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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迪亞·戴維斯×阿莉·史密斯:福樓拜的十個故事

小說耳朵·第16期:莉迪亞·戴維斯

《福樓拜的十個故事》

本期播讀:阿鯨

以下為本期節目播讀小說原文

請配合音頻食用

《福樓拜的十個故事》

〔美〕莉迪亞·戴維斯 著

吳永熹 譯

廚子的一課

今天我好好地學了一課,我們的廚子是我的老師。她二十五歲,是法國人。我發現她完全不知道路易-菲利普已經不是法國國王,我們現在已經是共和國。但他都退位五年了呀。她說他不再是國王這件事她一點兒也不感興趣——這是她的原話。

我還自認為是一個智者!但和她相比我簡直就是個傻瓜。

你離開以後

你要我告訴你我們分開後我做的所有事情。

好吧,我很傷心。我們相處的時刻那麽美。我看到你的背影消失在火車車廂裡。我走到橋上,看著你那輛火車從底下經過。我的眼裡只有那輛車:你在裡面!我看著它,聽著它,很久很久。在另一個方向,向著魯昂那邊,紅色的天空裡夾著一片片寬闊的紫色。等我抵達魯昂你抵達巴黎的時候,天早該黑透了。我又點了一根雪茄。我來來回回地走了一陣。然後,我的身體感到又麻又倦,於是走進街對面的咖啡館,喝了一杯櫻桃酒。

我的車進站了,前往和你相反的方向。在車廂裡,我碰到了一個從前的校友。我們交談了好一會兒,幾乎一直聊到了魯昂。

我到站後,按約定,路易已經在那裡等我了,但我的母親沒有派馬車來接我們回家。我們等了一會兒,然後,借著月光,我們走過橋然後穿過碼頭。在鎮子的那邊有兩個地方能租到馬車。

在第二個地方,那些人住在一個舊教堂裡。天很黑。我們的敲門聲吵醒了租馬車的女人,她戴著睡帽來開門。想象一下這個場景:在大半夜裡,她身後老舊教堂的內景;她打哈欠張大的嘴;一支燃燒的蠟燭;她身上披著的垂到屁股下的蕾絲披肩。當然,馬需要上鞍。它的臀帶壞了,我們在那裡等著他們用繩子把它修好。

在回家的路上,我和路易談到我在車上碰到的校友,此人也是路易的朋友。我告訴路易,我和你在一起的時間是怎麽度過的。窗外,月光在河面上閃耀。我記起另一次深夜沿著河邊回家的旅程。我這樣向路易描述它:地上有厚厚的積雪;我坐在雪橇上,戴著我的紅色羊毛帽,裹在毛披風裡;那天,在去看一個非洲野人展覽的路上,我丟了我的皮靴;馬車上所有的窗子都開著,我在抽煙鬥;河面很黑;樹也是黑的;月光反射在雪原上,它們看起來就像綢緞一樣光滑;那些被雪覆蓋的房子看起來就像睡著了蜷成一團的小白熊;我想象我自己是在俄羅斯大草原上;我覺得我可以聽見馴鹿在薄霧中打呼,我覺得我能看到背後的群狼追著跳向雪橇;那些狼的眼睛就像路旁的煤一樣閃閃發亮。

等我們終於到家時,已經是凌晨一點了。我想在睡覺前整理一下書桌。從我的書房窗戶向外望去,月光依然在閃耀——在水面上,在拉纖道上,以及,在家附近,在我窗戶旁的鬱金香樹上。我整理完書桌,路易回到了他的房間,我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間。

造訪牙醫

上個禮拜我去了牙醫那裡,以為他會幫我拔牙。但他說最好還是等等看疼痛是否會消退。

好吧,疼痛並沒有消退——我經歷著難以忍受的痛苦,並且發了高燒。所以昨天我去把那顆牙拔了。去牙醫那裡的路上,我得經過一個舊市場,在不久的過去那兒也是刑場。我記得,我在六七歲的時候,有一天從學校放學回家,在剛剛執行過死刑的時候穿過了那個廣場。斷頭台還在那兒。我看見鋪路石上流淌著新鮮的血。他們正在把籃子搬走。

昨晚我在想,我是怎麽一邊恐懼著即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邊前往牙醫診所並來到了那個廣場的,而同樣的,那些注定要死的人又是怎麽一邊恐懼著即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邊來到那個廣場的——雖然,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要可怕得多。

