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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屆魯迅文學獎 | 《收獲》中篇:李海叔叔

第七屆魯迅文學獎

尹學芸中篇小說《李海叔叔》刊載於2016年第1期《收獲》,獲得第七屆(2014-2017)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

李海叔叔(尹學芸)2016-1《收獲》

“我”一家人生活在天津鄉下,父親勞動之餘到外地打磚坯子掙錢,認識了一家大廠的八級鉗工“右派”李海叔叔,結為兄弟。李海叔叔次到家來,帶來了奶香味的糖,從此成了“我們”家乃至整個村子的貴客。“我”把奶糖咬成小塊分給小夥伴,描述叔叔一家的天堂般的生活,可是此後每年春節,李海叔叔總是空手而來,從這個貧窮的家裡帶走他們精心籌措來的糧食豆子瓜果,錢,甚至借來的雞蛋,久而久之兩家的關係終於淡漠了。事實上,除了李海叔叔在國營大廠工作外,他家生活在偏僻的山溝裡,李海從“我”家春節後捎走的物資是他們的指望。兩家人互相仰望著度過了艱難時期,終於孩子們都各有所成,雖然兩家從親密淡漠到了說不出的尷尬境地,但“我”卻從這種複雜的關係中發現了兩個家庭的秘密……

作家尹學芸,2018年8月,湖北神農架,吳越攝影

李海叔叔

文 | 尹學芸

【續】

是李海提出要與父親結拜的。父親覺得自己是粗人,配不上李海叔叔。可李海叔叔說,啥粗人細人,咱哥倆感情好,就是親人。李海叔叔運氣不錯,當了三個月的徒弟沒怎麽乾活,三個月後,廠裡就把他調了回去,只是降了兩級工資。他就是在調回去之前跑到我家拜親的。父親說,這也是李海叔叔的主意。李海說,娘沒了,爹還在,應該去給爹磕個頭。這個爹,指的就是我爺爺。

  李海叔叔第一次來我家之後的許多年,我的大腦裡是空白,就像那些歲月從沒在我的腦子裡走過一樣。相似的記憶,總是有相同的場景,年複一年幾乎都沒有變化。李海叔叔每年都是正月初一來我家拜年。他工作的地方,是承德西部,家則在承德東部的一個深山區,緊臨那條武烈河。從家到松山煤礦,或是到我家,是同等的距離,幾乎都是一兩百裡的路程。春節放了年假,叔叔從煤礦騎車回家,在家過了年,再騎車來我家拜年。不是三年兩年,甚至不是十年八年,一晃就堅持了二十多年。這樣一份情感,想不珍貴也難。

  初一下午三四點鍾,父親穿著簇新的衣褂,晃著肩膀攀上了河堤。我們這一條街的人都知道,父親是去接叔叔了。我家到河堤大約有五十米,但到遠處的大橋,大約有一公里。父親不會一直走到橋頭,而是在離橋三四十米的拐彎處,來回溜達。我們猜,父親這樣做是為了掩飾內心的焦灼,他不願意讓叔叔看到他等候已久的樣子。從早晨到現在,父親都沒怎麽好好吃飯。他這一整天都因激動顯得坐臥不寧。而這時候的家裡,姐姐一準在擀麵,母親一準在燒火。大鍋裡的水嘩嘩翻滾著,不時添加,既為了暖炕,也為了耗損。因為長時間的沸騰,鍋底會起一層白鹼。只要李海叔叔一邁進家門,面條就得下到鍋裡,似乎讓他多等一分鐘,都是罪過。父親接了叔叔許多年,幾乎從沒落空過。要知道,平時我們和叔叔幾乎沒有什麽聯絡,都靠臨走時的那兩句對話。

父親問,明年初一還來麽?叔叔說,還來。

  李海叔叔不單是我家的親人,也是我們這條街的親人。叔叔來的這天晚上,屋裡通常沒有我們的座位,炕上炕下都是人。女人爬上炕,男人排在炕沿上,擠的都只能放半個屁股。還有人在院子裡打一晃,看屋裡的人實在裝不下,看一看,聽一聽,悻悻地轉身往回走。逢到這個日子,我們全家人的臉上都是喜氣,父親母親出來進去合不攏嘴。在我們的眼裡,或者,在我的鄉鄰們的眼裡,叔叔就是高門貴客,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他隨便說點什麽,都是我們不知道的。比如,他說煤礦的小火車,像條蛇一樣在山裡鑽來鑽去,很多人就想不明白,火車又沒有腿,怎麽就能走路。山上都是石頭,怎麽能在石頭堆裡掏出一條路,那些石頭不會掉下來麽?比如,叔叔還會說起大鼻子尼克松來中國訪問,天還很冷,他吃完飯就在院子裡搓煤球。有人問為啥讓人家客人搓煤球,叔叔認真地說,他不能白吃中國人的飯,美國人都很自覺。

