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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沈從文先生誕辰116周年

今天是沈從文(1902.12.28—1988.5.10)誕辰。這位從湘西鳳凰走出來的“鄉下人”,曾被諸多評論家認為是二十世紀中國最偉大的文學家之一,也是最早有可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作家。他的小說就像家鄉山水,清透又有力。

著名畫家、作家黃永玉曾經撰寫《太陽下的風景——沈從文與我》一文,將自己的流浪經歷與表叔沈從文的交往交織在一起,勾勒出一個真實而豐富的沈從文形象。該文收入文景新出《太陽下的風景》一書中,現摘錄片段,追思故人。

太陽下的風景——沈從文與我

黃永玉/文

從十二歲出來,在外頭生活了將近四十五年,才覺得我們那個縣城實在是太小了。不過,在天涯海角,我都為它而驕傲,它就應該是那麽小,那麽精致而嚴密,那麽結實。它也實在是太美了,以致以後的幾十年我到哪裡也覺得還是我自己的故鄉好;原來,有時候,還以為可能是自己的偏見。最近兩次聽到紐西蘭的老人艾黎說:“中國有兩個最美的小城,第一是湖南鳳凰,第二是福建的長汀……”他是以一個在中國生活了將近六十年的老朋友說這番話的,我真是感激而高興。

我那個城,在湘西靠貴州省的山窪裡。城一半在起伏的小山坡上,有一些峽谷,一些古老的森林和草地,用一道精致的石頭城牆上上下下地繡起一個圈來圈住。圈外頭仍然那麽好看,有一座大橋,橋上層疊著二十四間住家的房子,晴天裡晾著紅紅綠綠的衣服,橋中間是一條有瓦頂棚的小街,賣著奇奇怪怪的東西。橋下遊的河流拐了一個彎,有學問的設計師在拐彎的地方使盡了本事,蓋了一座萬壽宮,宮外左側還點綴一座小白塔。於是,成天就能在橋上欣賞好看的倒影。

城裡城外都是密密的、暗藍色的參天大樹,街上紅石板青石板鋪的路,路底有下水道,薔薇、木香、狗腳梅、橘柚,諸多花果樹木往往從家家戶戶的白牆裡探出枝條來。關起門,下雨的時候,能聽到穿生牛皮釘鞋的過路人叮叮叮地從門口走過。還能聽到廟中建築四角的“鐵馬”風鈴叮叮當當的聲音。下雪的時候,尤其動人,因為經常一落即有二尺來厚。

有一天傍晚,我正在孔廟前文星街和一群孩子進行一場簡直像真的廝殺的遊戲,忽然一個孩子告訴我,你們家來了個北京客人!

我從來沒親眼見過北京客人。我們家有許許多多北京、上海的照片,那都是我的親戚們寄回來讓大人們覺得有意思的東西,對孩子來說,它又不是糖,不是玩意,看看也就忘了。這一次來的是真人,那可不是個隨隨便便的事。

這個人和祖母圍著火爐膛在矮凳上坐著,輕言細語地說著話,回頭看見了我。

“這是老大嗎?”那個人問。

“是呀!”祖母說,“底下還有四個咧!真是旺丁不旺財啊!”

“喂!”我問,“你是北京來的嗎?”

“怎麽那樣口氣?叫二表叔!”祖母說,“是你的從文表叔!”

我笑了,在他周圍看了一圈,平平常常,穿了件灰布長衫。

“嗯……你坐過火車和輪船?”

他點點頭。

“那好!”我說完馬上衝出門去,繼續我的戰鬥。一切一切就那麽淡漠了。

幾年以後,我將小學畢業,媽媽叫我到四十五裡外的外婆家去告窮,給罵了一頓,倒也在外婆家住了一個多月。有一天,一個中學生和我談了一些很深奧的問題,我一點也不懂,但我馬上即將小學畢業,不能在這個中學生面前丟人,硬著頭皮裝著對答如流的口氣問他,是不是知道從鳳凰到北京要坐幾次輪船和幾次火車?

