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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上寫詩、畫畫、蓋房子,誰在替我們實現向往的生活?

這些年,南方冒出了許多精致的民宿,許多人前往居住幾日,發現那不就是自己一直向往的生活嗎:一片空寂優美的山林、一幢小房子、一貓一狗、一個自己種來的花園。每天睡到自然醒,起床澆花、種菜,喂貓喂狗,下午就坐在小溪邊發呆、或者畫畫讀書。

電影《小森林》和《哪啊哪啊神去村》裡那樣別致的鄉村風景,俘獲了一大批觀眾的好感和期待。

在國內,也有許多作家和詩人正過著隱居山野的生活,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曾經說,“人總是先屬於土地,然後土地才屬於人。”這也是今天我們要推薦的這本書的主角,詩人呂德安一直以來的生活態度。

呂德安,被稱為“中國的弗羅斯特”,是“他們”詩群代表詩人之一、“星期五畫派”成員。1994年,呂德安和朋友在花四千塊在山裡買下了兩畝地,他在這裡蓋房子、學畫畫、寫詩,閑時就邀請老友上山來喝酒聊天,過得好不快活。

他的日記最終形成了這本書《在山上寫詩 畫畫 蓋房子》,字裡行間,記載著他從地基開始,親手參與打造自己家園的過程。這也是一段自由自在山居時光的記錄,有現實和詩的碰撞、人和物的情感連接,也有寫作靈感匯聚的種種過程,深刻展示了寫作者對於生命、自我、萬物的觀察和理解。

精彩悅讀

十一月三十日

賣蘋果的人

一早,氣象灰蒙蒙的,外面街道上有人喊下雨。實際上沒有雨,只是昨夜略下幾滴,打濕了路面。我給明修打電話,問是否還準備上山,因為這種氣象山裡可能正下著雨。明修堅持按預定的時間出發,讓我在華林路工業展覽廳前等候。到了那裡,天果然下起小雨。一個鄉下小夥子,推著自行車來到我面前,說他急著去鄉下喝酒,迫切地懇求我買他的蘋果,紅富士,十幾隻,價錢比市面上便宜很多。他指著身後車架上裝在盒子裡的蘋果,然後盯著我。我立即察覺到這是一種流行的騙術,但我仍然掏錢說:“好吧。”正如所料,看見我錢包裡有百元面額的鈔票,他立即掏出一遝十元的鈔票,說喝酒包人情用零錢不方便,可否換個整錢。我明白了,於是告訴他要不賣蘋果,要不收起那玩意兒。我告訴他那玩意兒早已過時,太老套了,別再耍了。他極為狼狽,帶著那幾隻髒兮兮的蘋果走了,到一家報亭前頭站著,看看還有什麽人比我傻,不時地轉頭看著我。不久明修來了,吉普車居然敞著篷,真是耍酷啊!前幾天他把篷弄掉了,成了這個城市裡唯一的敞篷車,風光得很!上面再坐一對逍遙自在的禿瓢(另一個是何連),頗有開風氣之先。所到之處都有人用手指著我們。

一路上氣象轉好,有人開始得意了,說只要勇往直前,凡事就將如意。可是到了五裡溪,不一會兒,老天又開始陰沉下來。陶弟他們正在乾活。從翻出的土色可以看出,剛才這裡跟城裡一樣,隻下過幾滴零散的雨。但是陶弟堅持說:“雨下不下來的!”是真的嗎?天越來越濕乎乎的。陶弟仍堅持己見,並說廣播裡頭也是這麽預報的。那麽等著瞧。

他們今天隻乾明修那塊地。我的地已基本平整出來了,說可以等著動土蓋房。我又把它丈量一番,何連也來幫我出主意,他構想設在東面的客廳的門,從地形看換在北面會更合適,而廚房和浴室,可以再往東面擴張一米,戶外,朝溪的那一排六月麻(竹子),應適當削除一些,這樣下面被它們遮掩的溪流就會露出來,甚至可以看到稍遠處那一小截瀑布。

雨終於冷冷的越下越大,大粒大粒地斜打在陶弟的軍裝上。北邊遠山更是一片空蒙,仿佛天庭裡發生了什麽事,而大地在等待的也許不過是天空的一場雨——我的那小片房地也在等待著。不能乾活了,陶弟跑到一邊接溪水洗淨他的手,完了過來算工錢,一共“八工”(八天的活),明修五,我三。他們真夠辛苦的,但是這個山裡人給我的感覺是,他結實得像一支竹筍。

