確良的衣服,簡直羨慕得不行。她是連鞋子穿斷了跟,也不捨得新買。去山上割藤砍竹,鞋子很容易壞。她乾脆不穿,打著赤腳,風裡雨裡,山上山下,照樣跑。冬天下雪,冷風嗖嗖,凍得天地白茫茫一片。她依然打著赤腳,踩著雪地,去山裡割藤子。她說,那時候也怪哉,下雪天不穿鞋也不覺得冷,半夜三更走路也不覺得怕。那時候,她只是個小女孩,已經在為生計四處奔波。幾十年後談起來,她笑著,有一份回憶童年的快樂與甜美。而那個小女孩,真叫我心疼。

2

母親沒進過一天學堂,可以說完全是文盲。由於常年做生意,她學會了看秤算錢,還練就了一副好口才。不管說什麽,總是頭頭是道,能夠自說成理。母親的語言很生動,尤其是在轉述某件事時,她能把聽來或是見到的說得繪聲繪色,還會設懸念,又遠兜遠轉地解開。一件小小的事,也能被她說得跌宕起伏,引人入勝。她不識字,從沒看過小說。她講生活中發生的故事,採用的完全是小說的敘事手法。她的敘事手法還很現代派。

在講述中,她會不斷變換角色,模仿出不同的聲音,將人物的對話再現出來,好像不是她在說,而是經歷過那件事的所有人在借著她的口說。這樣,聽的人,就能身臨其境地知道發生了什麽。大學時,我讀到福安·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瑪利歐·巴爾加斯·略薩的《酒吧長談》、威廉·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等作品,感覺非常親切,又特別驚訝。他們的敘事手法,跟母親講故事的方式簡直一模一樣。

除了會講故事,母親還有滿肚子謎語。這些謎語朗朗上口,極富文采。且看:“一根竹子十八節,一節兜一節,花自頂上開,果從中間結”;“一條黑黃牯,牽到藥州府。先灌藥後打針,要死不活叫三聲”;“鐵拐李水裡打仗,竹小姐不慌不忙,蜘蛛精命懸一線,薑太公高高在上”。我不用探究謎底,單是這謎語本身,聽著就叫我喜悅。夜裡圍著火坑烤火,我們總纏著母親講,很難猜得出,依舊纏著她講。有時躺在床上,熄了燈,母親來了興致,還會一個一個地講。我們認認真真聽著,無心睡眠。漆黑的夜裡,母親的聲音,清潔而亮烈,像一道光,滿屋子都亮著。

她不光講謎語,還會說四言八句。土家人的風俗,尤其是在結婚時,要對四言八句,就像劉三姐對歌,對不贏要受罰。“下書先生,你來得急走得忙,龍行虎步氣昂昂;你翻山越嶺多辛苦,汗水打濕新衣裳;你來到茅棚接待不夠,見諒見諒!”“接書先生,我一沒忙二沒慌,光腳來到貴地方;我來到此地抬頭看,你接書先生人才出眾、品貌端方,開言就論古,出口就成章;你庭前擺起八仙桌,金杯玉盞擺桌上,香茶美酒樣樣有,竹葉青來十裡香;仁兄提壺把茶敬,小弟在此不敢當,不敢當!”母親是張口就來,隻叫我默然暗驚,真不知她從哪裡學來的。後來讀《紅樓夢》,看到林黛玉讀《西廂記》,道是“自覺詞藻警人,余香滿口.雖看完了書,卻隻管出神,心內還默默記誦”。彼時聽母親說四言八句,我竟也在心裡默默記誦。

思想方面,母親在農村,也顯得卓爾不群。她樂觀,大度,顧大局,凡事想得周到,眼光也比較長遠。父親性子急,做事經常不過腦子,心胸有點狹窄,容不得人。母親從來不急,頭腦冷靜,善於分析,再做出決定。在生活中,她儼然是一個軍師,處處給父親出點子,教他怎麽做。如此,父親便不得不服。他的臭脾氣,完全被這個女人給製服了。但他們之間還是會吵架,主要原因,是為錢。

