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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躲過了地震,卻沒躲過生活的玩笑

提到地震,你或許會立刻聯想到媒體報導中不斷出現的災難性畫面。但其實對於生活在那裡的人們而言,除卻這些,更多佔據生活的還是日常的瑣碎。

在新刊《單讀 19:到未來去》中,我們繼續發表蒯樂昊的小說。這一次,她講述了一個震後家庭的日常生活。地震讓房屋開膛破肚:“她身後的五層樓像被人從中間橫著一刀切開,前面半邊塌在地上,堆起半層樓高,後面五層房間開膛破肚,全部亮相出來。”而一些現實的真相,也隨著震後的平靜逐漸顯現。

雙擺

蒯樂昊

春花

地震過後好久,周春花都有點兒麻爪爪的,可能腦殼震瓜嘍,一說話就著急心跳。她兒子在北京,打電話來家打不通,急得團團轉,後來終於通了,剛喊了一聲媽,周春花的眼淚就掛到起。

地震來的時候周春花正在下樓去打麻將的路上,突然樓梯晃起來,她以為自己眩暈犯了,扶住樓梯把手,把手也在打抽抽,覺得不對頭,天花板上的石膏吧嗒吧嗒往下掉。周春花喊一聲我的媽,抱牢腦殼就往外頭跑,前腳剛跑出居民樓,後腳樓子就塌了,灰塵嗆起老高。周春花人往前一撲,啥子都不曉得了。她暈了大概只有幾分鐘,醒過來發現自己沒有死,渾身軟趴趴的,一隻鞋子沒得了,嘴裡吃了一嘴巴灰,她拿袖子擼了把臉,聞到一股腥氣。

過了好久,她想爬起來,覺得渾身哪兒哪兒都痛,又動了下,手腳還在,手上不少血,已經被灰糊幹了,看不出來傷口究竟在哪兒。

家已經沒得了,她身後的五層樓像被人從中間橫著一刀切開,前面半邊塌在地上,堆起半層樓高,後面五層房間開膛破肚,全部亮相出來。五個客廳,從上到下,第三個是周春花家的,五十五寸的大電視,去年才買的,掛在那個牆上,叫人好不心疼。緊跟到她看見四樓彭阿姨家的電視,居然比她家的還要大,還做了電視牆,紫色大花的,好洋氣,還不是一樣算球了?周春花心裡又平衡了點。她上上下下把小樓看了個遍,五個客廳,每家的布置都很像,同樣位置都是一個電視,電視上頭掛個鍾,有的鍾還在走,有的已經停了,電視櫃顏色不太一樣,樣式倒都差不多,後面這半邊樓的東西沒有毀,就是不曉得還拿得回來不。樓梯都震沒了,上也上不去,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五個客廳從上到下一排敞在那裡,就像有人把他們過的日子切開來做成了一根冷鍋串串。她在這個樓裡住了二十幾年,鄰居串門還沒串全,今天地震才把所有人家裡的裝修家底都看到了。

地震的時候光顧到逃命,沒覺得身邊有好多人,現在不知道從哪裡全冒出來了,有哭喊的,頭上淌著血,不顧旁人的拉扯往屋裡衝,要去救家人,110 和 120 都失效了,有人找了鍬,在廢墟上刨著。

周春花找到一根窗梁木條當工具,按方位來看,臥室房間都震塌了,床頭櫃裡的榆木盒子不見得還能刨得出,裡頭有存折,有房產證,還有好幾條金鏈子和一個金鐲頭。市裡有好幾家金店,因為香港有個周生生,這裡的金店,有的叫周大生,有的叫周先生,有的叫周永生。周春花這個金鐲頭值錢,是正宗周生生。想好了以後雨晨耍女朋友,要做見面禮的。有一條白金鏈子也是老謝幾年前去香港買的,平時捨不得戴,上頭有一粒鑽石,雖然不大,但畢竟是鑽石唦。

老謝!她突然想起來。老謝!

老謝

電話打不通,但老謝還活著,謝天謝地。老謝在的市政公用局幾年前蓋了新大樓,財務科、工程項目科、企管審計科、稽查科、燃氣管理科這些肥嘟嘟的職能部門都搬去了新大樓,老謝所在的行政科和另外幾個清水科室還留在灰蒙蒙的老大樓裡。老大樓是 80 年代初改的,方方正正像個盒子,竟然還挺結實,除了台階磚頭塌了幾方,外牆玻璃碎了幾塊之外,其余沒大礙。旁邊蓋了沒多久的新樓倒裂了好多大縫,垮掉一角,同事們哇哇地叫著四散逃竄,有幾個情急之下跳了窗子,財務科的小李就跳斷了腿杆。

老謝今年四十八,做到行政科科長,發現事業穩定地無望之後,他開始掉頭髮。先是額頭前面落葉飄零,繼而腦杓後方也開始潮水退去。辦法想盡,不曉得抹了多少瓶生發藥水,去發廊裡做了多少次生薑頭療,還是不管用。

