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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股療親,“二十四孝”製造的民國血案

撰文:韓福東

《東方歷史評論》微信公號:ohi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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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夏季,“二十四孝”突然又在中國流行起來。有“遠東第一大劇場”之譽的天蟾舞台,在8月初開始新戲預告,請大家注意“二十四孝”的演期。位於上海市北京西路的毅成出版社則編印了一本《二十四孝暨女子二十四孝圖編》,在傳統男子二十四孝的基礎上又增加了二十四則女孝子的故事,也開始在各書局和報攤售賣。

“孝經現在沒有人讀了,烈女傳大概也沒有人看了,二十四孝的圖我們也好久沒有看見了……現在的君子們特地印了四十八孝,這冊子可稱集歷代孝子於一書的完備著作了。”一個叫丁頁的作者撰文慨歎說。

“二十四孝”背後的推動者中有國民黨的影子。《二十四孝暨女子二十四孝圖編》的賣點之一,是“黨國先進吳稚暉先生題簽”。

國民黨上海市黨部書記長陳寶驊也寫了篇《倫理建設之基本觀念》,其中提到:“‘孝’字當然是最自然的從天性良知發出的倫理觀念,一個人對於生我者的父母,知道自己的身體性命都是父母所賜,哪有不油然而起孝順侍奉的心願?中國二十四孝的故事,都是可歌可泣的,表現了最純良最祟高的道德形態。現在君主專製和宗法社會的制度已經改革了,社會組織向著民主憲政的目標前進,然而’忠孝’二字,還應該是倫理道德的最高標準。”這篇文章刊發在當時的主流媒體《申報》上。

輿論對此有反彈。作家季用諷刺吳稚暉說,“最奇怪乃是矛盾永遠在一個人身上……主張孝為百行先而大印二十四孝圖詠的,又何嘗不可以是隻手打孔家店的英雄?我所說東方老人之不足為訓者主要在此。”

丁頁則針對這新出爐二十四孝的具體內容展開批評:“新編的女子二十四孝,其中大部份是承製前二十四孝的寓意……最後有一篇‘臂血和丸’還得說一說,這件事是從‘割股療親’蛻變而來,然而這流毒至今還有,不必編者再來提倡。”

“臂血和丸”講的是明朝韓太初的妻子劉氏,“孝於姑,姑有風病,臥床日久,肉腐生蛆,劉氏拾而嚼之,又嘗刺臂或斬指出血和入丸中,以給姑食,其孝思如此。”所謂“病久肉生蛆,拾來咀嚼余。和丸唯臂血,奇孝載圖書。”

病體裡的蛆何以要用牙齒咀嚼吃掉?又為甚要自殘以血肉給姑婆食用?這行為或許太令當代人費解,但在長達千年的時間內,它都被認為是一種表達孝思並治療絕症的無上法門。

丁頁說得沒錯,“臂血和丸”是從“割股療親”蛻變而來。關於割股的最早記載,大概是晉國介子推“割股奉君”典故,在這裡割股的目的是為了給流亡公子重耳充饑。接下來,《全唐文》亦記載隋代晉陵人陳杲仁為親人“割股以充羹”,但當時的情況是“親病須肉,時屬禁屠,肉不可致”,所以割股在這裡並非為了果腹,還是含有治病意涵的,只不過人肉彼時尚未被賦予不同於其他肉類的超驗靈力。

不過別急,隨著時間的推移,割股很快具有了“天人感應”的效應。雖然傳統醫士虛構了人肉很多的藥用價值,但割股療疾的最重要意義,在它感天動地的孝思裡。其道理正如“二十四孝”中的臥冰求鯉、埋兒奉母等故事所昭示的:一個人表達孝思的自虐方式越赤誠,就越能感動天神,從而獲得困頓中的意外驚喜。

如果說“臂血和丸”還只是以臂血為藥引,“割股療親”則更嚴酷得多,它要求割掉一塊大腿或其他什麽重要部位的肉,用來煮湯給至親長輩服用。這容易流血過多,造成昏厥乃至喪命。在民國時期,這樣的血案仍時有發生。

丁頁在表達對新二十四孝的不滿時,提到當時杭州某中學女生趙秀英“割股療親,當場昏厥”的新聞,並質問《《二十四孝暨女子二十四孝圖編》的編者先生:你們覺得這“於世道人心,有所裨益”?你們的用心是夠偉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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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行版的《二十四孝》是元朝郭居業所著,1947年出版時新加的女子二十四孝,作者署名“見心居士”,繪圖者為劉仲文。該書的刊印目的據說是“冀於世道人心,有所裨益”,“若人人能推其愛親之心,以愛家,愛國,愛人類,則進世界於大同,亦將以本書為嚆矢矣!”