他好像也不太懂,這教我非常快樂。於是我又問他:知不知道北京的沈從文?他是我爸爸的表弟,我的表叔。

“知道!他是個文學家,寫過許多書,我有他的書,好極了,都是鳳凰口氣,都是鳳凰事情,你要不要看?我有,我就給你拿去!”

他借的一本書叫作《八駿圖》,我看了半天也不懂,“怎麽搞的?見過這個人,又不認得他的書?寫些什麽狗皮嘮糟的事?老子一點也不明白……”我把書還給那個中學生。

“怎麽樣?”

“唔、唔、唔。”

許多年過去了。

我流浪在福建德化山區裡,在一家小瓷器作坊裡做小工。我還不明白世界上有一種叫作工資的東西,所以老闆給我水準極差的三頓夥食已經十分滿足。有一天,老闆說我的頭髮長得已經很不成話,簡直像個犯人的時候,居然給了我一塊錢。我高高興興地去理了一個“分頭”,剩下的七角錢在書店買了一本《昆明冬景》。

我是衝著沈從文三個字去買的。鑽進閣樓上又看了半天,仍然是一點意思也不懂。這我可真火了。我怎麽可以一點也不懂呢?就這麽七角錢?你還是我表叔,我怎麽一點也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麽呢?七角錢,你知不知道我這七角錢要派多少用場?知不知道我日子多不好過?我可憐的七角錢……

德化的跳蚤很多,擺一臉盆水在床板底下,身上哪裡癢就朝哪裡抓一把,然後狠狠往床下一摔,第二天,黑壓壓一盆底跳蚤。

德化出竹筍,柱子般粗一根,山民一人抬一根進城賣掉買鹽回家。我們買來剁成丁子,抓兩把米煮成一鍋清粥,幾個小孩一口氣喝得精光,既不飽,也不補人,肚子給脹了半天,脹完了,和沒有吃過一樣。半年多,我明白大腿跟小腿都腫了起來,臉也腫了;但人也長大了……

幾十年來,他從未主動上館子吃過一頓飯,沒有這個習慣。當他得意地提到有限的幾次宴會時——徐志摩、陸小曼結婚時算一次,鬱達夫請他吃過一次什麽飯算一次,另一次是他自己結婚。我沒有聽過這方面再多的回憶。那些日子距今,實際上已有半個世紀。

借用他自己的話說:

“美,總不免有時叫人傷心……”

什麽力量使他把湘西山民的樸素情操保持得這麽頑強。真是難以相信,對他自己卻早已習以為常。

我在中央美術學院教學的工作一定,很快地找到了住處,是在北京東城靠城邊的一個名叫大雅寶的胡同,宿舍很大,一共三進院子,頭一間房子是李苦禪夫婦和他的嶽母,第二間是董希文一家,第三間是張仃夫婦。然後是第二個院子,第一家是我們,第二家是柳維和,第三家是程尚仁。再是第三個院子,第一家是李可染,第二家是范志超,第三家是袁邁,第四家是彥涵,接著就是後門了。院子大約有大大小小三十多個孩子。一來我們是剛從香港回來的,行動和樣子都有點古怪,引起他們的興趣;再就是平時我喜歡跟孩子一道,所以我每天要有一部分時間跟他們在一起。我帶他們一道玩,排著隊,打著扎上一條小花手絹的旗幟上公園去。現在,這些孩子都長大了,經歷過不少美麗和憂傷的日子。直到現在,我們還保持了很親密的關係。

