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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長城的另一邊去

到長城的另一邊去

“對於漢族是邊緣的長城地帶,對整個的亞歐內陸卻是一個中心。”——拉鐵摩爾

著名美國漢學家和地緣政治學家拉鐵摩爾對長城曾有一個經典論斷:“對於漢族是邊緣的長城地帶,對整個的亞歐內陸卻是一個中心。” 被“大一統”思想和“中原中心”史觀滋養了幾千年的中國人,需要這樣一個理性看世界的標尺。

長城就像雙面膠,把內地和草原的歷史緊密聯繫在一起。同時,它又像過濾器,篩選出“雜質”,並擋在對面。千百年來不知有多少人毅然擁抱長城另一邊的世界,直把他鄉作故鄉。他們的目的也許並不高尚,但也不足鄙視。

歐文·拉鐵摩爾(Owen Lattimore,1900—1989)美國著名漢學家,北平哈佛燕京學社研究員。早年隨父親來華,曾於20世紀20-30年代遊歷中國各地,足跡遍及新疆、內蒙古和東北,對中國的邊疆和長城問題研究深刻,見解獨到,著作頗豐。他的《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一書形成了歐洲的中國邊疆研究範式。1941年由美國總統羅斯福推薦擔任蔣介石私人政治顧問,還曾到訪過延安。憑借敏銳的地緣政治觀察,拉鐵摩爾曾預言:“日本軍隊是中國軍隊的磨刀石,中國共產黨的軍隊就是在與日本作戰中磨煉出來的,而在未來的內戰中,拒絕與日本軍隊作戰的國軍主力,一定會被與日軍作戰的共軍主力所擊敗。”

(一)

大漢甘露二年(公元前52年)五月的一天,西北長城要塞肩水金關的城防司令部收到了一份中央政府下發的通緝令。通緝對象是一個名叫麗戎的婢女。她的主人廣陵王劉胥是個野心家,曾經用巫蠱之術先後詛咒昭帝、廢帝(也就是著名的海昏侯劉賀)和當朝的宣帝,想著把他們咒死好取而代之。然而事與願違,眼看著皇帝走馬燈似的換,卻始終輪不到自己,最後東窗事發,落得個自縊身亡的下場。在那個年代,謀反大罪牽連甚廣,除了廣陵王本人,連他的家人,甚至車夫和仆從都要連坐。麗戎於是脫籍逃亡,不知所蹤。到通緝令下發之時,她已經逃亡了二十多年。通緝令要求各地官員和百姓根據文件中描述的麗戎相貌體態協助排查嫌疑人。20世紀70年代,考古工作者在距離肩水金關以北約250千米的甲渠候官遺址中,也曾發現了這份通緝令的殘件。甲渠候官是漢長城以北的一座前哨。這表明通緝令不僅發往邊關,還發到了塞外。逃亡二十年的麗戎,可能早已受夠了漢帝國的追捕,越過邊境,做了草原牧民。而漢帝國應當考慮到了這種可能性。

肩水金關遺址,位於甘肅省金塔縣境內黑河東岸,是漢朝河西走廊的重要的長城關口。20世紀70年代,肩水金關遺址經過考古發掘出土了3000余枚漢代簡牘,記錄了豐富的漢長城軍事檔案。麗戎的通緝令就出土在這裡。(張依萌 拍攝)

麗戎的“通緝令”,甘露二年(公元前52年)五月下發到肩水金關,詳細描述了麗戎的履歷、家庭關係、容貌特徵,年齡和逃亡經過,並要求各地官民協助排查,最後還附有排查之後各級官員的回函。(圖片來源:《肩水金關漢簡(壹)》)

在漢朝時,中原人或主動或被迫來到長城外生活,已不是什麽新鮮事,其中有逃犯、降將、叛徒,更不必說嫁給單於的和親公主及其侍從。

中行悅,可能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有名有姓的“漢奸”。他本是漢文帝時期的一個宦官。漢庭命他作為和親公主的侍從一同前往,中行悅不願意去,漢朝便強令他隨行。從此,中行悅對漢朝懷恨在心,發誓要給祖國找一輩子麻煩。來到匈奴的中行悅很快獲得了匈奴的信任,先後輔佐幾代單於,不遺余力地向單於出賣漢朝的情報,並積極獻計獻策,教唆單於侵擾漢朝的邊疆,為害數十年。匈奴人尊稱中行悅為“漢監”,也就是大漢的太監,傳說“漢奸”一詞,就是從“漢監”演化而來。

