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 · 馬基亞裡尼（Paolo Macchiarini）是一名外科醫生。
他是歐洲最頂尖的胸外科醫生，曾擔任瑞典著名的卡羅林斯卡醫學院客座教授。
但在上周，他發表在 The Lancet （柳葉刀）雜誌的兩篇重磅文章終被撤稿。曾經風光無限的他被開除出學校、剝奪教職、撤回論文、被學術圈所唾棄。
而這一切，源於一個病人，一種手術。
再生醫學先鋒
2008 年，西班牙巴塞隆納。
一例史無前例的手術在這裡進行。
一名年輕女性患者因為嚴重的肺結核感染導致整個胸部塌陷，患者整個左支氣管萎縮，左肺進行性壞死，急需進行手術治療。
傳統手術方式是從器官捐獻者（屍體）取得一段支氣管，然後根據手術需求進行支氣管重建。
但這種手術方式存在一個重要問題：同種異體來源器官移植之後，需要終身服用免疫抑製藥物防治排斥反應。
當時的馬基亞裡尼已經是歐洲小有名氣的胸外科醫生，而他的研究方向正是利用再生醫學（Regneratre medicine）方法解決支氣管移植中的排斥反應。
他想到前人從來沒有嘗試過的辦法，從一名死亡的捐獻者身上取出一段支氣管，洗除軟骨組織，並在這段支氣管上植入患者的骨髓乾細胞，然後再把這段支氣管植入患者體內。
這樣，患者的乾細胞可以在軟骨表面生長，再植入患者體內就不會出現免疫排斥反應。
處理完畢的組織工程化支氣管
手術成功了！
主刀手術的馬基亞裡尼，順理成章了這一領域全球「先鋒」「帶頭人」。
但馬基亞裡尼並不滿足於此。
再次突破
因為來源於捐獻者（屍體）的器官總是有限的，沒有足夠的支氣管來源，再好的技術也無從發揮。
馬基亞裡尼不願原地踏步，他想繼續有所突破。
2011 年他發明了一種新型材料，並且用這種新型材料製造了人工合成氣管。按照他的設想，患者的乾細胞可以在這種新型材料表面繼續生長。馬基亞裡尼的目標是用這種人工合成氣管替代捐獻者的支氣管，徹底擺脫器官來源不足的限制。
有了手術技術，有了新型材料，所缺的只剩下願意參加手術的患者了。
馬基亞裡尼在整個歐洲開始招募病人，一名叫做比葉尼（Andemariam Teklesenbet Beyene）的 36 歲男性支氣管腫瘤患者找到了他。
他的腫瘤已經進展出現了支氣管阻塞的癥狀，儘管他的主管醫生建議他進行姑息治療，但這個小夥子還是願意在馬基亞裡尼這裡試一試。
手術再次成功。
如果說之前 2008 年的手術，還只是在傳統器官移植技術上的改進的話。那麼 2011 年的手術，則可以說是「革命性」的突破。
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例人工材料組織工程器官 + 乾細胞成功移植，馬基亞裡尼的個人聲望也因此達到頂峰。馬基亞裡尼的照片專訪刊登在《紐約時報》，他甚至被提名諾貝爾醫學獎。
手持人工材料支氣管的馬基亞裡尼
誰也沒有想到，之後的故事會如過山車般急轉直下。
陽光下的陰影
首先出現問題的，是以比葉尼為代表的慕名而來的患者。
和之前使用捐贈者氣管手術患者不同，比葉尼在 2011 年底就出現了手術後的併發症——移植物（人工合成氣管）的脫落。
2012 一整年他都幾乎在醫院中搶救度過，並且在 2013 年一月去世。
屍檢報告顯示：（死亡原因）慢性肺部感染；肺栓塞；支氣管脫落。
2011 年後，共有 9 位患者接受人工材料乾細胞支氣管移植手術。其中 8 位在術後 3 年之內死亡，僅存的一例最後也證實根本不需要進行手術。
他的周圍也出現不同的聲音。
他最早的合作夥伴（2008 年首例手術）和他分道揚鑣。
他在卡羅林斯卡醫學院的同事下屬舉報他存在學術不端和論文造假的情況，而這些同事和下屬隨後遭到了馬基亞裡尼的排擠和打壓。但紙包不住火，對他的質疑聲浪越來越大。
他已經發布的各種學術論文，也因為無法重複結果而遭到同行的質疑。很多再生醫學專家、外科醫生認為他的想法異想天開，數據和圖片太過於「完美」。
而最終給他致命一擊的，是瑞典電視台在 2016 年播放的一部暗訪紀錄片《Experimenten》。
而這部紀錄片暴露出的內容，讓所有關注馬基亞裡尼的人都瞠目結舌：
新型人造氣管均未進行動物試驗，就直接應用於危重患者身上。
去俄羅斯給當地患者做手術（多例），但沒有俄羅斯的行醫資格。
剛剛和人工合成氣管的供應商通話承認產品有問題，幾周後他把同樣的氣管植入病人體內。
當俄羅斯的同事在移植手術前提醒他，三個備選氣管可能都有問題，一個太短一個有洞而第三個不夠穩定時。馬基亞裡尼直接選擇了太短的那個氣管而未告知病人。
一位名叫尤利婭 · 圖裡克（Yulia Tuulik）的俄羅斯女性接受手術時並未病危，還可以藉助氣管造瘺正常呼吸，醫生認為她完全可以依靠這個人工造口正常生活數十年。她在馬基亞裡尼手下接受了器官移植手術，甚至又更換了一次氣管支架，最終於手術兩年後死亡。
不需煽情，僅僅看卡羅林斯卡醫學院事後的調查報告中，就知道這項研究到底有多可怕。
