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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少年:一個60歲的人如何活著?

2018年末,由張悅然主編的《鯉》雜誌發布了其主辦的“匿名作家計劃”獲獎名單,這是一場文學界的“蒙面唱將”,所有參賽作家隱去姓名、年齡、背景,同台競技,還原文學最純粹的閱讀本質。其中,匿名作家003號的揭曉令許多讀者感到驚喜,他就是著名作家、在國際文壇獲獎無數的閻連科老師。談及參與初衷,沒有偶像包袱的閻老師坦誠這是他自己強烈要求參加的,比賽仿佛一場遊戲,淘汰與否都不重要。

步入耳順之年的閻連科始終在寫作上保持著少年之心,少年心貫穿他的寫作、生活和行為,他也渴望自己未來的寫作能變得越來越單純,能在複雜的人性中寫出純淨感。

名單揭曉的次日,閻連科老師帶著新作《田湖的孩子》做客“誠品青年大講堂”,以“永遠的少年”為主題,與現場的讀者分享了屬於閻連科的B面人生——“一個60歲的人如何活著?你的生活閱歷可能是60歲,但你的內心如何能成為青少年那麽純淨,那麽美好,看到汙濁的世界裡面是有美好的存在。”

誠品書店蘇州特別整理本次演講實錄,以饗讀者。

荒誕故事一:會說話的鳥

閻連科

一個60歲的人在這兒講一個少年是不是特別荒誕?但是後來想想也非常正常,沒有一個作家沒有少年心,沒有一個作家的寫作不與少年有關係,也沒有一個作家不憑借著少年的成長而成熟起來。每一個人只要有童心的存在,只要有寫作的存在,都永遠是一個少年。

《田湖的孩子》這本書恰恰講的是我一些少年的經歷。我經常說,少年的記憶對我最重要的就是革命和饑餓的記憶,這些都在這本書中寫到了,不需要談那麽多。我想要談更多的,是在這本書中沒有出現的那些少年的記憶——除了權利、革命、饑餓之外的一種神秘的記憶,那是對我的寫作更有啟發性的東西。

關於這個神秘性,我想首先講一點——關於“民間故事”。走到全世界大家都會問,閻老師你最喜歡什麽書。我一直跟大家講我最喜歡的是民間故事,不光是我們在書本上讀到的民間故事,而是從你五六歲、六七歲開始耳邊聽到的民間的傳說。可能它沒有那麽正,沒有那麽真,沒有那麽陽光,但是裡邊有趣的東西非常非常多。

比如說,我講一個民間故事。它講了一個後娘和孩子的故事,這個孩子叫王剛,非常小的時候母親不在了,父親又娶了一個妻子,同時帶來了一個弟弟。這個後娘希望王剛能盡快死掉,這樣就可以把財產留給小的孩子了,但怎麽讓他死掉呢?後娘就跟他們說,春天到了,你們都去種芝麻吧,芝麻是人間最好的、最香的糧食。我每人給你們一袋種子,你們到某一個地方去種,到時芝麻長出來你就回來,長不出來你就要永遠留在那個地方。

當然她給王剛的芝麻種子特別大特別漂亮,但最重要的一點是她把芝麻炒了一炒。她說種子不太好的給老二,但那個種子沒有炒,是生的、可以發芽的。兩個孩子就背著兩袋種子到非常遙遠的田野山坡上去種芝麻了。

弟兄兩個在路途上非常餓,餓了就吃點芝麻,弟弟一吃哥哥的芝麻,說你的芝麻為什麽這麽香呢?大家都知道芝麻炒一炒是特別香的。弟弟就說把你的換給我吧,兩個人就把芝麻種子換掉了。這一換兩個人就去種地了,哥哥的芝麻迅速發芽了,就可以走掉了。弟弟每天在那等,因為炒過的芝麻永遠長不出芽子來,弟弟就等死在那個地方了。

回來以後後娘問他,你弟弟為什麽沒回來?他就講弟弟的種子不會發芽,當然母親一下子就明白了。這個後娘非常痛苦,親生的孩子反而死在那裡了,而且這個後娘永遠不能講出這個秘密,講不出來就非常痛苦。但有一天,更神秘、更魔幻的事情來了。