十二月四日

陶弟和蛇

一天,我問五裡溪有沒有蛇。陶弟回答說:蛇,自然有,但蛇走蛇的路,人走人的路,沒有什麽可怕的。這句話真有點弗羅斯特,一如弗氏所說,有好籬笆才有好鄰居。陶弟說這一帶的蛇不多,有也多無毒,而且不太大(他伸出拇指比照)。但是他建議我們把房地近處四周的樹整理乾淨,這樣到了六月天,蛇就不會懸掛在樹上,爬上屋頂,或躲在蔭翳裡不易被發現。在房地臨溪的那一面,竹林茂密,陰森森的,遮住了下面的水塘。陶弟又說最好清除乾淨隻留下幾簇,既能透出一道白雪似的小瀑布,又可防止蛇來底下乘涼。

陶弟說什麽都是那麽直截了當,說到錢也是。當我們說有些樹再也不能亂砍了,他就會遺憾地說,好吧,現在你們既然要住進來,這些樹就留給你們——它們還是能值幾個錢的!他接著說,你們算是走運,前些天差一點砍了那棵樹呢,他指了指一棵高大的野樹。從他的神情看,好像這一帶令我們喜歡的一切東西,都是他無意中疏忽的財產——只是現在看來更值錢了吧。陶弟說得最有意思的,除了那句頗有宿命色彩的真理——“人走人的路,蛇走蛇的路”,還有一個小故事:有一天他在山上砍竹子,不巧把一條蛇當腰砍斷,地上掉下一半,抬頭時,另一半已然不知去向。我將信將疑,問是什麽蛇。“一條青竹蛇,當時纏繞在竹枝上。”他說得像寓言,只是不再有下文,再問下去,必然閃爍其詞,再自圓其說了。多美的故事,刀起刀落,眼前落下一半,另一半從空氣裡消失了。其實啊,我也不想刨根問底,那樣這件事就會離譜,滑向一種調侃,索然無味了。

但畢竟還是在腦中留下了一條倒霉的蛇,它彎彎曲曲的痛苦的形象。陶弟還講了一些“我們山裡人的禁忌”,比如,如果你們看見一隻受傷的野獸,不能再去打死它,把它扛回家吃了,但是如果你是一槍把它活生生地乾掉,你就可以高高興興地享受你的獵物了,等等。

陶弟的那把柴刀又利又快,砍下粗枝,幾下子的事,像他的利牙,這是他所吹噓的。

這些天,我把學建築的弟弟也帶上去看地,讓他幫我把設計圖實地對照一下。我們當場削了幾枝竹梢插入地上給房基放樣,就像畫像時先畫個輪廓。下山的時候,他對我說,一看見山口那塊溪石,他也好想在這一帶蓋一幢房子了!

昨天去了一家拆遷工地看舊料,有幾扇窗戶不錯,但最重要的是那裡有一批舊磚頭非常好,是從1930年代的“洋房”上拆下來的。這種磚又硬又重,色澤沉著,一塊磚價格便宜到八分,正適合我蓋“清水磚房”,當場定了兩萬塊。回家又反覆推敲設計圖,做了一些細部更改。我弟則幫著在結構上考量。

十二月五日

找日子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是該選個動土的日子了。事實上前兩天在城裡我們已經找到了一個日子:本月七號,農歷上寫著宜動土。我們還在掛歷上把周邊的日子也找了一遍,算來算去最後還是挑到這莊嚴的七號。好吧,就七號,圖個吉利,圖個心安理得。而我們將在那一天把某種命運交付給這個日子。

傳統即是家神,日子越來越具有決定性。中午前我們趕往山中。氣象出奇的好,第一次在五裡溪看到這樣藍的天。山谷兩邊竹林清新如畫,有涼風習習吹拂,搖曳的竹子如翠綠的馬群,揚起歲月的鬃毛,朝著偉大的藍天不停膜拜。而陽光潔淨,照在身上明晃晃的,叫人每走一步都會留下一個陽光的腳印。寂靜無所不在,有石頭的寂靜,草木的寂靜,流水聲音的寂靜——那是寂靜中的寂靜,意味深長。

中午在何連家吃紅燒肉和面條。飯後又到房地現場,比比畫畫了好一陣。明修有了新的藍圖,設計得更中式,還要大量石頭。他暗示如果必要,石頭得從我這邊拿了,但隔一條溪,中間爬坡涉水好長一段路,再有力氣的人也扛不了多少。他甚至想在自己那邊開山炸石。何連不太同意這一點,他認為與其這樣不如請工人搬,會更合算。最後在下山的時候,碰到了曾經幫我們整地的四川人,他們出的價貴了些,要一立方二十元,明修有點不能接受,暫時沒答應。但他還能有什麽招數呢?