  我跟小夥伴們踢毽子,因為叔叔的緣故,總是踢得心不在焉。身邊不時有人湊過來問這問那,叔叔幾個孩子,都叫什麽名字。叔叔家待的城市大不大。嬸嬸是不是售貨員。叔叔這次來有沒有帶奶香味的糖……只要是有關叔叔的話題,我什麽都願意回答。隻不過,有的答案是叔叔講過的,而有些答案,就是我編的。比如,叔叔的五個孩子中,兩個女孩三個男孩,名字都讓我們的耳朵起了繭子,所以這些問題回答起來一點都不費力。至於叔叔的家,我知道那是在深山區,有坡上坎下,家裡的糧食,差不多就種一種大黃米,孩子們都沒見過水稻和小麥。這是叔叔訴苦的時候我聽來的,可聽來的話,我卻不願意告訴其他小朋友。我隻說,叔叔一家就住在大城市,有很高的樓,有很大的公園。旁邊就是電影院。嬸嬸就在一個很大的商場賣點心,賣不了的點心允許統統拿回家裡,家裡經常都不用做飯。小夥伴的眼睛都直了,流著哈喇子看著我。她們實在想不出那樣一種生活有多幸福,我們長這麽大,就在代銷店見過點心,實在是,指甲大的那樣一塊點心也沒吃到嘴裡過。

  至於奶香味的糖,叔叔隻帶來過那一次。但在我的嘴裡,一定是年年要帶的。小夥伴多頭是我的同齡人,氣得哼哼說,你叔叔年年給你帶糖,可你就給我們吃過一次!我解釋說,糖都被母親鎖進了櫃子裡,我沒辦法啊!

  小夥伴排著隊跟我回家看李海叔叔。她們大多躲在門簾後,扒著門框偷偷往裡看一眼。叔叔用侉侉的聲音招呼說,進來啊。結果他們都是耗子膽兒,誰都不敢進,嘩啦一下全跑了。多頭對我說,你叔叔長得真叫俊,簡直就像周總理。我很得意,那種高興勁,就像是真的周總理到我家來了一樣。

4

叔叔一般在我家裡住三天,初四一大早,就要上路了。初三的這個傍晚,是我家最為忙亂的。叔叔的後車座上夾著一個青灰色的旅行包,很大,能裝進一個小孩子。母親第一次提在手裡掂了掂,就說能裝個小孩子。母親提前跟父親商量,這個旅行包裡裝點啥呢?父親說,還能裝啥,糧食。他們家就缺糧食。於是母親打開缸蓋看了看,用一隻瓢朝下?一通,滿滿一瓢白面就出缸了。母親把裝滿了白面的瓢放在缸蓋上,回身再拉開旅行包的拉鎖,才發現硬皮的旅行包裡原來有內容。拿出一個布兜,還有一個布兜。拿出一個袋子,還有一個袋子。母親一下子就掏出來七八個。當時母親是在後院的儲藏室裡,是蹲著的。而我正在門前踢毽子,我發現,母親突然“哎呀”了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顯然是讓那些布兜、袋子嚇著了。她讓我把父親喊了來,兩個人頭碰頭擺弄那些布兜袋子,嘴裡咕噥著商量了老半天。最後一致決定,哪個布兜、袋子都不能空著走。煙葉、粉條、薯乾、花生、瓜子、紅小豆、白爬豆、芝麻、棉花、黏面、小米……只要我們家有的,不管是啥,統統帶給叔叔。於是叔叔走的時候,自行車就像是全副武裝一樣。車把上,後座上,綁的綁,掛的掛,都是裝滿了貨物的布兜和袋子。最多的一次,母親曾掏出來過十二個袋子。既有學生用的帆布兜子,又有臨時用布條縫製的布袋子。母親翻看了一下針腳,都是粗針大馬線的。我說,嬸嬸的針線活不好,不如您的好。母親說,別瞎說。你嬸嬸是幹啥的,我是幹啥的。你嬸嬸是在大城市當過工人的。在我們老家的語系中,凡是城市的、吃商品糧的人,都統稱是工人。

