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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朱大可:任何文化史都是欲望史,華夏農業文明是架欲望機器

文/朱大可

本文首發於總第886期《中國新聞周刊》

就其本性而言,任何文化史都是欲望史,它向人們揭示了欲望生長的進程、表達形態,以及欲望發生的機制和原因,人處理欲望的各種手法,等等。與傳統文化史相比,欲望史將更明澈地展示文明的歷史本相。

在弗洛伊德和拉康那裡,欲望是因欠缺而引發的主體心理狀態,具有匱乏、收縮和否定性的精神特徵,甚至是鏡像或語言中的騙局。拉康堅信,欲望只是一個沒有所指的“能指鏈”而已。但德勒茲則把欲望視為創造、生產、膨脹和肯定性的要素,具有解放和革命的力量,應當得到充分鼓勵。後現代哲學的這種嚴重分歧,向我們證實了欲望母題的重大意義。

借用德勒茲的概念,也許可以把華夏農業文明視為一架古老的欲望機器,它按二十四節氣的節律生產農作物和欲望,進而產生強大的群體性能量,大幅度修改田野與城鎮的面貌。這種機器通常擁有一種二元結構:一個來自物質或語詞的驅動力,以及一種有效的刹車機制。正是基於這樣的驅動/製動機制,欲望的運動,總是在放縱和壓製之間擺動,而它的運動蹤跡,勾勒出文化史的基本輪廓。

第一次欲望大爆炸

跟獵人社會相比,“食草型”的農業文明並未大幅提升生活資源的數量,但改善了食物的儲備能力。在倉頡造字的年代,“倉”就是糧食的象徵,而在日神統治的年代,舜曾因修繕糧倉而遭到家人的謀殺,差一點被燒死。

另一方面,碩鼠偷盜倉糧的不道德行為,也遭到來自民謠歌手的抨擊(《詩經·魏風·碩鼠》)。這些神話和歷史敘事證明,“倉”是一種至關重要的事物,這種粗陋的建築容器,大幅提升了農夫的儲備能力,搭建出“豐衣足食”的幻象,進而膨化消費欲望。對於糧食及肉類的饑渴,從胃和口腔的深處湧出,熾烈地燃燒在殷商和兩周的鼎器之中,映照著華夏文明的早期歲月。

幾乎所有的歷史敘事,都熱衷於製造“欲望滅國”的反面神話。在妹喜、妲己和褒姒的禍國傳說背後,是對末代國王的色欲的道德譴責。人們被反覆告知,正是王的欲望吞沒了他自己的國家。據說,為博得患有嚴重憂鬱症的妺喜一笑,桀王不惜大量撕毀絹帛。這是精神分裂的美學現場,器物的靈魂在慘叫,其間包含著欲望破裂的巨大痛苦,同時也是解憂和歡愉的源泉。裂帛就此超越了物的限定性,跟女人一起,成為情欲和罪惡的擔當者。

在公元前6世紀前後的軸心時代,“欲望之倉”的儲備已經完成,它需要一種更為激烈的表達方式,那就是區域戰爭。先秦諸侯對土地和人口的爭奪,在權貴層面上觸發了第一次欲望大爆炸。他們深知,“周禮”必須加以銷毀,以便為欲望的生長開辟路線。

為撲滅或加持這場大火,諸子百家被緊急動員起來。思想在權力的壓迫下出現分裂:士大夫要麽站在欲望的對面,如墨家和道家;要麽站在欲望一邊,如法家和名家;或者維系著某種曖昧的搖擺立場,如儒家和“黃老之學”。在紛雜的“百家爭鳴”中,只有一個真正的主題,那就是如何處置人的欲望。墨翟赤腳行走在中原大地上,皮膚黝黑,神色堅定,向世人示範低度欲望的生命狀態。但在欲望大爆炸的年代,很少有人願意傾聽那孤寂的聲音。

從先秦時代到北宋為止,欲望表演的主要舞台基本位於“東軸線”上,也就是從長安、秦嶺沿漢水(包括鄰近的河南洛陽和開封一帶)連通襄陽。這條軸線是西戎人的戰地風雲,也是孕育帝國文明和欲望的早期搖籃。