都是相當正能量的詞匯。

雖然歷史上就曾屢遭爭議,但在主流輿論場中,“割股療親”還是形成了自己正面的話語形象。提及這個詞匯,更多人聯想到的是“孝順”,而非“愚昧”。

1947年,抗戰期間在上海閘北偽自治區出任第一鄉鄉長等職的漢奸嫌疑人黃鶴亭為自己自辯時,即表示“我事母至孝,曾割股作湯,療治母病,何能助敵偽作惡?”媒體報導此案時,也用了“審漢奸發現孝子”這樣的標題,而非“漢奸蠢到割股療親”。

民國作家周瘦娟的母親汪太夫人,1944年因癌症病逝後,對外宣傳中也有如下一節:“太夫人苦節四十年,並曾割股療親,向以節孝為鄉裡所稱道。”

包括在報館任職的記者中,也不乏割股療疾的支持者。《申報》記者許承緒甚至於身體力行,在母親患病時“於延醫為之診治外,見其母病勢益劇,嘗親侍湯藥,夜不安枕,並曾背人割股以療,嗣幸其母病得以轉危為安,始為釋然。”在許承緒1940年病逝時,《申報》的相關報導中,特別突出強調了他的這一事跡,不僅沒有覺得分毫不妥,進而還讚歎道:“其孝思之篤,尤令人欽景,足風末世。”

許承緒的案例相當具有典型性,代表了一種有關割股療效的經典敘事,似乎他母親的轉危為安確鑿得益於此種實踐。在種類繁多的各種史料中,自唐宋以至明清,我們可以看到各種以人肉為藥石的孝感天地的治療奇跡。這種被士大夫壟斷的著史的一律性,在民國時期因自由媒體的興起,而受到了挑戰。

如前所述,在民國時期的媒體報導中,也有對割股療疾的褒揚,抱有這種傾向的書寫者樂於將傳聞中的某種痊愈結果歸因於此。但他們已經無法壟斷整個輿論市場。

不妨再舉一例。《崇善月報》第30期刊發過一篇《孝子割肉療親(上海)》,作者李恨人似乎很諳熟將傳聞寫入新聞的套路。這篇文章的主角是“余友鄰人周某”:

“前月因(周某)母親患重症,幾已不起。某日母昏迷中,自言自語曰:何處得來人肉,則病或有痊愈之一日。語為周某所聞,思言非無因,即取利刃一柄,割去股肉一小塊,自為烹煮,進母食之。數日後,病果瘳。而其母以昏迷故,病不知己曾食股肉也。孝子亦不以告。近其母已恢復常態,病已全消矣。噫,孝感動天,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若周孝子者,其心雖苦,其孝亦足嘉矣。是不可以湮沒也。因表而出之。”

“余友鄰人周某”,李恨人如此迫切想要將周某割股療親的孝行表而出之,可卻連其住址、名字等基本信息都不肯透露,甚至於“余友”是哪一個也不肯說。這近乎是在杜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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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之下,1946年11月6日《星光》所刊發的《割乳療親,孝子喪命》就顯得更為真實。

故事的男主人公叫卞建章,江蘇鹽城人,其父卞福運時年五十歲,家道小康,有稻田數十畝。卞建章年18歲,此前在鹽城一家藥材行任職。1946年夏,為避匪亂父子逃難到了無錫,住於本部洛社區西漳鄉第六保照牆前草屋內,平日代人耕田度日。