他想去刮個光腦殼,就跟《還珠格格》裡頭的皇阿瑪一樣,眼珠子一瞪。老謝眼睛很大,圓溜溜的,配光腦殼巴巴適適。可是機關裡面不興光頭,看起來像流氓打手社會人士。老謝只好留牢他的地中海,窄窄一圈頭髮,滿洲人發辮繞頸那樣,繞在腦殼上,一道黑色天使光環。

兩天后,無家可歸的群眾都被安置到了綿陽體育館,周春花沒去,她住到了老謝的辦公室,辦公室有張單人行軍床,老謝平時放下來睡午覺的,她睡行軍床,老謝打地鋪。機關同意住房受災的員工家屬住進辦公樓,除了出於人道主義精神,還因為這幾天市政公用局忙慘了,通訊搶修,供水,煤氣泄漏檢修,道路橋梁塌方,應急公用設施恢復,全部都是市政公用局的事情,局長嘴巴上燎起三個大泡。員工家裡也都受災,熬夜加班心不定,還不如家屬住過來,互相有照應。老辦公樓看來牢固度可以,這是經過地震實踐檢驗了的。

周春花天天晚上睡不好,老是做噩夢,這幾天餘震不斷,他們用了啤酒瓶子倒過來放在地上,作為警報器,一有風吹草動,她馬上跳起來,一副被人揪住了脖子的模樣。她還是沒找到她的盒子。錢在銀行,存折丟了,可以拿去身份證去補辦;身份證丟了,可以到警察局去補辦;房子沒了,房產證也沒了,上哪說理去?他們的房子是部門分的舊公房,房改之後折價賣給員工的,當時便宜得很。現在老天爺把房沒收了,政府莫非還會補發房子?要是不補發,現在這個房價,啷個還買得起?她心裡頭焦煎煎的,沒有個底。那天她魔怔了,在廢墟上刨啊刨,一心想刨出那個盒子,結果刨到一條膀子,粉紅的睡衣上面印著咧嘴的米老鼠,她嚇得扔了鋤頭尖叫起來。

“二樓顧老漢的女娃兒,剛生了小孩回娘家休產假,晚上喂奶睡不好覺,白天打瞌睡,就沒走脫。”

周春花驚魂未定,說話老覺得口乾。小娃娃午覺醒來哭得凶,顧家老兩口心疼姑娘,想給她多睡睡,就把小娃娃抱出去耍,給街坊鄰居看看,在街心花園擺龍門陣,倒把小娃娃保住了。

春花抬手抹了下眼窩子,她看到的那條胳膊,就是顧家姑娘的。

老謝累得話都說不動,樓下的顧家姑娘,比雨晨大兩歲,小時候兩個娃娃在一起玩,手拉手去上學。雨晨那個時候不懂事,大人起哄尋開心,騙他給顧爸爸作揖,雨晨就胖胖地唱一個肥諾,“老丈人好”。老謝拍拍周春花的背,周春花還在擦眼抹淚:以前老講兒子不聽話,現在倒虧得雨晨跑到北京,不在跟前。要是雨晨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兩個還活不活?

雨晨

老謝年輕的時候是個帥哥,這話不是吹牛,現有證明,他家娃兒就是證明。謝雨晨小時候,濃眉毛,摳眼珠,高鼻梁,乖得心疼。這是他的通行證,騙過了多少人。

地震之後兩個月,奧運會將開未開,首都的大街小巷,已經是一派北京歡迎你的天氣。謝雨晨正在北京三裡屯的髒街喝酒,突然接到他媽媽的電話。“喂?這裡聽不清,你等一哈。”小虎從旁邊凳子上站起來要給他讓路,他已經不耐煩,一撐手從桌子上翻了出去,叼著香煙站在髒街中央。兩個精心打扮的姑娘從他身邊走過,瞄他一眼,他往旁邊避了避。

“雨晨,你現在忙不忙?家裡有點事要跟你商量。”

“媽你快點個兒說,我還在外頭。”

周春花支支吾吾的,事情來得突然,叫她從何說起?老謝這幾天回來說,要領養個女娃兒,地震孤兒,部門鼓勵認養,出錢出力都行,大多數同事都選每月寄錢,一對一助養,老謝可能是救災的時候,慘人看多了,不知道怎麽竟動了菩薩心腸,堅持要領養一個父母雙亡的地震遺孤到屋裡頭。“是個女娃兒,兩歲多,已經學講話,會喊媽媽、爸爸。”

“你腦殼壞了嗦?認個非親非故的女娃兒家來養?我們家現在住臨時棚戶,我才是災民!我個人還需要資助好不好?”周春花剛聽見的時候嚇了一跳,趕忙跳起來反駁,胸脯捶得咚咚作響。但是老謝很堅決,“養個女娃兒嘛,又花不了好多錢,這些地震孤兒,以後上學學費國家肯定有政策的。不過是多雙筷子吃飯,我們家又不是養不起,你比比四鄰,我們受的損失還是小。”

“多雙筷子吃飯,講得輕飄飄的,這是養女兒,不是養隻貓!憑啥子要我管?國家為啥子不管?”