等芝麻長出來的時候,每天布谷鳥會在樹上叫,唱出一首民間歌曲來,什麽“王剛哥等等我,我的芝麻你背著”,那個鳥唱著歌把這個故事講出來了,全村人都知道這個後娘有多不好,村裡人又把這個後娘活活打死了。我想這個故事中間恰恰有趣的一點不在於後娘對孩子好與不好,而在於我們所謂的魔幻、神秘——那個鳥能看到一切,鳥能把真相告訴全世界。

我們今天去看中國鄉村小說,看閻連科的小說,看莫言的小說,看賈平凹的小說,會覺得和王安憶的寫作是截然不同的。不同在哪裡?它們的根源是不一樣的。在我在莫言在賈平凹在中國許多鄉村作家這裡,每天都有這樣的東西。為什麽我們說到中國小說的神秘、魔幻與荒誕會大多出現在鄉村作家中,我們會覺得是土地的原因是文化的原因,可能更重要的就是這種神秘性的原因。我們耳朵裡永遠聽到的是這樣一些故事,這些神秘故事的道理非常簡單,但它的荒誕性和真實性是不一樣的。我想這也是中國鄉村作家和城市作家寫作差別的一個最根本的來源之一,恰恰是我們的少年經歷是完全不一樣的。

▲閻連科老師

荒誕故事二:在天空中飛來飛去的海鮮

閻連科

在少年時期,更有一種神秘的經歷是你親身的經歷。今年上半年,我在微博上看到青島那邊下暴雨,海裡的各種海鮮在天空跑來跑去,我們可能很奇怪,海鮮怎麽會在天上跑?

實際上,在我少年時我家附近有一條大河,水很深。那個時候我們河南農村還講究一點,農民是不吃魚的,尤其不吃我們所說的甲魚,這個東西連看到都特別不好(不吉祥)。我想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就是我少年時期的記憶和文化。有一年夏天,下雨下得非常大,我鄰居家裡突然爬出來一個甲魚,從哪裡來的一個甲魚呢?全村人都非常恐慌。這個魚肯定不是從河裡遊出來的,我們離河邊還非常遠。

我那時候已經看書懂一點道理了,家裡有《十萬個為什麽》,我看到說,在下雨下到最大的時候,魚類是可以逆水而上的。為什麽有“跳龍門”這個說法,就是它可以逆水跳過去。我想,這個甲魚一定是和其他魚一樣,因為雨下得太大,甲魚就逆水而上到天空了,等雨小了它就掉下來,爬到家裡去了。但是這件事我無法給村裡人解釋,一個識字的孩子看了書,這些道理見不得人,村莊就是這樣。更重要的事情是,這件事發生後的三個月內,這家人就有一個人走掉了。

這件事情是非常令我震驚的。我們會說這是偶然,但這種偶然的事情如果不斷發生那就是一種文化,就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尤其對文學有價值的東西。你就特別相信某一種神秘力量的存在,視作人和命運的東西。這些東西我們在這兒講可以,但無法把它寫出來,寫出來是無法讓人相信的。所以今年上半年我看到青島的那些照片,那麽多海鮮在天空中飛來飛去,大家都用手機拍到了,我就相信了確實是那個道理,《十萬個為什麽》講的是對的,只要雨下得足夠大,它就可以從海裡出來飛到天空。它給我寫作的啟示是讓我相信有一點,某一種真實不是其他人能夠感受到的,只有個別人能感受到這種真實。經歷這樣親身的體驗之後,我想那勝過你讀100部名著,它讓你獲得了另外一種進入真實的途徑。如果沒有這種真實的途徑,你只能相信生活中經驗是什麽,發生的是什麽。

我們今天去談論拉美文學的魔幻現實主義的時候,說是魔幻現實,但你到了拉美去,他們會覺得這是什麽魔幻,在我們這每天都在發生。比如說你到阿根廷去走一走,在阿根廷很多地方,只要你在河的邊上幾個人同時跺腳,天空中就會落雨,直到今天人類無法去解釋它。我們去看小說會覺得那是非常魔幻的,不太可能的事情,但在他們那是非常真實的事情,我想這是只有他們能夠理解的真實。馬爾克斯的小說中有無數這種魔幻的東西,他說所有的事情都是可以發生的,都是發生過的。

這種自然的東西,神秘的東西,在一定程度上對一個作家的寫作給予的幫助要大得多。

▲閻連科老師和《田湖的孩子》

永遠的少年:一個60歲的人如何活著?

