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有遠見的賭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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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秦朔朋友圈的第2414篇原創首發文章

兩年前，軟銀創始人孫正義乘坐他的灣流公務機飛往阿拉伯地區，去拜會中東的金主，為自己新的一支科技私募基金募資。孫正義並不是四處尋找資金的普通投資人，彼時的他已經是全球最富有的人之一，更以碾壓式投資風格而著稱：一旦看準的項目會給出對方要價的三四倍甚至更高的價格，而且根本不給別人還價的機會。

即便如此依然不能滿足他想吞下一切的投資欲望，孫正義需要更大筆的資金，在全球進行讓人瞠目結舌的投資和並購。能夠滿足孫正義胃口的，在世界範圍內也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大型全球投資者”，手握兆美元的沙特主權財富基金便是其中一個。

孫正義正在奢華程度堪比“空軍1號”的灣流公務機上修改給沙特土豪們講演的PPT，他身邊站著的就是幫助自己在中東搭建關鍵人脈資源的高手Rajeev Misra。這個拗口的印度名字一定要認真記住，他被認為是孫正義的潛在接班人。此人之前在金融行業工作，投資風格相當激進，曾經瘋狂下注次債市場，也是電影《大空頭》原型之一，被稱為“華爾街禿鷲”，他如今因為幫助孫正義管理願景基金而被全世界的創業者所熟知。

其中一頁PPT上，孫正義早前寫下了自己希望募資的金額——300億美元，這個數字其實已經超過了當時全世界最大的風險投資基金和私募股權基金，換而言之，已經是非常瘋狂的數字。最後審閱演講PPT的時候，孫正義在這個數字上停頓下來，思考了一會，便毫不猶豫地把300億美元改成了1000億美元。

“Life’s too short to think small”，他對旁邊吃驚愕然的Rajeev Misra說。孫正義的這句話翻譯成中文大意是：生命苦短，一定要抓住機會乾大事。

都說樂視的賈會計是世界上最會靠PPT融資的人，那真是因為他還沒有遇上孫正義。1000億美元這個臨時改出來的數字，真大到連見過了大世面的沙特土豪們都嘖嘖驚訝：這人是來搶錢的吧！

“我打算給你個兆美元的禮物：你們給我的基金投資1000億美元，我還給你們1兆美元。”孫正義面對大袍子們的嘲笑，面不改色地誇下海口。沙特土豪們雖然看穿了孫正義在吹牛，但是他們最後竟然還是買單了！孫正義45分鐘，搞定了沙特的土豪450億美金真金白銀。

原因說來也簡單，沙特國內經濟由於油價低企正面臨挑戰，國家長官者們急需為沙特的未來找到新的增長點，盡可能減少對石油的依賴。孫正義正是抓住了這個痛點，為沙特王儲們描繪了一幅屬於未來的科技推動經濟增長的美好前景，於是一擊即中。把馬雲老師的那句名言“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送給孫正義，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不過沙特金主雖然錢多，但並不傻，他們拿出450億美元的同時要求軟銀出資250億美元，然後兩撥人共同去忽悠其他土豪，把剩下的300億美元填上，這些金主就包括阿布扎比主權投資基金、蘋果公司、富士康、高通和夏普等。

賭資到位了，孫正義就開始瘋狂下注：向給定領域的最成功科技創業公司投入巨額資金——其最小的交易規模也有1億美元左右，最大的交易規模則為數十億美元。基金成立不到一年的時間，孫正義花掉的錢比美國整個風險投資行業一年的投資總額還要多。更瘋狂的是，孫正義還放出話來，他要每隔2到3年，就發起一個新的1000億美元願景基金，並且要每年投出去500億美元。

花錢如此闊綽，不僅競爭對手驚呆了，就連投資對象都驚呆了。據說願景基金的投資套路是這樣的：以Rajeev Misra為首的超過200人的投資團隊在全球看項目、做盡職調查，經過嚴格篩選、通過考核的企業會接到來自願景基金的電話，“你好，孫正義先生想跟你談談”。

當你忐忑不安地來到軟銀，見到這位身高不過一米五的亞洲男人，聽到他開出至少一億美元、多則數十億美元的投資價碼時，千萬不要被喜悅衝昏了頭。因為如果你不肯拿這麽多錢，並且付出更多股份、承諾取得更高的回報，那麽他就會把這筆瘋狂的金額投給你的競爭對手。

孫正義的反對者大有人在，他們認為孫正義是在用“填鴨”式的辦法批量催育年輕的公司，給這些創業公司遠大於他們應得的投資、或者遠大於他們需要的金額，催大公司估值，導致科技泡沫，到頭來孫正義的投資者會發現，自己企業也賺不到什麽錢。