我睡著以後夢見了那個斷頭台;奇怪的是,我那睡在樓下的小侄女也夢見了一個斷頭台,儘管我從沒對她說起這事。我在想,思緒是不是流動的,並且是向下流動,在同一所房子裡,從一個人流到另一個人。

普歇的太太

明天我會去魯昂參加一個葬禮。普歇夫人,一名醫生的太太,昨天死在了大街上。她當時坐在馬背上,和她的先生同騎一匹馬;她中了風,然後從馬背上摔了下來。曾有人認為我對他人缺乏同情心,但是這一次,我非常傷心。普歇是個好人,儘管他完全聾了,而且天生不是一個歡快的人。他不替病人看病,卻花時間鑽研動物學。他的太太是一位漂亮的英國女人,舉止親和,而且對他的工作多有助益。她為他畫畫,幫他看手稿;他們一起出行;她是一位真正的伴侶。他深愛著他,這一損失會對他造成致命打擊。路易就住在他們的對門。他碰巧看見了那架拉著她回來的馬車,她的兒子把她從車裡抬出來;她的臉上蓋著一塊手帕。她被腳朝前抬進屋裡,正在那時,一個跑腿的男孩來了。他送來了她那天早上訂購的一大束花。哦,莎士比亞!

葬禮

昨天我去參加了普歇太太的葬禮。我看著可憐的普歇先生站在那兒,弓著身子,悲傷得像風中的乾草一樣搖擺,而我身邊的幾個男人正在談論他們的果園,比較小果樹的粗細。然後我旁邊的一個男人向我問起中東的事情。他想知道埃及是否也有博物館。他問我:“他們的公共圖書館條件好嗎?”站在墓穴旁邊的牧師說的是法語,不是拉丁語,因為葬禮是新教式的。一位站在我側面的紳士對此表示讚賞,然後說到天主教,輕蔑地評論了幾句。與此同時,可憐的普歇先生絕望無助地站在我們面前。

也許我們這些作家會認為自己創造了太多——但是現實每一次都要更糟糕!

馬車夫和蠕蟲

我們從前有個仆人,一個可悲的家夥,現在是一名出租馬車車夫——你可能還記得他是怎樣娶了一個門房的女兒,這個門房曾獲得過一個分量很重的大獎,就在同時他的妻子卻因偷竊被判勞役,而事實上那個門房才是竊賊。不管怎樣,我們從前的仆人,這個不幸的男人托萊,他體內有——或者他認為他體內有——一條絛蟲。他談論這絛蟲時就好像在說一個活人,能與他交流,還會告訴他自己想要什麽。當托萊和你說話時,“他”這個詞往往指的是他體內的那個生物。有時候,托萊一旦感到某種迫切的欲望,就會認為它來自那條絛蟲:“‘他’想要。”他說——然後托萊立即服從。後來,“他”想要吃新鮮的麵包卷;還有一次“他”執意要喝一點白葡萄酒,但是第二天“他”又會為人們沒給他紅酒而暴怒。

在他自己眼中,這個可憐的男人現在已經把自己降低到了和絛蟲同樣的位置:他們是對手,為爭取主導權展開激烈的鬥爭。最近他對我的弟媳說:“那畜牲總和我作對。這是一場意志的鬥爭,你明白嗎?他要強迫我做他喜歡的事,但我會報復的。我們兩個中只有一個會活下來。”好吧,活下來的是這個男人,或者說,稍微多活了一會兒,因為,就為了殺死並擺脫那蠕蟲,他剛吞下了滿滿一瓶硫酸,此刻也不久於人世。我不知道你能否看出這故事真正的深意。

多麽奇怪的東西啊——人類的大腦!

處決

這是另外一個關於我們同情心的故事。在離我們這兒不遠的一個村子裡,有個年輕人殺死了一位銀行家和他的妻子,然後強姦了他們的女仆並且喝光了酒窖裡所有的酒。他被送審, 被判有罪,被處極刑,然後被執行。好吧,人們想到這家夥要給送上斷頭台受死,忽然爆發出了極大的興趣,前一天晚上就紛紛從各個鄉下趕來——人數居然超過了一萬!圍觀的人海甚至把附近的麵包店都買斷了貨。而且,由於旅館都住滿了,人們露宿街頭:為了看這個男人受死,他們寧願睡在雪地裡!