The articles contain fabricated and distorted descriptions of the patients』 conditions before and after the operations. Justification is lacking for treatment of the patients on the grounds of so-called vital indication (when a given treatment is the last resort for survival), and one misses reference to relevant animal experiments which must precede human studies that involve unproven methods. Furthermore, ethical approvals are lacking, as are appropriate informed consents.
試驗論文編造和扭曲了患者的術前術後情況；
不能證明這種方法是適用於所有患者的「最後一根稻草」
不能證明在患者手術前進行動物試驗；
缺少倫理審批；
缺少合適的知情同意書。
因此有人說，這是近代醫學史上「最大的謊言」。
塵埃落定
馬基亞裡尼人工材料組織工程支氣管研究發表的所有頂級期刊（The Lancet、Nature Communication、Biomatrial）均已撤稿。
瑞典及卡羅林斯卡醫學院也進行了反覆的調查，他被開除出學校、剝奪教職、甚至有可能進一步承擔刑事責任。
他的實驗室有 6 名科研人員被認為學術不端有罪（guilty of misconduct），引進包庇他的卡羅林斯卡醫學院前任正副院長（均為諾貝爾醫學獎評委）也因此引咎辭職。
而冒著巨大風險，即使受到打擊報復也堅持舉報的前同事吉裡內莫（Grinnemo）是這樣總結這件事的：
「不管是誰，如果犯下如此嚴重的學術倫理問題。
他這一輩子，都不應再奢望有任何一篇論文被引用，被發布。」（責任編輯：lightningwing）
後記：從最耀眼的醫學明星，到被整個學術圈唾棄，馬基亞裡尼的個人經歷讓人唏噓，而他的故事給所有醫生 / 醫學生更多思考。
臨床醫生的學術研究應該怎麼做，如何避免學術不端行為，如何減少不必要的手術傷害，哪些學術（醫療）倫理是我們必須堅守的底線？
歡迎在評論中發表你的觀點，丁香園需要你的聲音。
參考文獻：
1. Karolinska finds Macchiarini, six other researchers guilty of misconduct https://retractionwatch.com/2018/06/25/karolinska-finds-macchiarini-six-other-researchers-guilty-of-misconduct/
2. Cowell, Alan; Grady, Denise (19 November 2008). "Europeans Announce Pioneering Surgery". The New York Times.
3. Macchiarini, P; Jungebluth, P; Go, T; Asnaghi, MA; Rees, LE; Cogan, TA; Dodson, A; Martorell, J; Bellini, S; Parnigotto, PP; Dickinson, SC; Hollander, AP; Mantero, S; Conconi, MT; Birchall, MA (13 December 2008). "Clinical transplantation of a tissue-engineered airway". Lancet
4. "The Macchiarini Case (English summary)" Stockholms l?ns landsting (Stockholm County Council). 31 August 2016. Archived from the original on 25 February 2017.
5. Kremer, William (10 September 2016). "Paolo Macchiarini: A surgeon"s downfall". BBC News.
6. 諾獎評委因他引咎辭職，經手患者多在短期內離世：一位「名醫」對科學的重創 科研圈
7. 瑞典學術界最大醜聞「後遺症」：英國氣管喉頭移植項目被抨擊 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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