然而從過往歷史看，那些懷疑孫正義的人後來都發現自己錯了。

1981年，24歲的孫正義創辦軟銀公司，在東京分銷個人電腦軟體，當時他只有兩名兼職員工。在開業的第一天，身材矮小的孫正義站在兩個蘋果紙箱上，向他的那些迷茫的手下們宣布，五年內這家公司的銷售額將達到7500萬美元並成為日本第一。孫正義後來告訴《哈佛商業評論》，員工聽完孫正義的開業演講，一致認為“這家夥肯定是瘋子”，並在當天辭職。軟銀卻在孫正義的長官下，最終拿下日本軟體分銷市場的80%份額。

1995年，孫正義剛涉足互聯網，就準備向成立不久的雅虎投資200萬美元，結果遭到了股東的一致反對。在孫正義的堅持之下，投資才得以完成。結果孫正義第二年變本加厲追加1億美元投資，包括雅虎創始人楊致遠在內的大多數人都認為孫正義瘋了。

20世紀90年代中期，即便是在美國，在許多人眼裡，互聯網看似火爆，卻還沒有明確的贏利模式，向一個前景未明的公司投資200萬美元已經是件頗具風險的事情，更何況1億美元。但是後來就連楊致遠都不得不承認，孫正義真是一個目光長遠的賭徒，他看到雅虎的商業模式可以迅速複製推廣到全世界，規模可以無限大。當然，想要佔領全世界需要時間和金錢，但是正是看到這一點，孫正義可以賭下今天所有的財富。對雅虎的投資，孫正義收到了144倍的回報。

1999年，孫正義籌備中國軟銀，來到中國考察好項目。他的朋友摩根士丹利分析師Sunil Gupta安排了馬雲與孫正義見面，於是便有了後來中國互聯網圈奉為傳奇的“6分鐘敲定2000萬美元投資，最後升值為240億美元”的故事。

但事實是，馬雲當時正是最落魄的時候，瀕臨破產邊緣，已經苦苦尋求投資很久，而孫正義並沒有像其他的投資人一樣，因為馬雲的商業模式不清晰、看不到營收增長點就把他拒之門外，而是給了他介紹自己的機會。馬雲當時有10分鐘時間向孫正義介紹自己，講到第6分鐘的時候，孫正義一拍桌子說：“行了”。馬雲當時真是嚇了一跳，他不知道“行了”是什麽意思，心裡一點底都沒有。

孫正義投資馬雲最重要的是，他預見的互聯網對傳統商業的改造，對社會效率的提升，十年之後肯定是互聯網的世界。同時，馬雲身處於全球人口最大的中國市場，這裡海量的用戶會給電子商務帶來難以想象的增長空間。從這個意義上而言，馬雲的電子商務當然能夠得到極大的發展，即使今天暫時看不到清晰的模式。

2000年，美國互聯網大泡沫崩盤，無數企業、投資人血本無歸，孫正義也是其中一個。自從五年前投資雅虎以來，孫正義在世界範圍內投資了450多家互聯網公司，在他肆無忌憚的收購下，軟銀的市值飆升至990億美元，成為了日本最大的公司。互聯網泡沫前半年，美國科技公司估值一路上漲，孫正義的身價也是一路水漲船高，據說已經達到了一天上漲一億美金的境地，他還成功取代比爾·蓋茨當了三天世界首富。

但孫正義萬萬沒想到，生涯高峰後，隨之而來的是萬丈深淵，當年他全球首富寶座還沒坐熱，將他推上首富寶座的網絡泡沫就破裂了。股價在半年裡狂跌，孫正義個人身家蒸發700億美元，當年世界首富比爾·蓋茨的身價也不過780億美元。孫正義創下了人類史上最大個人金融損失紀錄，公司也瀕臨破產。

若乾年之後，在接受彭博電視後來的彭博電視台主持人魯賓斯坦專訪時，魯賓斯坦好奇地問孫正義，損失700億美元是一種怎麽樣的體驗？他雲淡風輕地說：“總之，我熬過來了。”

即便是身價跌到只有原來的1%，孫正義依然沒有被打倒，他保持著快速行動、大規模部署的風格，以讓對手畏縮的節奏在投資。

2004年，孫正義已經看到移動互聯網的發展趨勢，他下定決心要進軍這個市場。而當時，距離第一代蘋果手機問世還要等上好幾年，孫正義自己也沒有涉足過移動互聯網的經驗。但是這並沒有妨礙孫正義異想天開。他竟然跑到美國去找喬布斯，還帶著他自己手繪的iPod+手機的草圖。喬布斯先是非常震驚，這是全世界第一個人來找他談下一代手機的人，等看到孫正義畫的草圖之後便哭笑不得，“你不要把這麽醜的圖給我，我自己有”。