  實在沒東西可裝,母親去鄰家借了十個雞蛋煮熟了,說給叔叔路上打尖用。母親邊煮雞蛋邊自責,叔叔在路上要走差不多一天的時間,過去從來沒想起來過要給叔叔準備打尖的食物,叔叔這一天都要餓肚子。從那一年開始,十個煮熟的雞蛋就成了保留曲目。為了能讓叔叔滿載而歸,我們全家半年前就要口挪肚攢。比如隊裡分了花生,母親提前會把給叔叔的一份單獨放著。有時候我們嘴饞從袋子裡偷著摳幾粒,但會自覺不動其中的一個袋子,因為那是準備送給叔叔的。

  數不清多少個正月初一,父親在河堤上的暮靄中接到了叔叔。那個時候,父親差不多在河堤上已經轉了一兩個小時。遠遠地看到一個騎車人過來,父親停下了腳步,仔細辨別,覺得模樣像叔叔,遂疾步往前走。叔叔戴著一頂狐皮帽子,帽子耳朵張開著,隨著土路的顛簸,呼扇呼扇,從遠處看,就像會飛的風箏。他一下一下緊著蹬車,看見父親迎他,越發加快了腳下的速度。我無數次地想象,他們的相逢應該像電影,有一種激動人心的力量,讓圍觀的人濕了眼睛。可現實總是讓我失望,他們的見面平淡無奇,他們只會平淡無奇。多是叔叔跳下車來,喊一聲“大哥”。父親應一聲,就沒事了。既沒有擁抱,也沒有問候。讓看熱鬧的人很是失望。父親接過叔叔的自行車往回走,這一天的等待就算結束了。連我似乎都能聽到父親那顆懸著的心“咚”地落地的聲音。

……(以下略)

選讀完

附錄

我的生活和感悟隻屬於我自己,沒有誰能代替

——訪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獲得者尹學芸

文 | 高麗

作家尹學芸的中篇小說《李海叔叔》榮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尹學芸從事寫作已30余年,佳作頻出,涉獵的範圍包括散文、詩歌、小說等,她的家鄉就在天津市北部的薊州,這裡曾產生過《三字經》裡的人物和“漁陽鼙鼓動地來”的典故。

出名要趁早?那是你沒出生在靠山屯!

“我從會認字就喜歡講故事,聽別人的,自己也講,然後幻想著有朝一日自己寫的字能變成鉛字。這在我,更像一種命運。第一次聽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我心說,那是你沒出生在靠山屯。一個鄉下孩子,父母都是農民,周圍沒有一個從事與文字相關的人,要實現作家夢,得需要多少機緣和巧合。”尹學芸將寫作一點一點嵌入了生活。一切都按部就班,沒有潮起潮落。跟隨歲月的更迭和變遷,進入一種再尋常不過的角色。她說,偶爾往外地投稿,也能發表,但一直也沒建立起良性循環關係,讓世界認識並記住你,真的很難。

寫作就是種習慣,我甚至很少想功利這回事

“像我這樣的作者太多了,我身邊就有不少。所以,於我而言,寫作就是種習慣。當發表變得毫無障礙,時間已經到了2016年,在這一年中,我發表了14部中篇、3部短篇。幾乎是,覆蓋了所有約稿的期刊。很多讀者隔空喊話,說閱讀的速度跟不上我發表的速度。他們要想盡辦法,到處買刊物。”尹學芸說,寫作更像一種生活方式。“很多年裡,我甚至很少想功利這回事。作為偏遠山區縣的寫作者,遠離大都市,其實也遠離了名利場,只要你不出挑,你的寫作永遠是默默無聞。這種狀態對心性、品格和意志都是考驗。但好處是,人一直是潛在深水裡的感覺,想漂浮都難。”

這個時代應該是文學的時代我是在書寫我的認知和生活

尹學芸被稱為是“社會觀察家”,她說這樣的稱呼來自中信出版社。“這讓我好好回想了下幾十年來所走的路。歲月逶迤而過,寂寞中更容易拾得沉澱,也更方便使用眼睛甚或心靈。你不在別人的目光下,別人就容易在你的目光中。創作風格的形成肯定不是刻意追求的結果。這樣寫而不那樣寫,很多時候屬於靈機一動。”

尹學芸說這個時代應該是文學的時代,社會給文學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小說就是個不確定因素的集大成者,如果讀到心儀的作品,真是唇齒留香。“很多社會事件比小說更像小說。經常聽有作家感歎,小說都不敢這麽寫。文學創作者也越來越懂得關注人的心靈。不管別人怎樣,我是在盡最大可能書寫我的認知和生活。我的生活和感悟隻屬於我自己,沒有誰能代替。我不寫,就不會有人替我呈現。就如李海叔叔這樣的主人公,在我的意識裡潛伏了若乾年,若不是衍變成藝術形象呈現給讀者,就與這個時代擦肩而過了。”

來源:今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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