有一次,我親眼看見父親把錢扔在地上,然後揚長而去。吵架時,母親很少發言,倒不是她怕父親,不敢還嘴。她好像天生就不具備吵架的能力。她根本不會罵人,不會摔東西,不會硬著來,更不會胡攪蠻纏。父親發脾氣,她就讓他發,只在一旁板著臉聽,還不忘乾手裡的活。父親性子火爆,發完一通脾氣,便熄火了。有時,母親也會還嘴,她說出的全是道理,一句一句,讓父親沒法再發脾氣。

經常,他們白天吵了架,晚上睡覺,母親便開始給父親說道理。很多年裡,睡到半夜醒來,我都聽見他們在對話。母親輕言細語,說著人生的種種道理。她如同一個老師,在循循善誘地教導自己的男人如何去面對人生。每當父親出門做生意或是打工遠道而歸,他們往往會在黑暗中交談幾個小時。這時,母親不單單是說一些人生的道理,更多的是告訴父親他離開的這段日子,家裡發生了些什麽,鄰裡團轉發生了些什麽。事無巨細,母親都會用她一貫出色的敘事手法講出來。

3

由於沒讀過書,母親很遺憾,便把讀書夢寄托在我和弟弟身上。我和弟弟兩人讀書,每年學費不少,家裡一向不寬裕。母親過得也節儉,她很少買新衣,幾乎從不買零食。在親戚朋友面前,說到送我們上學,她端然有喜色,像是當著大事。她為人簡靜豁達,凡事講一個理,從不與人爭。在為人處世方面,我但凡有一點清通灑脫不計個人得失憂患,都是受母親的影響。

那些年,么叔一直在做生意,家裡負擔輕,略有積蓄。他家裝修了房子,買了彩色電視,十分炫耀。我家負擔重,日子過得不如他家好。么嬸經常明裡暗裡說我家壞話,極盡挖苦與嘲諷。這些話很快傳到母親耳朵裡,她也只是聽著。有時,么嬸完全是當著母親的面挖苦與嘲諷,她也不還嘴。為此,村裡有人抱不平,覺得母親太軟弱。母親說,一句話能傷人,是你在乎,你不在乎,就只能傷到她自己了。在么嬸向我家發出明槍暗箭的那些年裡,母親只是以沉默,接受她的的惡毒。後來么叔患了神經炎,神采大不如從前,生意沒法做,在家也掙不了錢,想出去又沒門路,經常被么嬸罵。母親聽見心裡難受,特地給父親打電話,為么叔找活路。

自幼,她就教育我們,小孩子要曉事明理,懂得分擔大人難處,不能只顧自己。童年裡,我們除了上學,便是放牛砍柴,采茶打豬草,從未閑過。唯有雨天,才會安安心心坐在家裡,自由玩耍。直到如今,但凡晴天不做事,我就感到著實不安,一到雨天縱有天大的事,也覺得可以放一放。多年裡,有親戚來走動帶的副食餅乾,我們都捨不得吃,要留著去走親戚,免得花錢買。春夏農忙季節,夜裡我們偶爾提出把餅乾拿出來吃了吧,母親也同意,就拿出來吃了。母親是凡事都能商量。我們也懂好東西難得,一次總不吃完,留著下次再吃。

小時候,母親從沒給過我們零花錢。我們知道家裡艱難,也從沒要過。唯有鉛筆、練習本用完了,才會向她要點錢買。有一回,我需要買把鉛筆刀。母親說拿回來削不一樣,何必花錢買什麽鉛筆刀。我有緣故。在學校,削好的鉛筆難免會斷,只得借別人的鉛筆刀再削。有個同學怪我把他的鉛筆刀用壞了,要賠,無法,我只得把自己好不容易攢夠的一毛錢賠了,再也不敢借別人的鉛筆刀,鉛筆一斷,只能用嘴啃。於是,我鐵了心要買把鉛筆刀。母親正在吃苞谷飯,拿出一毛錢。那錢斷成了兩截。她順手從牙縫裡挑了一指甲嚼碎的苞谷飯,粘上,遞給我。我像孩子領聖餐一樣,小心翼翼接著,捧在手心裡,生怕用力過大碰壞了。