我搬家不久,從文表叔很快也搬了家,恰好和我們相距不遠,他們有三間房,朝南都是窗子,臥室北窗有一棵棗樹橫著,映著藍天,真是令人難忘。

兒子漸漸長大了,每隔幾天三個人就到爺爺家去一趟。爺爺有一具專裝食物的古代金漆櫃子,兒子一到就公然地面對櫃子站著,直到爺爺從櫃子裡取出點什麽大家吃吃為止。令人喪氣的是,吃完東西的兒子馬上就嚷著回家,為了做說服工作每一次都要花很多工夫。

從文表叔滿屋滿床的畫冊書本,並以大字報的形式把參考用的紙條條和畫頁都粘在牆上。他容忍世界上最嚕蘇的客人的馬拉松訪問,尤其仿佛生怕他們告辭,時間越長,越熱情越精神的勁頭使我不解,因為和我對待生熟朋友的情況竟如此相似。

有關民族工藝美術及其他藝術史學的著作一本本出來了,天曉得他用什麽時間寫出來的。

嬸嬸像一位高明的司機,對付這麽一部結構很特殊的機器,任何情況都能駕駛在正常的生活軌道上,真是神奇之至。兩個人幾乎是兩個星球上來的,他們卻巧妙地走在一道來了。沒有嬸嬸,很難想象生活會變成什麽樣子,又要嚴格,又要容忍。她除了承擔全家運行著的命運之外,還要溫柔耐心引導這長年不馴的山民老藝術家走常人的路線。因為從文表叔從來堅信自己比任何平常人更平常,所以形成一個幾十年無休無止的學術性的爭論。嬸嬸很喜歡聽我講一些有趣的事和笑話,往往笑得直不起身。這裡有一個秘密,作為從文表叔文章首席審查者,她經常為他改了許多錯別字。嬸嬸一家姐妹的書法都是非常精彩的,但她謙虛到了靦腆的程度,面對著稱讚往往像是身體十分不好受起來,使人簡直不忍心再提起這件事。

那時候,《新觀察》雜誌辦得正起勁,編輯部的朋友約我為一篇文章趕著刻一幅木刻插圖。那時候年輕,一晚上就交了卷。發表了,自己也感覺弄得太倉促,不好看。為這幅插圖,表叔特地來家裡找我,狠狠地批了我一頓:

“你看看,這像什麽?怎麽能夠這樣浪費生命?你已經三十歲了。沒有想象,沒有技巧,看不到工作的莊嚴!準備就這樣下去?……好,我走了……”

給我的打擊是很大的。我真感覺羞恥。將近三十年,好像昨天說的一樣,我總是提心吊膽想到這些話,雖然我已經五十六歲了。

契訶夫說過寫小說的極好的話:

“好與壞都不要叫出聲來。”這幾乎是搞文學的基本規律和訣竅,也標誌了文學的深廣度和難度。

從文表叔的書裡從來沒有——美麗呀!雄偉呀!壯觀呀!幽雅呀!悲傷呀!……這些辭藻的泛濫,但在他的文章裡,你都能感覺到它們的恰如其分的存在。

他的一篇小說《丈夫》,我的一位從事文學幾十年的,和從文表叔沒見過面的前輩,十多年前讀到之後,深受感動,他說:

“……這篇小說真像普希金說過的,‘偉大的俄羅斯的悲哀’。”

…………

1982 年,邀從文表叔表嬸到鳳凰白羊嶺黃家祖屋小住(左起:從文表叔、梅溪、永前、永厚、永玉/黑妮 攝)

跟表叔的第三次見面是最令人難忘的了。經歷的生活是如此漫長、如此濃鬱,那麽彩色斑斕;誰也沒有料到,而恰好就把我們這兩代表親拴在一根小小的文化繩子上,像兩只可笑的螞蚱,在崎嶇的路線上做著一種逗人的跳躍。

我們那個小小山城不知由於什麽原因,常常令孩子們產生奔赴他鄉獻身的幻想。從歷史角度看來,這既不協調且充滿悲涼,以至表叔和我都是在十二三歲時背著小小包袱,順著小河,穿過洞庭去“翻閱另一本大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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