孫正義順藤摸瓜，跟喬布斯建議，既然我們都想到一塊去了，那等你手機生產出來了，在日本市場就讓我獨家賣吧。孫正義不僅在喬布斯連蘋果手機都沒有設計出來的時候，就讓他簽下一份手機的獨家銷售合約，還信誓旦旦向喬布斯承諾，等他的手機生產出來，他肯定會買下一個移動運營商來“迎娶”。

2006年，孫正義在所有人不看好的情況下，斥巨資收購了體量比軟銀還大的沃達豐日本公司，躋身日本三大運營商之列。但他收購的時機真是太差了，收購沒多久日本政府就宣布運營商要提供“攜號轉網”服務。這給了沃達豐當頭一棒。因為沃達豐日本的信號最差，口碑也最爛，要是開放“攜號轉網”，估計第一天轉出的用戶就能讓沃達豐日本破產，所有人都認為孫正義真是沒有任何翻盤的可能。面對政府的壓力，市場環境的緊迫，孫正義竟然想出在“攜號轉網”服務正式實施的前一天，推出“網內電話互打免費”這樣殺手級的服務。

打個比方，相當於中國聯通宣布，以後聯通手機互相打電話免費，要知道那可是12年前，智能手機還沒有出現，這招一出，估計中國移動肯定傻眼了。果不其然，“攜號轉網”正式啟動的第一天，沃達豐日本不僅沒有大量用戶轉出，反而有大量用戶轉入。

這裡插一句，2018年底，中國工信部要求三大運營商在2020年之前必須實現全國範圍的攜號轉網。這時候，如果聯通或者電信有野心，推出“網內電話互打免費”的服務，逆襲老大中國移動、佔據中國第一大運營商的地位應該是妥妥的。辦法誰都能想到，問題是你有沒有魄力、敢不敢下重注。

2018年，經過十多年的苦心經營，軟銀旗下的電信運營公司（前身是沃達豐日本）作為日本最大的運營商在東京證券交易所成功上市，創下日本歷史上最大規模IPO。剝離集團最具盈利能力的部分上市融資，孫正義的目的並不是套現離場，而是他看到移動互聯網的紅利期已經過去，他把目光放在了智能互聯網、機器人等下一代前沿技術之上。他需要融更多的錢，好去布局下一個十年、二十年。

孫正義看到的未來是什麽樣子呢？

他首先看到了一個屬於智能機器人的世界。孫正義預計，未來隨著技術的進步和人口的老齡化程度不斷加劇，人類平均每個人都至少需要一個機器人，由此倒推，足夠為今天的投資提供參考。

所以，他在一片反對聲中，斥資310億美元、溢價43%收購英國芯片製造公司ARM，目的是控制全球90%以上的芯片市場。ARM是世界上最具影響力的芯片技術提供商之一，主要從事低費用、低功耗、高性能芯片研發，全世界99%的智能手機和平板電腦都採用ARM架構。即便是華為公司引以為傲的麒麟芯片，也是建立在ARM架構之上。儘管不少人依然質疑軟銀的收購價格過高，非常不劃算，但是孫正義自信滿滿，在他看來這筆收購未來必然能讓軟銀成為下一個潛力巨大的科技市場的長官者之一。

他還從谷歌手中買下了兩家機器人公司——其中就包括名聲響亮的波士頓動力（Boston Dynamics），以及另一間機器人公司Schaft。谷歌之所以出售波士頓動力，就是覺得機器人的研發在這個階段費錢、又很難商業化，實在不劃算。但是對於“接盤俠”孫正義來說，簡直就是如獲至寶，因為他要打造一個偉大的機器人帝國。

此外，未來還是一個共享經濟和可再生能源的時代。

技術的進步讓人類的協同效率極大提升，共享會成為未來的主流，所以孫正義幾乎押注了共享經濟的每一個賽道。就看看他在共享出行市場的布局，軟銀投資了美國的Uber、中國的滴滴、印尼（新加坡）的Grab、印度的Ola，這四家公司佔據了世界人口排名前四的國家市場。孫正義的野心，真是昭然若揭。

孫正義還在關注能源的變革。權威預測顯示到2040年，全球發電量三分之一都將來源於可再生能源，這將是一個巨大的變革，裡面自然蘊含著無數的機會。當然，也是孫正義說服沙特土豪加入他的願景基金最重要的原因。

毫無疑問，孫正義是一個目標清晰、嗜血冷酷的賭徒。過去20年，孫正義賭對了互聯網和移動互聯網的浪潮，他砸下全部身家all in，最終打造了今天我們所看到的軟銀帝國。但是未來20年，孫正義還能複製這樣的投資傳奇嗎？