《史記》中曾記錄下中行悅和漢朝使臣的一次辯論:漢使說匈奴的風俗輕視老年人,中行悅則認為,匈奴人重視戰爭,老弱人不能打仗,所以把好的事物給壯健的人吃喝,是為了保衛自己,父子因而能夠相互保護,怎麽能說匈奴人輕視老年人呢?漢使又說:“匈奴女子在丈夫死後要下嫁子孫,沒有倫理,不講禮節”。中行悅反駁道:“匈奴茹毛飲血,逐水草而居,人人善騎射,戰時全民皆兵,平時無拘無束。他們君臣關係簡單,雖然倫常混亂,但愛護本族,不像漢地,雖有繁文縟節,卻君臣相怨,父子相殘,營造宮殿城郭勞民傷財,百姓平時勞作無暇備戰……”司馬遷不帶感情色彩的客觀記錄使我們認識到,草原的生活有它的優點,至少不全如漢地文獻描述的那樣不堪。農業文明和遊牧文明的不同,不能簡單以先進或落後來劃分,只是人們根據環境選擇了不同的生活方式。在拉鐵摩爾看來:“長城修築的最大功能是區分了兩種文化類型:定居農業和草原遊牧。”

從拉鐵摩爾這樣的監視者角度看,中國歷史上幾個統一的中原王朝與北方民族的關係都有幾分“南北朝”的味道。

中行悅對匈奴的依附獲得了極大的政治回報,而基於血緣的身份認同,便無足輕重了。他的成功,為走投無路的漢人指明了方向,他們紛紛“翻牆”而出。這其中說不定就有麗戎的身影。

(二)

天漢元年(公元前100年),蘇武出使匈奴被扣,單於為了讓他投降,軟硬兼施,可謂絞盡腦汁,蘇武堅決不從。可單於並沒有殺他,而是把他丟到北海去放羊。這一去,就是十九年。

就在蘇武被扣的第二年,飛將軍李廣之子李陵帶領5000步卒出征漠北,卻不幸遭遇匈奴八萬鐵騎。李陵率部沉著迎擊,且戰且退,在距離長城百餘裡的地方,最終彈盡糧絕,突圍不成,被迫投降。李陵的本意是詐降,伺機歸漢報效,可是當他投降的消息傳回漢朝後,本以為李陵戰死,欲加表彰的漢武帝感到顏面盡失,惱羞成怒,殺掉了李陵全家。李陵悲憤交加,心灰意冷,從此投靠了匈奴。

李陵原與蘇武交好。單於讓他去勸降,又遭斷然拒絕。李陵既慚愧又羨慕,此時他雖已不願回去,卻仍然秉持一顆向漢之心。

公元前1世紀初的匈奴,在漢朝的持續打擊下已經日薄西山,但當時的且鞮侯單於未嘗不是愛才的君主。這一點表現在他對待蘇武和李陵的態度上。反而是那個雄才大略的漢武帝一時的小氣,把一代名將推向了敵人,也葬送了一段佳話。

20世紀以來,考古學家們在蒙古國和俄羅斯境內也曾發現了很多漢代中原風格的墓葬、遺物,甚至還有漢式的宮殿。2019年1月,網上報導了一則不尋常的考古發現。韓國文物廳國立文化遺產研究所在蒙古國境內發現了一座2000年前的墓葬,男性墓主人的乾屍身著漢式服裝。墓葬發現的地點,正與李陵投降後的駐牧地阿爾泰山中部相吻合。他在那裡留守二十餘年,直至終老。這不禁使人浮想聯翩。死者會不會與李陵有關,甚至會不會就是他本人?

感情與好奇心使我們不願放棄追尋和附會,理智則告訴我們,歷史的片段也許永遠拚不出一幅完整的圖畫。無論這個流落他鄉的漢家子弟有著怎樣的人生,他對漢地生產生活方式的堅持,已然為華夏民族內心那一道不朽的長城增添了珍貴的一瓦。

據《漢書》記載,蘇武於武帝天漢元年(公元前100年)出使匈奴被扣,因堅決不投降,而被流放到北海(今貝加爾湖)十九年,直至昭帝時才放歸,成為民族英雄。“蘇武牧羊”的故事遂傳為佳話。(圖片來源:雅昌拍賣https://auction.artron.net)

