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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近、中產、佛系:為什麽林清玄在大陸暢銷不絕?

1月23日,據台灣媒體報導,著名作家林清玄過世,享年65歲。林清玄的散文集不僅曾是台灣圖書暢銷榜的第一名,在大陸也有很高的銷量,僅2013年4月出版的《林清玄散文精選》,發行冊數就有約99.6萬冊。林清玄也和餘光中、余秋雨、畢淑敏等人一道,是中學課文的常客。

說這幾位散文家影響了一代青年的成長,並不誇張。是什麽特質讓林清玄的散文可以在大陸暢銷不絕?無法對更嚴肅、深入的問題繼續追問,而總是滿足於《瓦爾登湖》或《金剛經》似的道理拷貝,是否在成就了林清玄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的文學成就?

原文首發於鳳凰網文化,好書榜授權轉載。

林清玄暢銷現象:去政治化與精致的中產美學

林清玄走了。有點突然。

昨晚微信群裡就傳出他去世的消息,媒體人、出版人求證信源,手快的新媒體編輯已備好稿子,但幾個小時後,沒有回音,以為是謠言,沒想到今天被證實。

林清玄先生的散文,我中學時讀過很多,《在雲上》《清音五弦》《心的菩提》《情的菩提》《馬尾》《林寺》等,報刊亭裡,《讀者》《青年文摘》《意林》這些雜誌很喜歡選他的文章,課文裡也有,具體篇目記不清了,隻記得讀他的散文,就像月下閑逛人工園林,有清淡之氣,也有雕琢之感,所敘所寫,往往是一些有哲理、禪意的小事,傳達些許人生的道理。

記得那時候,他的散文是學作文的素材,中學裡有很多小林清玄,字裡行間有一股裝模作樣的禪意,當時同學模仿的對象,還有汪曾祺、周國平、畢淑敏、余秋雨、冰心等,愛借鑒的書,則可以追溯到《小窗幽記》《菜根譚》。

大學後不怎麽讀林清玄了,因為他的散文已不能解答我的困惑。較之魯迅,問題意識不夠深刻,林清玄本身也不是用文章錐心刺骨的人。較之周作人、汪曾祺、林語堂,他的散文也不夠雋永。許是因為林清玄太想傳達他的道理,有時急切了些,而雕琢感尤在,反而有損文章的質地。

不過,我依然慶幸中學時期讀林清玄的日子。他去政治汙染的文字、一點點生活的詩意,讓我在作文八股和大鳴大放的抒情之外,看到了一種別樣的文章之美。而現在,當林清玄去世,我想探討的一個問題是:為什麽他的散文能在大陸暢銷不絕?哪怕是在對純文學衝擊巨大的新媒體時代,仍然流行。

他的散文集不僅曾是台灣圖書暢銷榜第一(《身心安頓》《煩惱平息》在台灣創下150版的熱賣記錄,《打開心靈的門窗》一書創下高達5億元台幣的熱賣記錄),在大陸也有很高銷量,根據《出版商務周報》公布的數據,2013年4月出的《林清玄散文精選》,發行冊數就有約99.6萬冊。作家出版社也透露,《氣清景明,繁花盛開》曾加印18次,《人間有味是清歡》曾加印14次,銷售量均超過20萬冊,《林清玄菩提十書》《林清玄經典散文系列》也頻頻加印,有很好的市場反響。而在中學課文上,林清玄也和餘光中、余秋雨、畢淑敏等人一道,是文章的常客。說這幾位散文家影響了一代青年的成長,並不誇張。

林清玄《氣清景明,繁花盛開》

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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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走紅關鍵詞一:去政治化