是年10月,卞福運患傷寒重症,醫治無起色,卞建章於是背著親人持菜刀將胸前乳部的肉割下數塊。當下血流如注,幾致昏厥,他自己勉強用布包扎起來,而後以人肉與青菜同煮,侍奉老父,同時更進以湯藥。卞福運病情略見起色,而卞建章則因流血過多,創口發作,雖經醫師診治,仍不免氣絕身死。

說其為“二十四孝”製造的民國血案,並不為過吧。

時間再往前推。1919年,五四運動後三個月,在上海浦東一家火柴廠作工的寧波人邵仲友,寓居在小東門侍暉街二十一號。他二十幾歲,是個孝子。這一年夏天,正逢上海瘟疫流行,他的母親染病後送醫院醫治無效,氣息奄奄,命在垂危。

邵仲友於是跪地禱天,願以身代母受病。邵仲友讀過些古書,想到古有割股療親之事,決心效仿。他偷偷割掉左肱肌肉一塊,煎湯奉母。沒想到母親病重,竟難以將肉湯灌入咽喉。邵仲友既悲且痛,暈了過去。他的姐姐看見他血流滿襟,才知弟弟割股了。

悲劇性在於,割股並沒能感動上天,他的母親還是去世了,他本人也要住院接受治療。

傳統著史者一直在美化“割股療親”的自願性。事實是,因被洗腦而自願割股者固然有之,但違逆本性的自殘愚孝,相當比例一定是道德壓迫下的結果。這種道德壓迫,在民智漸開年代,逐漸行走不通,但也並未銷聲匿跡。1939年初,發生這樣一件事:

福建紗花巨商詹鴻琳在上海經營“聚豐泰記紗花”,他的長子詹信賢,娶了兆芳照相館館主史流芳的三女兒史仁德為妻。詹信賢患肺癆久治不愈,詹鴻琳的妻子張氏遂逼迫史仁德割股療夫。當時的媒體報導稱,史仁德“感覺家庭如此黑暗……乃於二月十三日歸寧省親,期向乃父若母一訴悲怨,而適逢父病,遂黯然而返。但乃姑逼迫之聲又起。”

25歲的史仁德於是吞服來沙爾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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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宮博物院內,迄今藏有一組北宋時期的二十四孝磚雕,其中包括郭居業版本“二十四孝”所沒有的“割股奉母”:唐朝王武子的妻子,因婆婆想喝肉湯,而家中無錢購買,她就偷偷地從腿上割下一塊肉,煮湯給婆婆喝。

在這裡,割股還只是為滿足口腹之欲。隨著時間的演化,被割的股肉變成了一種可與上天感應道交的靈丹妙藥。

二十四孝的磚雕,靜靜躺在博物院中,不失其文物價值,但如果走入現實,則有點駭目驚心了。就如1947年,丁頁在媒體上奮筆疾書,反對二十四孝的風行:

“如果這書是印給中年的一輩看,我以為他們自己已是做父親的人了,只希望兒子來孝順他們,倘要他們照二十四孝去孝順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未必高興吧。假使是做給少年的一輩看的,我不敢願他們看這種書。因為這書裡的故事,若以現代的眼光來分析,其中有不少非但沒有裨益於少年,並且還包含著迷信的殘忍的無智的等等毒素在內。

例如,孟宗’哭竹生筍’,王祥’臥冰求鯉’,這是根本不合情理的奇跡。什麽董永‘賣身葬父’卻會碰著仙女,不是近於鼓勵叫人出世嗎?還有郭巨夫婦的’為母埋兒’,他們虐殺下一代而保存老朽者,這是什麽思想?難道叫今日的人再來玩這一套!大家學了老萊子’戲彩娛親’和庾黔婁的’嘗糞憂心’即可’進世界於大同’了。我真佩服編者先生的苦心!”

很顯然,愚孝的荒誕故事不止是“割股療親”。只不過,割股療親的血跡,在中國綿延了上千年,披上了美德外衣的血案格外扭曲變形。原本以為,1947的回潮應該也是終點吧。這當然是我們太過天真了點。

二十四孝又走出了故宮博物院。在現代城市的街頭巷尾,經常看到二十四孝的宣傳圖文,我忍不住心裡會肯定說:割股療親這種帶有很強實踐性的經驗總結與天人感應原理,和時下推廣的前現代傳統醫學理念,還真是匹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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