而我們卻搖著頭不願意相信羅馬角鬥士的故事。哦,騙子們!

椅子

路易在芒特的一座教堂裡看椅子。他非常仔細地看那些椅子。他說,他想要通過看人們坐的椅子來盡可能多地了解那些人。他從一個女人的椅子開始,他稱她為弗裡科特夫人。也許她的名字寫在椅子背後。他說她一定很胖——座位深深陷了下去,而且祈禱凳有好幾處加固。她丈夫也許是一位公證人,因為那祈禱凳是用紅色絲絨和黃銅釘裝飾的。又或者,他想,那女人可能是寡婦,因為教堂裡沒有屬於弗裡科特先生的椅子——除非他是一個無神論者。事實上,如果這位弗裡科特夫人是個寡婦的話,也許她正在尋找一位新丈夫,因為椅背的顏色給染發劑弄花了。

展覽

昨天,冒著大雪,我去看了個來自勒阿弗爾的野人展覽。他們是非洲黑人。這些可憐的黑鬼,還有他們的經理,看起來都像快餓死了。

這展覽只需要付幾分錢就能進去。它在一間充斥著煙味的肮髒房間裡,要爬幾層樓高。看展的人很少,七八個穿工作服的人分散著坐在幾排椅子上。我們等了一會兒。然後一個類似野獸的東西進來了,背上披著虎皮,嘴裡發出刺耳的嚎叫。還有幾個跟著他進了房間——一共有四個。他們走上平台,圍著一個燉鍋蹲伏著。他們看起來既醜陋又閃亮,身上滿是護身符和紋身,像骷髏一樣瘦,皮膚的顏色像是我抽了很久的舊煙鬥;他們的臉龐平坦,牙齒雪白,眼睛圓睜,表情極其悲傷而驚恐,像是受過虐待。窗外的暮光和街對面屋頂的白雪在他們身上蒙了一層灰色的薄霧。我感到我好像在看著地球上的第一批人類——好像他們剛剛才出現,還在和蟾蜍鱷魚一起到處爬行。

然後,他們中的一個,一位老女人,注意到了我並且走進觀眾席來到我身旁——看起來她好像突然對我產生了某種好感。她對我說了一番話——我估計是什麽情話。然後她試圖吻我。觀眾震驚地看著我們。足足有一刻鍾的時間,我坐在位子上聽著她漫長的愛的宣言。我好幾次問他們的經理她在說什麽,但是他完全無法翻譯。

雖然他號稱他們懂一點英語,但他們似乎一個詞都聽不懂,因為在展演終於結束後——我終於解脫後——我問他們的幾個問題他們都無法回答。我很高興能夠離開那個悲慘的地方,再次回到雪地裡,雖然我不知道把靴子落在什麽地方了。

是什麽讓我如此吸引白癡、瘋子、笨蛋和野人?那些可憐的生物是否從我這裡感受到某種同情?他們是否感到我們之間有某種聯繫?次次都是這樣。加萊北部的白癡是這樣,開羅的瘋人是這樣,埃及南部的僧人是這樣——他們通通用他們愛的宣言來迫害我!

後來,我聽說,他們的經理在這次野人展覽之後拋棄了他們。他們那時已經在魯昂待了兩個月,先是在博瓦桑大道,然後是格蘭德大街,我就是在那裡看到了他們。他離開的時候,他們住在子爵街上一家破舊的小旅館裡。他們唯一的辦法是向英國領事館報案——我不知道他們的話怎麽可能讓別人聽懂。但是領事館替他們付了账——給了旅館四百法郎——然後把他們送上了到巴黎的火車。他們在那兒有一場展覽——那是他們在巴黎的首演。

我的校友

上周日我去了植物園。那兒,在特裡亞農園裡,古怪的英國人卡爾弗特曾經居住過。他培植玫瑰然後運到英國去。他收集了一些非常稀有的大麗花。他有一個女兒,過去經常和我的一個叫巴伯萊的校友鬼混。因為她,巴伯萊自殺了。他當時十七歲。他用一把手槍射死了自己。我頂著大風穿過一塊沙地,然後看見了卡爾弗特的房子,那是她女兒過去住的地方。她現在哪裡呢?他們在房子附近建了一個溫室,裡面有棕櫚樹,旁邊還有一所講堂,給園丁們學習芽接,嫁接,修剪和整枝——所有養活果樹所需的知識!誰還會想到巴伯萊呢——那樣愛著那個英國女孩的男孩?誰還會記得我那位激情澎湃的朋友呢?