明修今天顯然情緒不對,一路上沉默不語。回城後他告訴我,這兩天心神不定,是因為女朋友提出分手。我只能說讓一切順其自然,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明天我們需要上街買些供品,還有香、蠟燭、紙錢、鞭炮,另外要準備好一把嶄新的鋤頭和一副籮筐。我們也通知了電視台的小蔡,早在這之前他就說好要追蹤報導的。老實說,蓋房真不是鬧著玩的一件事,也不是隨便什麽人說蓋就能蓋成的。這一動土就意味著開啟了一個工程,如果沒有明修,我不敢想象自己會在一塊土地上這麽挖空心思,裡裡外外,樂此不疲。今天我就是拿這些話去刺激失意的明修的。實際上我相信他也有同感。另外,我相信弗羅斯特的一句詩:我們總是先去屬於土地,然後土地才屬於我們。我們活著是如此,死了把自己交還土地也是如此。我還相信,雖然明修未讀過這句詩,但我們選擇這樣生活,都是詩歌教育的結果,詩歌中的自然意象早已根植在心靈裡。采菊東籬下,是多麽廣大而生機勃勃啊!悠然見南山,人生漫漫不正是為了有這麽一個個短暫的瞬間,一個個深處的日子來充實自己的生命嗎?

十二月二十一日

買磚

上午上山,到宦溪鄉理發,出來時遇到在新店磚窯當推土機司機的明修鄉裡,他正在運送石頭,問他要不要運磚。他很高興撿了一筆生意,這樣他運石下山,返程可以順路捎上我們的磚。一路上小聊,了解到這部五噸卡車是他自己的,承包石場的運輸。石場開採的是“芙蓉石”,屬著名的壽山石系裡的一種,其質地溫潤如美人肌膚故喻為芙蓉,可用以精雕細刻,美名歷史悠久。他把那些石頭(當然是那些美石中的廢料)運下山給工廠加工成瓷磚。我對他說,若價格再低些,以後的材料都由他運,這樣他一個月至少可獲得一兩千元。半途上,遇上一個做橘子生意的人,他正好找這位司機要運裝橘子的箱子,上車後這人扯開嘴皮說個沒完,三句不離“錢”字。到了磚廠我先下車。磚窯老闆一認出我便問錢帶來了沒有。四千塊磚,共五百二十元,加上裝車十元。到會計處交了款。不久,那個司機司機空著車回來了。裝車的四川人手頭真快,不到半個小時就把磚頭整齊裝好。他們所得的工錢實在遠遠少於他們所付出的。

等我們到了山裡,路口堆著一堆沙,是陶弟叫人運來的,並且已有三個村婦在挑,問她們今天來了幾車沙?“兩車,已挑上去一車了。”我讓他們先把磚頭卸下。四千塊磚堆起來就如一座山。大胃口的陶弟今天是怎麽也啃不完了。

房基越砌越像樣了,寶貴又提出新的建議,一層地面最好弄成水泥地,還是昨天的說法。我暗暗思忖,既然大家的意見是原定離地八十厘米隔潮還是嫌矮,而寶貴又保證水泥地如會潮濕他負責翻工賠償,還說可以專為此事立一項協定,這才同意索性全部改成水泥地,隻保留客廳部分錯層搭木地板。至於隔潮不夠的話,在客廳底下再挖深一米,它與土地就有了一人高的間距,剛好可造一間小地窖,可謂一舉兩得。再說離地八十厘米的室內落差基本也是可以接受的,那麽先這麽著——就這麽定了!

陶弟的女工們也已把沙挑完了。三個婦女隻用了一天,就把整整三噸的沙,從公路口一擔一擔地挑過溪,踏上很長一段彎彎曲曲的崎嶇山路,中間甚至不歇一次腳,就挑到了工地上,真是匪夷所思。我只能讚歎這些女挑工,這些農家婦女,她們的吃苦耐勞就是一種修養一種美德,與城裡的女人相比,她們實在是辛苦得多。

她們是板橋村來的。她們放下擔子後,很快又說說笑笑起來。我們下山時,陶弟讓她們搭車回村,自己則留下看管堆放在路旁的磚頭,他指著那棉被和草席,以及晚飯這一頓吃的面條,笑呵呵地說,今晚他要自己搭個灶煮一碗好吃的面條。我問他今晚將如何度過,萬一下雨怎麽辦?他回答說那又怎麽著,看他的表情,似乎很樂意獨自過一晚流浪漢的生活。我想,他對這種生活是很有經驗的,只是在寒冷的十二月,山間露宿真是我所不能想象的。

此時已是深夜,我想著,群山之間的一段拐彎的公路上露宿著一個當地農民,四周黑暗重重,當過路的車輛隆隆地開來,車燈掃過他的身體,他是在睡眠中,還是仰起頭看看守護之物是否都在?想到這裡,我突然自責不已,他主動露宿看守,而我竟然一味地感動而沒多問一聲,難道真的會有傳說中的“山賊”——是民風敗壞了,還是陶弟自己瘋了?

呂德安/著

中信出版社2018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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