阿巴坎宮遺址複原模型,是一座修建於公元前1世紀前後的漢式宮殿建築,20世紀40年代發現於俄羅斯哈卡斯共和國阿巴坎南8公里處,面積15000平方米。由蘇聯考古學家C.B.吉謝列夫等人主持發掘。有學者認為是漢朝名將李陵的住所,因此又被稱為“李陵宮殿”。(圖片來源:北朝論壇https://bbs.northdy.com/)

2019年發現於蒙古國西境的一座距今2000多年的古墓,墓葬為匈奴風格,但墓主人身著漢式服裝,有學者推測可能是跟隨李陵歸降匈奴的漢人士兵,甚至還有人大膽提出就是李陵本人

(三)

在麗戎的通緝令下發之前70年,驃騎將軍霍去病率一萬鐵騎從隴西出發,轉戰千里,大敗匈奴的渾邪王和休屠王。渾邪王多次敗給漢軍,損兵折將,單於想要殺掉他。於是他說服了休屠王,準備一起歸降漢朝。然而途中休屠王反悔了。渾邪王便殺掉了休屠王,並收納了他的軍隊。休屠王年僅十四歲的兒子金日磾跟隨母親和弟弟一起也投降了漢朝,並被安置在黃門署,做了一名馬夫。

金日磾(mì dī)(前134-前86),字翁叔。匈奴休屠王太子,後降漢。漢武帝因霍去病擊破休屠王部獲得了祭天金人,而賜姓為金。他身材魁偉,相貌不凡,深得武帝喜愛,從一個養馬奴一步步成長為漢朝重臣和優秀政治家。

在一次宮廷宴會上,漢武帝下令賞馬助興,他第一次見到了身材魁梧,品貌不凡的金日磾。武帝對他甚是喜愛,當得知是休屠王子後,就將他封為禦馬監,大約就是孫悟空在天宮所擔任的弼馬溫。儘管品級低下,但由於受到武帝的寵愛,得到了侍駕的機會,常伴君王左右。金日磾行事謹慎恭敬,武帝對他日加信任,不斷加官進爵,最後竟做到了光祿大夫,相當於現在的國務院副總理。金日磾對漢朝忠心耿耿,曾協助漢武帝平定馬何羅叛亂,又成為托孤之臣,在武帝駕崩後繼續輔佐昭帝直至病逝,成為漢家的一代名士。

在2000年前的東亞大地,血緣並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重要。漢朝的皇帝和匈奴的單於都本著唯才是舉,不論出身的態度招攬人才。在漢朝對匈奴的戰爭中取得戰略優勢之後,更是對前來歸附的草原部眾禮遇有加。在金日磾和渾邪王之後,投降的名單上陸續增加了日逐王、呼韓邪單於這樣響亮的名字,而他們又帶來了上萬的部眾。他們中有些人在長城邊駐牧,另外一些則登籍造冊成為了漢朝的民戶。

在長城內外的人員流動中,草原受到了華夏的滋養,華夏也不斷獲得新鮮的血液。

同樣的人間悲喜劇反覆上演,1500年後,人們建起了最宏偉最堅固的長城,試圖徹底隔絕內外,但他們注定失敗,肅殺的要塞,竟成紐帶和橋梁。儘管過程中充滿曲折動蕩,但最終狼煙消散,荒灘化桑田,城堡為家園,農人與牧人把酒言歡。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詠史上·金日磾

【宋】陳普

牽馬胡兒共擁昭,

同功同德不同驕。

麒麟閣上塵埃面,

羞見芬芳七葉貂。

懸泉簡·歸義羌人名籍

漢代有專門的少數民族歸附政策,由大鴻臚卿負責管理,對歸附者進行登記造冊,名冊的內容包括他們的民族、身份、姓名等信息,相當於現在的外國人永久居住證。

“單於和親”瓦當拓片

瓦當是古代宮殿建築屋頂邊緣的構件。20世紀50年代以來,內蒙古自治區包頭市境內陸續發現多枚漢代“單於和親”瓦當。這些瓦當可能屬於漢匈邊境地區的驛館,是漢匈和親歷史的實物見證。(圖片來源:《“單於和親”瓦當小釋》,《內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1986年05期)

作者簡介:

張依萌,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文物研究所副研究館員,主要從事長城考古、保護與管理研究。2007年畢業於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考古學與博物館學專業,獲歷史學學士學位,2010年畢業於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新石器及夏商周考古學專業,獲歷史學碩士學位。參與全國長城資源調查與認定、長城執法專項督察等工作,參與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明長城資源調查資料整理與研究”等,在國內外學術刊物發表論文十餘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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