我也曾恨過母親。初中時,我總希望能穿光鮮一點。母親買的衣服,都是路邊攤上的便宜貨,皺皺巴巴,灰不溜秋,尺寸也不對。我本青春年少,穿上那樣的衣服,鬆鬆垮垮,土裡土氣,覺得很丟人。由於是她買的,我又不忍心說不好。在同學面前,我便很自卑。小時候,我覺得母親樣樣能乾,買的衣服也令我滿意。稍長後,我突然發覺,她是那麽缺乏品味,買的衣服沒一件讓我滿意。有一回,我因事周末去了外婆家,然後直接返校。由於想換一件衣服,我又走了十幾裡山路回家。回到家天已快黑,母親正忙著采茶,問我回來幹什麽。我看見那件衣服還沒洗,皺巴巴地搭在繩子上。那一刻,我既氣惱,又覺悲哀,話也沒說,掉頭再走幾十裡山路去學校。

自從上了高中,便是我自己買衣服。母親一直很節儉,每聽到又要買衣服,她總是說,你那麽多衣服還買幹嘛。其實,我根本沒有像樣的衣服。那時,我在城裡讀書。同學們一個個都穿得光鮮,我還是那麽土裡土氣,內心的自卑可想而知。母親絲毫不理解。她無法反對,卻是不多給一分錢。從高中到大學畢業,我每買一件衣服,都是從生活費裡節儉出來的。我也不懂買衣服,經常買的不合適,又死要面子不好意思去退換,心疼得痛罵自己。多年的節儉,導致我從不會亂花錢,在物欲橫流的社會,依然有一顆平靜的心。這是母親給我的。

小時候,我很聽母親的話,覺得她說的都有道理。長到十七八歲年紀,正值青春的叛逆期,我對母親生出了反感。我反感她總是那麽多大道理,反感她的宿命論,反感她的迷信思想,尤其反感她幼稚的國家觀念。她不再出眾,跟一般的鄉村農婦沒什麽區別。為一些事,我經常跟她爭論。比如,她把毛主席無限神化,令我特別反感。她質問我,毛主席當年就預測到樓上樓下電視電話,現在不是實現了嗎?在很多方面,我們已經無法溝通。後來,我理解了。她不過一個鄉村農婦,還沒上過學,能有多高的思想覺悟。她因沒讀過書深感遺憾,拚命送我讀書,難道就為某朝一日自己的兒子跟她做對嗎?

高三時,我沉迷於文學,開始寫作。父親不懂什麽是文學,只要我沒取得好成績,便認定我在學校瞎混。母親總是說,他長大了,就讓他去做吧,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麽。無論發生什麽事,她都站在我這邊,反對父親。進入文學的世界後,我特別孤獨,找不到人說話。每次回家,我竟然會跟母親聊文學。她也不懂什麽是文學,卻會認真聽,還做出評判。在茶田裡采茶,聽我講《紅樓夢》,冷不丁,她會冒出一句:那個林黛玉,也是苦命人。

4

母親也是苦命人。她剛嫁給父親時,家裡田地少,青黃不接,總是缺吃少穿。父親天天在家編蔑貨,逢場的日子,母親就背了蔑貨,走長長的山路,去鎮上賣。90年良田改製,我們家才進了三個人的田地。那時,村裡還沒興種茶,田裡種水稻,地裡種苞谷洋芋蕃薯高粱麥子。一年到頭,她都跟父親在地裡忙活。後來,父親出門做生意,農活幾乎全靠她一個人。家裡,還喂著五六頭豬。我和弟弟兩人讀書,學費昂貴。拚死拚命乾一年,交稅收,交學費,除去平常的開支,再也余不了幾個錢。母親一向處事不驚,面對任何困難,她好像總能想出辦法。