阿莉·史密斯評《福樓拜的十個故事》

即便精簡、機智與凝練已是短篇小說這種形式的基本要求,莉迪亞·戴維斯的小說仍然能以其精確性而出類拔萃。這些故事起到的效果類似順勢療法。一個僅有兩行或是一段長的故事就能夠傳遞一整個思想的宇宙。

《福樓拜的十個故事》是戴維斯(她同時也是一位翻譯家)在翻譯新版《包法利夫人》時寫的,她當時通讀了福樓拜寫給他的朋友兼情人路易絲·科萊的信件。“時不時地,”戴維斯在一個訪談中說,“他會告訴路易絲他最近經歷或聽到的一個小故事,然後我突然意識到,只要稍加修改,這些精巧、零散的小故事就能變成很好的單篇小說。”

它們是譯文嗎?它們是福樓拜所作,還是戴維斯所作?在《十個故事》中,我們無法分辨福樓拜在哪裡停步、戴維斯從哪裡介入,我們也不知道每個故事之間如何相互聯繫,或作者意欲讓它們如何聯繫。這個循環既親密又疏離。它探討對立的東西:冷與熱,黑與白,馴順與狂野。它冷靜而不動聲色地剖析殘暴,以此來展示憐憫。它審視了不同的離別:從我們每天和自己所愛的分別,一直到最終死亡帶給我們的永別。

偶然並置的事件和敘述彼此共震:它們好像自動聯繫在了一起。《十個故事》的開頭預告了某種對階級、歷史和預期的反轉。到故事末尾,愛與失去在荒涼的故事中心綻放。戴維斯非常自信地安排這些故事的順序(尤其是倒數第二個故事《展覽》的位置),展現出她深刻的編輯直覺。

“我在想,思緒是不是流動的,並且是向下流動,從一個人流到另一個人。”在這些由別人講述的故事中,沒有任何一段旅程是孤獨的,因為講述本身被揭示為一種公共形式,一種公共的行動。(吳永熹/譯)

本期小說家

《福樓拜的十個故事》作者:莉迪亞·戴維斯(Lydia Davis,1948— ),深受好評的美國小說家和翻譯家。2005年,她當選美國藝術與科學院院士。她的短篇小說集《困擾種種》進入2007年美國國家圖書獎候選名單。

《福樓拜的十個故事》評論者:阿莉·史密斯(Ali Smith,1962— ),英國小說家、短篇小說家、劇作家,她最新的作品是《縱橫交錯的世界》。她的作品曾兩次獲得英國布克獎和橘子小說獎的提名。

本期書籍

文靜 等 譯

九久讀書人 | 人民文學出版社

《巴黎評論·短篇小說課堂》是一部短篇小說選評集,其中的所有作品都來自美國著名的文學雜誌《巴黎評論》。

九久讀書人早在數年前就推出了《巴黎評論》最著名的“作家訪談”系列。其實在訪談之外,《巴黎評論》本身也是國際第一線的精品文學陣地,一直堅持刊發世界頂級的短篇小說,從一九五三年創刊以來已積累了數百篇精致的文字藝術品。二〇一二年,時任《巴黎評論》總編輯洛林·斯坦恩邀請了二十位當代一流的短篇小說作家,按照他們自己的喜好與審美,各挑選一篇該雜誌發表過的短篇小說,並為之撰寫一則短評。之後,洛林·斯坦恩與塞迪·斯坦恩再將這些選中的小說和短評一起結集出版。

本書收錄的二十篇短篇小說各不相同,風格差異極大,篇幅長短不一,發表的時間跨度幾乎和雜誌的歷史相當。但毫無疑問的是,它們都有著極高的質量,從各個側面反映了當代短篇小說創作的最高水準和潮流風向。

針對這二十篇小說所作的評論也各有其旨趣,有的非常簡潔宏觀地概況了一整篇作品的風格特色,還有的非常細致具體地考察了文本的語句和措辭。總之,從作者的角度考察另一位作者的作品,這種專業的視角一定會讓讀者們受益匪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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