2018年冬季，前軟銀集團顧問、孫正義資深參謀島聰來到北京宣傳他的新書《霸氣：孫正義衝向未來的長官力》，透露了孫正義賭徒背後的投資邏輯。島聰開玩笑說，作為一個跟孫正義相處了8年，超過3000天，在一起工作的時間比陪伴家人時間都多的人，他有資格跟大家分享一個更加真實的孫正義。

在島聰看來，並不是因為孫正義押寶押對了互聯網，恰好趕上互聯網大發展，所以他就賭對了。事實上，孫正義在任何時代，都擁有創造驚人財富的能力，因為他能夠看到範式轉移的趨勢，包括能源、通訊與運輸手段三方面，這才是孫正義在全球投資成功的關鍵。

仔細看孫正義多年的投資，雖然種類繁多、數量驚人，但背後的邏輯都是一致的：這些公司都是在能源、通訊和運輸三個領域引領範式轉移、面向未來的商業機構。這也是孫正義投資理念中最為強調的“道”。

此外，結合島聰的演講還有他的新書，總結出孫正義的一些不同於常人的投資哲學：

1

在進行重大投資決策的時候，幾乎人人反對的才是值得仔細思考的。畢竟具有先見之明的人是少數，大多數人還是通過常識、或者公開資料收集資訊，但這些往往已經是過時的資訊。所以，如果一個重要的投資決策，是公司股東全票通過的，那麽是不會產生很大價值的。

2

在業務做到頂峰就要脫手賣掉，然後尋找新的、更具成長性的投資機會。這就是為什麽孫正義要讓收益豐厚的手機、運營商業務上市，這是因為手機業務已經達到了巔峰，接下來不會再出現高速增長，賺夠了錢就把它賣掉，然後再去投資更有成長性、引領下一個時代的行業。洛克菲勒在鐵路時代攫取了巨額財富，他過人之處是身為鐵路大王，在汽車產業發展早期就眼光獨到地投資了福特汽車。如何才能投到每次經濟社會變革當中的關鍵企業，是孫正義每天都在思考的問題。

3

投資成功概率達到5%就可以。自從2000年身價跌去99%從零開始之後，孫正義18年來投資回報率鋼彈43%，但是成功率呢？孫正義自己算了一下，大概5%。也就是說，孫正義投過幾百家企業，成功的也就是幾十家，還包括雅虎、阿里巴巴這樣歷史上最成功的投資。雖然5%聽上去不高，但是一般人的投資成功率可能連1%都不到，所以能夠做到5%，裡面還有幾條大魚，就足以成就一番事業。巴菲特的好搭檔芒格曾經說過，如果把他們投資回報率最好的那20%的股票拿走，那他們的業績幾乎是慘不忍睹。

4

只要有7成的勝率，就可以投資。孫正義認為日本企業要等到9成把握再去投資實在太晚，而中國的企業往往6成把握就開始投資，這時候風險比較大。孫正義看到一個投資機會，往往是投資成功失敗概率各佔一半的時候，他就開始不斷地琢磨、分析，等到有7成把握的時候，就可以下重注投資了。

5

集中投資、打造集群效應。孫正義的投資風格是，看好的一個行業裡不同市場上領軍企業投個遍，每家投砸數十億美金的量級。之前提到的共享出行便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如今軟銀控制著全世界三分之一出行市場，這會帶來供應商、製造商、上下遊的整合聚集。

6

只要出現了新的技術、商業趨勢，而自己又沒有能力做好，那麽孫正義會以最快速度把它買過來，或者說與人結盟，把它拿來就用。孫正義認為，如果能夠贏得時間，付出代價是值得的。他當年已經想到了iPod+手機將會引發移動互聯網的浪潮，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是做不出顛覆性的產品，那麽就只有不惜代價跟喬布斯合作。

7

要保住35%的投資界限。孫正義如此舉債投資，如何保證財務狀況健康呢？他認為淨負債除以持有的股票的價值應該小於35%，就是風險可控的財務情況。在此基礎之上，孫正義是可以放開手腳拚命花錢的。

出生於1957年的孫正義，也才60歲出頭。以他激進的投資風格來看，這時候就要下定論軟銀是否成功，還為時過早。但可以確認的是，孫正義絕對是一個不畏懼失敗、不怕從頭再來的人，他可以隨時隨地殺回來。

唯一能夠阻擋孫正義前進的，恐怕就只有時間。所以他才會感歎，人生苦短，一定要抓住機會乾大事。

資料：

Bloomberg, Masayoshi Son, SoftBank, and the $100 Billion Blitz on Sand Hill Road

Economist, The impact of Masayoshi Son’s $100bn tech fund will be profound

島聰，《霸氣：孫正義衝向未來的長官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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