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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寶玉拒用妙玉的杯子喝茶,非為向黛玉表真心,內情你可能沒想到

妙玉是《紅樓夢》中非常有趣的人物。

每提到她,我就會想起倪雲林。

倪雲林是元朝著名的大畫家,清高、患有嚴重潔癖。

史書上記,倪雲林「盥濯不離手」,身後時時跟著一個端著洗手盆的僕人,以滿足其不停洗手之需。

除了對自身衛生條件要求苛刻,他對自家園林裡的樹木和石頭也同樣不放過,每天都要求侍童反覆洗拭。

倪家庭院有一棵梧桐樹,每天都被僕人用水來來回回沖涮、清洗,樹皮光潔如新還不甘罷休,最後被洗死了。

可以說,因為愛潔,倪雲林幾乎和朋友斷交;因為愛潔,倪雲林基本不過夫妻生活;因為愛潔,倪雲林後來還下了大獄,差點丟了性命。

妙玉和倪雲林一樣,清高,患有嚴重潔癖。

《紅樓夢》第十八回,王夫人讓林之孝家的去接妙玉來賈府,妙玉正告林之孝家的:「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

可以說,清高得可以。

《紅樓夢》第四十一回,賈母帶領著劉姥姥等一大票雜七雜八的人到妙玉的櫳翠庵喝茶。妙玉明明有五年前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時收的梅花上的雪水,可給賈母烹茶用的水卻只是舊年蠲的雨水而已。

清高之外,還特別超凡脫俗,且看她最喜的一句詩: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當然,她的潔癖不可不提。

成窯五彩小蓋鍾是個非常值錢的東西,只因劉姥姥享用過,她就有了砸掉之心。

但是,她第一次見到寶玉,就把自己專用的綠玉鬥給寶玉喝茶用。這一細節頗堪玩味。

書中寫,賈母品茶過後,那妙玉便把寶釵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他出去。寶玉悄悄的隨後跟了來。只見妙玉讓他二人在耳房內,寶釵便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團上。

注意寶釵黛玉的表現:寶釵是安分守禮的坐在榻上,黛玉則是坐在了妙玉的蒲團上,不難看出,黛玉與妙玉已經私交甚厚。

妙玉親自向風爐上煽滾了水,另泡了一壺茶,另拿出兩隻「古玩奇珍」的茶杯斟給寶、黛,「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隻綠玉鬥來斟與寶玉」。

寶玉的表現有些出人意料,他嘻嘻地笑著說:「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拒絕了妙玉的好意,不肯用妙玉用過的杯子,堅持要換和寶、黛一要瓣「古玩奇珍」式的茶杯。

妙玉本來是有些氣惱的,駁斥寶玉說:「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隻怕你家裡未必找的出這麼一個俗器來呢!」

寶玉趕緊揀好話說:「俗語說:隨『隨鄉入鄉』,到了你這裡,自然把這金珠玉寶一概貶為俗器了。」

一句話使妙玉轉怒為喜,另尋了「一隻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盞」給寶玉使用。

而寶玉在喝完茶離開時,也不忘主動請教道:「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幾個小么兒來河裡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

妙玉笑著答道:「這更好了,只是你囑咐他們,抬了水隻擱在山門外頭壤根下,別進門來。」

妙玉這一答覆極具倪雲林「洗桐」遺風。

但是沒有用,就因為她「仍將前番自己常吃茶的那隻綠玉鬥來斟與寶玉」這一舉止,已經被無數道學家的口水淹泡死了。

有人說,「茶杯是口舌按觸之物,妙玉把自己天天口舌接觸的茶杯給寶玉喝,這不是間接接吻嗎?這不是赤裸裸的示愛嗎?」

大某山民姚燮也因此一口咬定妙玉內心對寶玉有私情,他說:「人謂寶玉第一次在庵中吃茶,細味一個「仍』字可思,況繼以『前番』二字乎!」

劉履芬的評論更為露骨:「杯子沒有吃過,始可給人。性極怪癖,因想其身子亦沒有人用過,可給寶玉。」

林語堂乾脆破口大罵:「妙玉是一個色情狂的小尼姑,帶髮修行,塵緣未斷,有變態心理。」

對於妙玉後來悲慘的結局,林語堂也連連拍手叫好,說:「妙玉那個好潔神經變態的色情狂傢夥,到底落了粗漢之手。」

其實,我覺得,妙玉對寶玉並不是男歡女愛意義上的喜歡,她覺得自己遇上了一個可以在同等精神高度上交流的對象。

想想看,妙玉既與黛玉有深交,豈會不知黛玉對寶玉的情感,又豈會當著黛玉用綠玉鬥向寶玉傳遞愛戀?