林清玄的散文之所以被大眾接受,首要條件在於“親近”。

他的文字對大眾是敞開的,沒有學院派刻意建造的壁壘,也沒有智識的賣弄,他的散文很少用生僻字、長句,用的典故也多耳熟能詳,這一點和周作人、錢鍾書就很不同。

周作人雖然散文造詣很高,但他古樸甚至有些文言的遣詞造句,還有大量的引經據典,使得大眾敬而遠之。他最為大眾熟悉的散文,比如《北平的春天》,恰是引經據典最節製,文風也較為白話的,而《風雨談》《永日集》《藥堂雜文》等,就因為難讀而遠離大眾。

眾所周知,錢鍾書更是一位引經據典的高手,他的書袋和他的比喻一樣密實,而他並不以此為賣弄,實在是因為他的求學路徑所致。他在學問上繼承了乾嘉學派,去英國留學,又習得紳士小品文的技法,融會貫通,自成一路,由此給予讀者智性的愉悅,但客觀上,對讀者也提出很高的要求。

相比之下,讀林清玄的散文就不必大費周章,無論是文人墨客還是市井小民,都能很快讀進去林清玄的文章,一是生活化;二是對智性沒有太高要求;第三,林清玄對節奏的把握很好,即便在新媒體時代,他的文章也能流行。

而且,儘管林清玄所處的地標對大陸讀者別有一番滋味,但他巧妙地避開了政治的光譜,幾乎是在虛無政治中建築自己的美學。林清玄最被大陸讀者知曉的散文,如《身心安頓》《煩惱平息》《溫一壺月光下酒》、《白雪少年》《在夢的遠方》《紅心番薯》《光之四書》等,盡皆關於平凡生活,而遠離政治。當龍應台在《野火集》燒起自己的原野,林清玄則潛心佛法,在修行中緩解生活的焦慮。徹底從敏感議題中抽身,書寫老少皆宜的畫面,讓出版商引入林清玄作品消去顧慮,教育者們也可以大大方方地向學生朗讀林清玄的散文,有了課文的推廣,加之林氏散文本身的趣味,八九十年代,林清玄如同一道春風吹入千萬尋常百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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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走紅關鍵詞二:中產美學

但這還不是林清玄流行的關鍵原因。生活化、節奏感都只是工序,真正將林氏散文捧進千家萬戶的原因,是他切中了都市中產和預備中產的口味,在字裡行間靈活地演繹中產美學。

這種美學的要訣,在於營造出一個去焦慮的審美烏托邦,精致地勾勒出一幅歲月靜好的圖景,在山水明月與佛意參禪中,小心翼翼地呵護現代人的內心安定,從而在一點點意境和審美的愉悅中,消解他們所面臨的真正問題。儘管實際上,林清玄的散文並不能化解問題,也不具備化解的職能,但在消費演進的過程中,他的散文已經化作一張精致的屏風,成為中產生活的點綴。這些目標讀者以談論林清玄為趣味,以追求體面的人生作為自己的精神指向,至於時代的具體問題究竟如何、我們身邊或者遠方的殘酷,他們也許會憐憫,但絕不會深入,那會令他們不安,也會打破他們的體面,與其如此,不如退居自己的精神田園,用種種精致、休閑之物填充需要慰藉之處,過上所謂優雅的生活。

其實,不只是林清玄,蔣勳、木心、畢淑敏、汪曾祺等散文家的長銷,乃至時下流行的靈修、西藏遊、新鄉村實驗等,都能從這一層心理中找到原因。而缺乏真正的精神指引,只能用體面和優雅打扮人生,在實際上經不起的推敲或已然陳詞濫調的哲理中得到慰藉,也不只是中產階級的困局。麻痹靈魂、遠離深刻,確乎已成為時代潮流。

當然,指出這一點,並非苛責追求散文生活化、詩意化的散文家們,市場選擇了誰,並不由作者自身決定,而解決現代人精神危機這個上下求索都未必能得到答案的問題,交給林清玄等散文家,更是強人所難。

然而,無法對更嚴肅、深入的問題繼續追問,總是滿足於《瓦爾登湖》或《金剛經》似的道理拷貝,在成就了林清玄的同時,也限制了他的文學成就。除了那並不深刻的玄思和逃避真正問題的悠閑之外,讀者無法從林氏散文裡獲得更多,他能讓人感到舒適,但舒適本身就是可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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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走紅關鍵詞三:佛系清雅