第一次欲望大爆炸的主要成果,除了貢獻諸子百家,還貢獻出著名的欲望暴君始皇帝嬴政。營造長城的意義,不僅是在阻止北方蠻族的入侵欲望,而且要阻止本土農夫們的造反欲望。長城是農業時代最嚴厲的“欲望圍城”。不僅如此,在征服六國之後,皇帝竟然下令銷熔天下兵器而鑄成十二銅人,放置於宮庭之中。這場聲勢浩大的行動,具有更為強烈的象徵意義,那就是用暴力征集民間的欲望(銅),並且壟斷它們,把它們變成皇帝本人的私人典藏。嬴政就此成為歷史上最大的欲望獨裁者,他壟斷了權力、制度、思想、言語、人民、女人、消息、簡冊、土地、物資和路線,直至世界上最奢華的墳墓。

第二次欲望大爆炸

經過兩漢和魏晉的掙扎,被打壓的欲望開始重新生長。“竹林知識分子”躲藏於距京城洛陽四百裡之遙的鄉野,在縱酒、服藥、操琴、吟詩和佯狂的同時,向道家索取抵抗欲望的秘方,卻無法避免死亡的危機。嵇康臨刑前演奏的《廣陵散》,讓世人聽到了悲憤的裂帛之音,它宣告了欲望躲避策略的失敗。

在唐宋兩朝,農業種植技術已經漸趨成熟,長安街上行走著不同膚色的居民,製造出全球化或半全球化的繁華景象。在那些意亂情迷的青樓上,狎妓詠詞成了時尚潮流。文人的風情在吟誦中被放大,在此後的上千年裡,持續地引發纏綿而哀怨的回響。

不僅如此,說書人在坊間大量湧現,他們講述的故事(情愛、神鬼、武俠和探案),不斷刷新欲望空間的寬度。而在后宮深處,皇帝和妃子的愛情也在秘密展開。這場最高等級的愛戀,雖然要面對著史官的譴責,卻受到文人白居易的喝彩。作為一種宮廷樣本,它向草根民眾示範了情愛所能企及的深度。

第二次欲望大爆炸的最大成果,就是“纏足美學”的確立。據說,是南唐舞女窅娘的纖足,因受到後主李煜的青睞,而觸發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戀足癖風潮。這是一種欲望的雙向調節——一方面規訓女人的腳足、乳房和靈魂,另一方面鼓舞男人的情欲。女人必須緩慢而小心地低頭行走,竭力壓抑自身的欲望。但小腳女人的窈窕身姿,反而向男士們發出曖昧的召喚。肉欲在三寸金蓮上燃燒和跳躍,猶如千萬枝蠟燭,照亮了他們的迷狂表情。

跟“纏足美學”遙相呼應的,是科舉制度的確立。它是欲望的大腳,為底層士人提供進入社會高層的便捷方式。它還確立了欲望的聯動邏輯:只要“金榜提名”,就能“洞房花燭”。這是權力、情欲和家庭欲望的一攬子實現方案。沒有任何書生能對此無動於衷。

中國是個具有高度持續性的道德國家,它接受了儒家、佛家和道家倫理的三位一體管理。男人在科舉中題寫嚴肅的政治理想,而女人則在女紅中繡入柔媚的情欲。不僅如此,在宋代理學那裡,欲望管理在嚴苛性方面達到了歷史高潮。理學家洞察了欲望爆炸的現實,試圖阻止它們的快速生長,他們提出“滅人欲”的口號,從反面向我們證實了欲望泛濫的現狀。表情憂戚的道德家,就此向世俗欲望宣戰,但很久以後人們才發現,欲望並未被阻斷,而道德家卻贏得了顯赫的名聲。

忽必烈家族統治下的元帝國,知識分子的欲望敘事,面臨著嚴重的種族主義障礙。士大夫無法發揮自己的敘寫能力,逐漸淪為沉默的一代,只有少數下層文人混跡於勾欄和酒肆,為“低俗喜劇”(雜劇)撰寫腳本,並以這種方式向民間欲望致敬。但大多數農夫的理想其實是非常有限的,他們的欲望旅行路線,甚至無法逾越村頭社戲舞台的邊界。

第三次欲望大爆炸

明代是一個文化複興的時代。越過蠻族統治的歲月,漢人指望重新召回北宋的文化幽靈,由此引發了第三次欲望解放的浪潮。從南宋開始,中國的權力中心向東部轉移,形成從杭州到北京的運河軸線(也即東軸線,跟西軸線遙相呼應)。它緊鄰太平洋西岸,銜接大陸和海洋,營造出人口和器物流轉的全新地理格局。