閻連科

我想,在我的記憶中除了革命,除了權利,除了饑餓,恰恰另外一種記憶是《田湖的孩子》中沒有去寫的,但它對我的寫作確實是幫助最大的,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它給你的是一種寫作方法,是思維,不是給你一個情節和細節。

要知道閻連科的小說為什麽會是今天這樣子,看了《田湖的孩子》你會非常清楚找到這一本小說和以後的寫作到底是什麽聯繫。以前大家都會說閻連科的小說非常黑暗、不夠陽光等等,但你看我的兩本書《田湖的孩子》和《我與父輩》,你會覺得它完全是一個作家的另外一面。你以前看到的可能永遠是A面,那你可能也會通過它們看到B面,你之前看閻連科小說中有非常多殘酷、堅硬、冷酷的東西,但這個散文中間恰恰充滿著柔美的東西。《我與父輩》寫的是父親那一代人,《田湖的孩子》恰恰寫了自己。

《我與父輩》在世界上的翻譯也有七八種,包括韓國、日本、法國、意大利、西班牙都在翻譯。《紐約客》前幾個月用了七面介紹閻連科,它們已經五六年沒有發這麽長的文章介紹世界作家了,其中就講到了《我與父輩》,導致現在許多出版社都在翻譯《我與父輩》。我想這種情況恰恰在一點,他們看到了一個作家的另外一面,他們也非常希望讓國外的讀者看到中國作家的另一面——你是怎麽生活的,你是怎麽成長的,你為什麽寫出這樣的小說來。我想,恰恰是《我與父輩》、《田湖的孩子》中的寫到的這一些東西讓你這個作家變得豐富起來。

最後我想講一點,我經常說,我是1958年出生的,已經60歲了,站在這裡已經是一個老人的形象了。對於一個60歲的人,我想你的寫作要保持多久,不在於你讀了多少書,你已經沒有能力像年輕人一樣每天讀書了,不在於你有多少智慧,也不在於你有多少的感悟能力,我認為你能否寫下去就在於你在60歲之後,能否變得像少年孩子一樣簡單。

當然你還要繼續讀書,還要繼續想,還要繼續很多人生的東西,但你不會變得像60歲以前那麽複雜了。為什麽有些小說不好看?太複雜太亂了,什麽人物關係七大姑八大姨的,我根本搞不懂。我們恰恰要做減法,在各種人物關係上做減法,更重要的是要從你的內心、從你的情感回到少年,看世界是簡單的,做事情是簡單的,語言是清晰的,事情是清晰的。

這也是我最近一直講的,一個60歲的人如何活著?你的生活閱歷可能是60歲,但你的內心如何能成為青少年那麽純淨,那麽美好,看到汙濁的世界裡面是有美好的存在。在此前閻連科的小說中寫了非常多粗鄙的東西,寫了汙濁的東西,寫了黑暗的東西,寫了醜的東西,但你能否在以後的寫作中間,讓這些黑暗中間一直有光亮的存在,讓汙濁中間也有美好的存在——當然我說的一定不是一味的美好和光明,它是一個複雜的東西。

我經常說,世界上再也沒有像福克納的小說那麽黑暗了,但福克納在獲獎的時候說,我的小說永遠給人類理想。不管他的小說中間怎麽寫,他意識到這個問題了,我們的寫作能否永遠給人類那一點點的光明和理想,這也是我以後寫作特別重要的地方。

田湖的孩子》

作者│閻連科

出版丨上海文化出版社

閻連科

1958年8月出生於河南嵩縣,1979年開始寫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日光流年》《堅硬如水》《受活》《風雅頌》《四書》《炸裂志》《日熄》《速求共眠》等。

曾獲第一、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第三屆老舍文學獎和馬來西亞第十二屆“花蹤世界華文文學大獎”。2012年入圍法國費米那文學獎短名單和英國布克國際文學獎短名單。2014年獲捷克卡夫卡文學獎。2015年《受活》獲日本“推特”文學獎。2016年再次入圍英國布克國際文學獎短名單,同年《日熄》獲香港紅樓夢文學獎。2017年第三次入圍布克國際文學獎。其作品被翻譯為近三十種語言,有各種外語版本上百種。

現供職於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為教授、作家,並擔任香港科技大學中國文化客座教授。

※ 以上嘉賓演講內容由誠品書店整理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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