她是因為純欣賞,鬥然間湧起了知己相識之感,才會心無芥蒂地把自己的杯子遞給了寶玉。

再看看黛玉,黛玉不是《紅樓夢》裡最心細、最敏感的那一個嗎?

而且,不是說女孩子的第六感是最準的嗎?

面對這一情景,她都沒覺得有什麼——甚至,後來在蘆雪廣聯句的競賽裡,寶玉名落孫山,李紈成心罰他,說:「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來插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去取一枝來。」

李紈原打算命人跟著,林黛玉卻攔住,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黛玉就因為相信妙玉對寶玉並無暖昧情懷,才會如此坦然。

還有凹晶館聯詩情節,可以說,妙玉和黛玉是真知己。

所以,還是陳其泰先生評點得透徹:「村婦雖濁,女也。寶玉雖清,男也。劉老老飲過之杯,則欲棄之。自家常用之杯,則與寶玉共之。在世俗之見,必以為女悅男之確證矣。不知妙玉心中隻辨情濁,何分男女。彼固不以男子視寶玉也。惟其如此,故與寶玉相契之深。」「汙杯而棄杯,汙地而洗地。妙玉之心,惟寶玉知之。是兩人猶一人也。蓋寶玉忘乎己之為男,亦忘乎妙玉之為女。只是性情相合,便爾投臭味相投。此之謂神交。此之謂心知。非食人問煙火者,所能領略。若說兩人亦涉著兒女私情,則俗不可耐矣。」

即妙玉、寶玉屬精神知己,無涉兒女私情。

那麼,既是精神知己,寶玉為何要拒絕了綠玉鬥而用了大竹海喝茶呢?

有人說,在寶玉的心裡,在寶玉全部的精神愛戀世界裡,隻裝得下一個林妹妹,他絕不允許有別的女孩子進來,拒絕綠玉鬥,那是想向黛玉證明自己的專一,讓黛玉放心。

實際情況應該不是這個。

謎底在第六十三回有透露。

在該回書中,賈寶玉過生日了,「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當晚大家都嗨翻了。

寶玉第二天清早起床,發現了妙玉昨天打發人送來的賀帖,粉箋上寫著「檻外人妙玉恭肅魂印芳辰」。

昨天一起過生日的,除了怡紅公子,還有薛寶琴、邢岫煙及平兒。但別人妙玉都不搭理,隻給寶玉賀帖。

寶玉的表現是怎麼樣的呢?

他準備寫一禎措辭穩妥的回帖,急沖沖地去找林妹妹商量——這也可以看得出林黛玉並不反對寶玉和妙玉交往,即寶玉對妙玉的好是光明磊落的。反過來說,妙玉把自己寫給寶玉的拜帖大大方方的送到怡紅院門內,又何嘗不是光明磊落?

最能說明問題的是,在去找黛玉出主意的路上,寶玉遇上了邢岫煙,說了一大番話。

在這番話裡,寶玉形容妙玉是個個性孤僻、萬人不入她的眼的人,而她又剛好覺得自己是個「有知識」的人,所以才青眼有加。

即在寶玉的眼裡,妙玉是屬於阮籍、嵇康一類人物,他對她是敬的,這敬裡面,還摻雜了一些畏——那種生怕自己會做錯什麼會被她瞧不起的畏。

就是這種畏,使得寶玉不敢得對妙玉稍有唐突、冒犯或褻瀆,所以,他拒絕了綠玉鬥杯。

魯迅先生說《紅樓夢》:「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

林語堂等人,應該就是先生說的道學家一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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