“受災面太大了,一下子多出來這麽多孤兒,馬上建福利院都不夠用,你讓國家怎麽管?我們家情況還可以,可以替國家分擔難處嘛,都是我們四川的娃娃,我們四川人再不管,啷個管?”

“管起你就捐點兒錢,非要領養到家裡頭幹啥子?你們部門那麽多人,人家也沒像你這麽巴心巴肝的。”

“話不是這麽說,我們局長就帶頭了的,我們科室的老孫也表態說回家跟老婆商量商量,你想,要是老孫都領養了,我這個科長,表現還不如他?財務科那個跳斷腿的小李,當場就要領養,不過他沒成家,還是單身漢,不符合領養條件,還不給他養呢,他就一下子認捐了三個。”

“小李搞財務的,自己股票炒得多好的,他莫說養三個,養十個都沒得問題。”

“你沒看到那個場面,感人得很,這些娃娃裡頭,我相中的這一個長得最心疼,年紀也合適,剛剛會講話,又不記事。不像那些半大小孩,養不熟。這個養好了,還不就跟你親生的一樣?雨晨在北京,他那個脾氣,將來曉得回不回來?等我們老了,跟前有個閨女伺候,多好的嘛,你看看。”老謝掏出手機,眯著眼睛從相冊裡調出一張照片,像是從檔案資料板上翻拍下來的,一個粉頭粉腦的小女娃,長得確實好,小嘴嘟嘟的,像個人參娃娃。

長期在行政科,老謝很擅長做思想動員工作,知道適當時候,宜以柔克剛,“以前你不是一直想給雨晨生個妹妹的嘛,一子一女,湊個一個好字,我們兩個,就是兒女雙全的人了。說起來,要不是因為我在機關,不敢違反政策,後頭那個娃娃,本來也不用去刮掉的。”

春花噗嗤一笑,“那啷個一樣?那時候我多年輕的,現在這把年紀,兒子都要養娃娃了,我還養娃娃?累死個人!”周春花突然想起來鍋上還煮著洋芋,連忙跑去關火,出來擦擦手,老謝已經把手機收起來了,正在盛湯,一碗嫋著熱氣的白蘿卜湯擺在她的位置。

“我說老謝,你少給我灌迷湯,我說不得行,就是不得行!”

“你看看你這個同志,覺悟太低,好,先不說你。吃飯。”老謝對周春花很有把握。一個晚上,他沒再提一句認養孩子的事情,吃了晚飯就洗碗,洗了碗就專心致志看雜誌,一本雜誌,翻過來掉過去,看得津津有味。倒是周春花按捺不住了,借口出去買醬油洗衣粉,溜出來給雨晨打電話。

“你說,你老漢兒是不是鬼迷心竅了哦?”她問兒子。

“他不是多小氣的?抽他兩條香煙都心疼,突然這麽大方了?”

“你不要這樣說你爸爸,”周春花不樂意了,“你不曉得,地震確實是太惱火了,我們兩個的命都是撿回來的,你不在家,都是祖宗積德。我到現在都不敢看電視,看到我就要掉眼淚……”

“所以爸爸變了個人?他這麽捨得,是要積德嗦?”雨晨還是嗆嗆的,像吃了一嘴辣子,“那你跟他說,讓他拿錢,送我去法國住幾年,我想去學時裝設計。”

“好笑人,還時裝設計!你一個大小夥子,莫非要去當裁縫?連個英語都說不圓,到了法國,你跟人家四川話擺龍門陣?”

雨晨有點不耐煩,他從四川出來北京混,就是想躲開媽老漢兒,他可不想過他們那種瑣瑣碎碎的日子。小虎去法國的時間已經定了,過幾個月就要走,他要是不跟他去,法國多浪漫的,那還不是放虎歸山?不說別人,幫小虎辦手續的法國經紀人,看上去就騷兮兮的,多大年紀了,還穿個皮褲,每次看見小虎,行起貼面禮,貼得比膠水還黏。小虎說,你不放心?那你跟我一起去。

雨晨不敢,他心裡沒底。小虎跟法國老頭談笑風生,他在旁邊像個陪笑的啞巴,每次參加完這種聚會,回家還要跟小虎找茬吵一架。小虎搞音樂的,出去了好混,他怎個辦?要學歷沒學歷,要錢沒錢。老謝肯定不會痛快掏錢出來的。雨晨眼裡頭這個老爹無趣得很,在部門點頭哈腰,回家拿腔拿調,公文寫多了,平時開口都不太像人話,現在這麽高尚,不曉得是情懷附體還是被部門洗腦了。

小虎跟他講過,到了法國,不單他們兩個可以結婚,還可以領養孩子,找人代孕也可以,外國人真是想得開。現在他們還沒領養小孩,他爸爸都要領養小孩了,真是活見鬼。

周春花在電話裡絮絮叨叨,她這人凶巴巴的,其實沒什麽主意,兒子就是她的主意。“我不能松口同意,你說是不是?我天天巴到你趕快結婚,生個娃兒,交給我來帶,啷個還有力氣拉扯別個的娃兒?雨晨,我們家你最大,你說句話!只要你堅決反對,你老漢兒肯定只好死心了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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