有一年,鄉裡幹部來收稅,晚上來的,一大群人。父親出門做生意未歸。大家在堂屋裡坐定,母親好茶好煙相待。他們喝著茶,抽著煙,嘻嘻哈哈談笑,氣氛很熱鬧。小時候,我對鄉裡幹部從沒好感。我知道,他們一來,準沒好事。談笑之間,內中一人嘰哩哇啦開始說我家還欠多少稅,又說國家的政策。母親神色端然,仔細聽著,聽完說暫時沒錢,還說了沒錢的緣故,要緩幾天。那人說,我們今晚上來,拿不到錢不能回去,回去交不了差。另一個揚聲說,實在沒錢家裡總有豬吧,總有耕牛吧,那我們只能趕豬牽牛了。聽到這話,我當時很驚訝。這幫人還在喝著母親倒的茶抽著母親裝的煙,怎麽可以這樣不講人情。母親不急不躁,笑著說,黑天墨地的,只要你們趕得走,也行。那幫人跟母親爭論了一番,沒收到錢,還是走了。臨走,有人還丟下話,叫母親記得準時送到鄉政府,過了期要罰款的。母親答應著,好像真能在幾天內籌到錢送過去。

母親是遇事能上台面,平常也不怎呼。或許性格使然,她絕少大喜大悲,為人處世,只是個端凝。她的感情確實細膩,能設身想到別人的艱難處,便忍不住默默垂淚。但她很少哭。外公去世時,二姨么姨外婆哭得呼天搶地,淚人一般,母親只是細聲啜泣,雙眼紅腫,還要勸慰她們別哭了。但我知道,在她這細聲啜泣裡,有著多麽巨大的悲痛。母親生了我和弟弟兩個,心裡還想要個女孩。這是計劃生育政策不允許的。我的家鄉,凡是生了兩個孩子的夫妻,都得去做絕育手術。偏偏這手術沒成功,母親竟然懷上了。但被人告了密,懷胎五六月後她被帶去引產。產下來已成人形,是個女嬰,閉眼不睜,呼吸全無。母親只看到一眼,就被護士端了出去。像這樣的死嬰,多半是倒進廁所。母親回家,晚上跟么姨談到,她沒有哭,淚水只是順著臉頰流。

2000年後,村裡興起種茶。從那時起,我們家的日子漸漸好起來。我感到最明顯的變化是,家裡凡有親戚們送來的禮物,再也不用留著送禮,晚上便拿出來吃了。我們還是不會一次吃完,好東西從不捨得一次吃完。田裡地裡都種了茶,較之以往,的確輕鬆了不少,但依然很辛苦。農村人沒有不辛苦的。每年新春伊始,就要下地采茶。到清明谷雨邊,進入采茶高峰季節。頭茶,二茶,三茶……一直采到深秋。采茶很累人,天天站在地裡腿腳腫痛,手指也會裂開道道口子。尤其一到夏天,氣象太熱,頂著毒日頭采茶,最容易中暑。茶不等人,放著幾夜不采,便老了,采下來買不成錢。家鄉很多人,不分天晴下雨,都在地裡采茶,頂著毒日頭也采,甚至夜裡打著手電還在采。采下來就是錢,誰忍心放著不采?有的人經不住,中暑倒在地裡,再也起不來。

每次回家,或是打電話,我總囑咐母親太陽大不要下地采茶。她總說,不采怎麽行。我知道,她是想多采點錢,好給我交學費。父親常年在建築工地,掙幾個血汗錢。母親一人留守在家,喂豬,采茶,種地。他們這麽勞苦勞命,都是為了我。讀書十八年,我穿的不如人,吃的不如人,但也什麽都沒缺過。按時拿的生活費,從初中每星期五塊到二十塊,從高中每月三百塊到大學每月六百塊,沒有一次中斷。母親總是有辦法,能在我需要錢時,如數把來給我。經常拿著錢,我真捨不得用。那上面有母親的汗水,有母親的體溫。每當夜深人靜一人獨思,這份人間感情,讓我特別愧疚,也激勵自己一定不能辜負了他們。