我們已經看到,工匠及其手工藝在太湖流域得到令人驚訝的勃興,形成史上最大規模的器物製造、貿易和消費中心。木造、織造、瓷造、鐵造、醬造和書造等風起雲湧,超越了古老絲綢的物種限定,器物的譜系已經大致完備。城市裡到處懸掛著商號的五色旗幡。在這個浪潮中,鄭和下西洋帶回的器物、珠寶、木料和香料,為中國工匠提供了新的靈感源泉。

就在這個年代,鑒於海上非法貿易的興盛,各種薯類和蔬菜被廣泛引入,令中國人的食譜變得更加龐雜。不僅如此,圍桌合食的餐飲製被廣泛採用,酒與茶的對偶製也已經確立,形成席卷所有餐桌的美食革命。所有人都加入了爭奪佳肴的桌面之戰。而這種餐桌上的模仿和競爭行為,成為推動食欲的動力。毫無疑問,中國人在面對大饑荒的同時,也經歷了食欲大爆炸的蠱惑時刻。

這裡要特別提及來自美洲的辣椒。作為一種最犀利的欲望激素,它從江浙一帶登陸,而後在全國迅速蔓延,成為民眾廚房的核心香料。沒有任何一種調味料能像它那樣,如此價格低廉而品味銳利,侵入每一道菜肴,刺痛並愉悅舌頭,奮力改造著中國人的口味。辣椒是燃燒在身體內部的幽暗火焰。而另一方面,甜味作為富有的象徵,佔據了太湖流域的餐桌,它傲慢地推開重鹹味,企圖判處它與窮人為伍。在味覺的層面上,欲望發動了爭奪口唇的暗戰。

江南私家園林,是第三次欲望浪潮的最高成就。它是欲望表演的精致搖籃,是器物陳列的展室,是家園、戲台、花園、山水和避難所的複合體,是所有欲望及其投射物的百科全書。它以退休官員的名義,向文士、戲子和名妓發出了迷人的召喚。

在道德禁忌瓦解之後,市民社會的風尚開始發生巨變。欲望敘事的2.0版是小說從說書話本文向文人小說的進化。各種內容囂張的豔情小說被書寫出來,在坊間無恥地流傳。已經衰敗的傭書業重新興旺起來。抄書匠奮力疾書,用工整的字體,傳播飽含欲望的文藝病毒。其中最典型例子就是《金瓶梅》,它被如此廣泛地傳抄和閱讀,成為明代情欲解放的重大標記。潘金蓮女士的身影出現在臨街的窗框裡,猶如一幅迷人的豔情風俗畫,鼓舞著市民階層的犯禁衝動。

帝國晚期的欲望敘事迅速成熟起來。那些流行小說擁有欲望的各種原型——《水滸傳》的造反欲望,《三國演義》的忠義欲望,《西遊記》的超人欲望,《紅樓夢》的戀母欲望,以及《聊齋志異》的變形欲望,如此等等。在經歷了三千多年歲月之後,華夏農業文明的欲望敘事譜系,得到空前完備的呈現。

不僅如此,六種中國欲望獲得定型化的處理:豐衣足食,人丁興旺,功名利祿,富貴榮華,長壽永福,歲歲平安。這些被祝辭固化的欲望模式,最終凝結為福祿壽三神的親切影像。幸福、官祿和永壽,這是中國化的神聖三位一體,是所有欲望模式的人格化結晶,他們以敘說、題寫和鐫刻的方式,進入說唱、書卷、音樂和浮雕等各種媒介,帶動龐大的“欲望語詞體系”,喊出華夏農業文明的最高理想。直到今天,這些欲望祝福圖式,還在不倦地指導著世人的日常生活。

欲望出口是絲綢貿易的副產品,也是晚期華夏文明最耐人尋味的成就。在熱烈而短暫的瓷茶絲國際貿易中,三位一體的欲望機器秘密出征了。由於不列顛東印度公司的功績,絲綢台布、景德鎮瓷盞和福建紅茶湯,被組織成“皇家下午茶”的典雅場景。而後,它在世俗中產階級那裡擴散為全民消費風潮。儘管英國人最終找到中國瓷茶絲的廉價代用品,並補充了三種新元素——奶液、蔗糖和小甜餅乾,但他們無法抵抗“中國式欲望機器”的入侵。英國人用炮艦擊敗了東方帝國,而中國人則用欲望征服了受過清教運動洗禮的英國,把它拖入東方式消費的陷阱,直到今天,英國人還沒有從這場欲望戰爭的挫敗中醒來。

作者系文化學者,文化批評家,小說家,現任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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