林清玄有一篇散文,談的是“人間至味是清歡”,裡面有一段:

“‘清歡’是什麽呢?清歡幾乎是難以翻譯的,可以說是‘清淡的歡愉’,這種清淡的歡愉不是來自別處,正是來自對平靜的疏淡的簡樸的生活的一種熱愛。當一個人可以品味山野菜的清香勝過了山珍海味,或者一個人在路邊的石頭裡看出比鑽石更引人的滋味,或者一個人聽林間鳥鳴的聲音感受到比提籠遛鳥更感動,或者甚至於體會了靜靜品一壺烏龍茶比起在喧鬧的晚宴中更能清洗心靈……這些都是清歡。”

我這種“清淡的歡愉”也是林清玄在散文上的追求。而他自己可能也想不到,這種清歡或謂之佛系清雅的趣味,十分合乎文革結束後的文學潮流。

改革開放後,散文界興起了一股去巨集大美學的潮流。反思巨集大、雄渾的美學,提倡生活化、詩意化的美學,沈從文、汪曾祺、畢淑敏、馮驥才乃至民國的周作人等,他們的作品得以煥發第二春。這種風潮深刻地影響了一代寫作者,曹文軒後來評論汪曾祺時就回憶道:“有見識的讀者和評論者,都有一種驚奇,覺得總在作深沉、痛苦狀的文壇忽地有了一股清新而柔和的風氣。”

今天的讀者已經很難理解當時大眾對清新文學的渴望,如果沒有十年文革對文學趣味的壓抑,六七十年代“雄渾”文風對文壇的桎梏,清新文學也就不會在隱忍多年後,於八十年代爆發出它的生命力。這種清新文學就站在雄渾文學的對立面,高度去政治化、個體化,主張回歸到平凡的生活和鄉土之中,注重內心的修行,它們文辭清雅、風格閑適,所敘之事多是花鳥蟲魚或底層人物,所抒之情多與佛道並行,這裡沒有革命也沒有英雄,有的只是對回歸寧靜的嚮往,而林清玄的文字,恰逢其時。

到九十年代,情況有了變化,但追求寧靜仍是一大趣味。因為,人們雖然遠離了文革,卻在市場經濟的發展中感到眩暈。城鄉巨變,消費更新,現代都市病的問題暴露在中國人的面前,工業革命後狄更斯、哈代、德萊塞、菲茨傑拉德津津樂道的問題,反而成為了中國作家眼中的新鮮事,焦慮成為都市人的習慣,於是,人們急切地想要求得緩解焦慮的靈藥,讓自己的生活體面、舒服的配方,這也是為什麽,新千年後的部分城市人開始沉醉佛道,儘管他們未必真正懂佛學道術,但他們仍然樂於談論《金剛經》《道德經》,在自己的社交網絡感慨:“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林清玄32歲入山修行,35歲寫成“身心安頓系列”,40歲完成“菩提系列”,創作“現代佛典系列”,他的人生和作品緊密結合,成為佛系清雅的最佳代言人。因之,即便跨越八零後、九零後乃至新千年的不同世代,林氏散文依然暢銷不絕,絲毫沒有凋零的跡象,而他散文中談論的“隨緣而生”、“緣起性空”,簡而言之“放下”的哲學,也就成為一代人的標榜價值。

在去世之前,林清玄更新了一條微博,他說:“在穿過林間的時候,我覺得麻雀的死亡給我一些啟示,我們雖然在塵網中生活,但永遠不要失去想飛的心,不要忘記飛翔的姿勢。”這是這位散文家給讀者最後留下的體悟,而我想,思考“為什麽失去想飛的心”這個問題,可能比不加反思地走向歲月靜好更有意義。

【作者簡介】

宗城,90後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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