從小,母親就要我們立志走出大山,不回家都可以。出社會後,我的確很少回家。每次給她打電話,她從不提要我回去的話,總是說,在外面照顧好自己,家裡不用擔心。父親老是催我結婚,成家,生子。母親肯定也想,卻一次沒催過。偶爾回家,站在階沿上,一如往常地喊一句:媽,我回來了。她迎出來,笑著,總是問吃飯沒有。瞥眼一看,幾年不見,母親已是滿頭白發。她的笑容還是那麽年輕,聲音還是那麽年輕。我默默地想,她沒有老,只是白了頭髮。在火坑屋裡吃飯,我吃得很慢,慢慢咀嚼母親做的菜。她會講起鄉裡鄉親的事。在她細細的講述中,村裡的大事小事,我全知道了。早年,她把這些事講給外出歸來的父親聽,現在她又講給外出歸來的我聽。

有一回,我回去,碰見一個人在溝裡搬石頭,搬一塊扔一塊,發出咚咚的撞擊聲。從那背影,我以為是個男的,仔細一看,才發現是母親。當時,我愣住了,沒敢再走一步。母親勾著身子,搬起一塊石頭,扔出去,又搬起一塊,再扔出去。那咚咚的撞擊聲,聽得令我心疼。我的母親,她沒有老,只是滿頭白發。那一刻,我竟然分不出她的性別。幾十年的操勞,她的身形臃腫而粗糙,早已失去女人的美。我心頭哽咽,深深吐一口氣,才喊出一聲——媽我回來了。她抬頭,轉身,笑眯眯看著我,甩著兩手的泥巴。我的淚水再也忍不住,趕緊走開,生怕被她看見。最初來到人世那一刻,我曾當著母親的面嘹亮啼哭,而最終,我再也沒有勇氣為她痛哭一場。這人世的淚水,憋在眼睛裡,堵在心中,好疼,好痛。我知道,終有一天,我會像幼年一樣當著她號啕痛哭。第一聲哭泣後,我來到了這世界,第二聲哭泣後,我已是父親一樣的男人。

本文選自散文集《煙火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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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煙火人間

作者:曾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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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簡介

這是一本散文集。在武陵山區,美麗的清江邊,有座城市叫恩施。從恩施過去三十多裡,就到了群山環繞的芭蕉小鎮,再走幾裡山路,有個叫龍潭溝的地方,即是書中寫到的小鄉村。此地居民多為土家族,依山傍水,修建著黑瓦木柱的吊腳樓。書中寫到的人物多是我的親人,或者鄰居,也包括我自己。故事的發生地並不局限於那個小鄉村。新世紀之後,農村人大多出門打工。他們走出鄉村,湧進城市,在全國各地流動。他們到了哪裡,故事便發展到哪裡。

本書共分三輯。第一輯:失蹤的童年。第二輯:遠去的故鄉。第三輯:何處是歸程。每個人的童年,幾乎都是單純而快樂的。那時的鄉村,還處在被市場經濟衝擊的前夜,可說是中國農村田園生活的最後幾年。隨著我們這一代(1990年前後出生的孩子)童年的消逝,鄉村也日益孤寂與凋零。而父輩那一代的鄉村,也正在遠去。作為新一代,我們被迫遠離家鄉,在別人的城市謀求生計,不知何處是歸程。書中人物的年代跨度較大,從民國時期一直到現在。我試圖通過這些人物的故事,來反應鄉村的變化。

野夫

曾瑞的散文,簡練通俗,記錄著當下時代底層人的苟且與卑微。不煽情、多隱忍,內蘊著一股力量。本書感情深沉,寫出了鄉村現實的孤寂與荒涼,以及底層的眾生相。一群小人物的故事,濃縮著時代的影子。

慕容雪村

曾瑞的文字有如山間清泉,清澈、明快,帶有悅耳的聲音。他閱世頗深,但又不為世俗所惑。他胸有丘壑,有時卻像孩子般調皮。願曾瑞能在這條光榮的荊棘路上越走越遠。

譚功才

曾瑞的《煙火人間》,不過是基於了恩施這個母體,以及這個母體下特定的時代,用85後的視覺和思想,來描述那些充滿著濃濃恩施地方特色的煙火味。他所離析出的,實際上是整個社會大背景下恩施個體生命的況味和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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