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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 任曉雯:朱三小姐的一生

朱三小姐的一生

任曉雯

導讀:

一個舊上海朱葆三路的下等妓女,身份低賤,命運多舛,而她一直堅強地活在社會的底層,直至新世紀到來,她儼然已成為上海灘的一個傳奇……

文./

每個人都在等待朱三小姐死去。她已老瘦成一把哢吧作響的骨架子,卻仿佛永遠不會死。

祥元裡的孩子們,自打有了記憶,就識得她。那時,她頭髮還是皂灰色的,夾了些許銀白,用篦子向後梳齊,在頸窩上盤個元寶髻,簪一朵塑料牡丹花。她身穿藏藍的陰丹士林旗袍,光著兩截青筋蚓起的腿,底下一雙羊猄皮淺口高跟鞋。

有那麽一陣,她天天站在學堂門口,將竹籃頭拴了麻繩,懸在路牌上。籃裡是她撿的廢報紙。她折了許多紙鳥,邊折邊唱:“我的少年郎,聰明又體壯,他給我無上的勇氣,又給我無限的新希望……”聲音清亮到不像她自己的,仿佛身體裡有個二八大姑娘,在替她歌唱。唱罷,笑眯眯招手:“乖小囡,來來,拿隻小鳥白相相。看呀,小鳥飛啦。”三分鐘熱度過,紙鳥當真飛起來,揚著,顛著,盤旋著,在風盡處逐一撲落。“來呀,拿隻小鳥,快點拿了跑。”

大家怕被她抓住似的,哄散開去,遠遠嘁測。各人從父母那裡,得到她的消息。她叫朱三小姐,又叫瘋婆子,死老太婆。她孤身一人,住在隔壁弄堂三層閣裡。“她是一個妓女。”大孩子們半懂不懂地說。

朱三小姐很快被驅逐。她意猶不甘,仍到學堂門口轉悠。看門老頭拿一把掃帚,嗷噓嗷噓,趕麻雀似的趕她。她一驚,欠欠身,沿了牆腳走開。旗袍裹著她的胯,將她步子勒得小小的。從馬路對過看,她仿佛是在滑行。

她滑過點心鋪,往裡張一張,老闆娘即刻出來阻攔,“做啥?”她退後半步,遞出鈔票,“兩個菜饅頭。”老闆娘接錢進門,不時回個頭,生怕她跟進來。她便越發往後,退到梧桐樹下。老闆娘出來了,把找頭甩給她,兩個饅頭放進竹籃。她捧出一個,吹著氣,邊走邊吃。

她路過茶水攤頭,又停下。攤主揮揮手。她站遠了,少頃,又近前來。攤主說:“沒辦法賣給你,你喝過的杯子,別人不肯用。”她忙從竹籃頭裡取一隻杯子。攤主收了五分錢,為她斟滿茶葉水。

後來,他逢人便說:“雕花玻璃杯,琥珀色的,看起來很值銅鈿,有鈔票人家吃咖啡用的。”馬上有人指出,朱三小姐拎的竹籃頭,也不是普通買菜籃頭,是有鈔票人家裝飯的簞笥。繼而紛紛說開,斷定朱三小姐在裝窮,她的三層閣裡,滿是值錢物什。“一日到夜蕩來蕩去,靠啥養活自己,肯定有的是老本吃。”於是傳聞道,朱三小姐出自大戶人家。很快被街邊下象棋的老頭們否定,“啥大戶小戶,就是個妓女。”“長三堂子出來的妓女,也算大戶人家,個個比少奶奶姨太太時髦。”“算了吧,她也配當書寓先生。朱葆三路上的釘棚,三五角洋鈿,給外國赤佬釘一釘。”“怪不得叫朱三小姐,原來是朱葆三路的小姐。”“她女兒活著的辰光,親口跟我么兒媳婦講的,嘖嘖。”孩子們湊了聽,聽不明白,便要問。老頭們嘎嘎怪笑,用煙頭扔他們,拿茶葉渣子啐他們,“小赤佬,雞巴都沒長毛呢,去去,一邊去。”

好奇心讓孩子們騷動。他們隨在朱三小姐身後,“長三堂子、朱葆三路”亂叫。她跟聾了似的,依舊篤悠悠地走。有人拿石頭扔她,她噢喲回頭,“小鬼頭,不要調皮。”孩子們哈哈笑,笑過幾次,便也無趣了。

在街角老虎灶旁,有一米來寬的凹角,放了把花梨木太師椅。靠背板正面,雕有牡丹花,背面用白漆寫了小字“懷恩堂耶穌愛你”。朱三小姐走累了,歇歇腳。沒人想到偷椅子。一個老妓女在用它,有點兒髒,有點兒不吉利。孩子們拖將出來,拿削筆刀摳刮白漆字。朱三小姐來了,他們便逃跑。朱三把椅子搬回原地,揩揩椅面,坐上去。時已入冬,她加披了長棉襖,旗袍底下套一條老棉褲。衣褲厚大,腦袋就顯小,孤零零懸在領口上,仿佛一片枯葉子。

冬天是老年人的季節,每個人都顯老一點。孩子們被凍得老成起來,姑娘們在肥衣服裡埋沒腰身,有了中年般的體態。而真正的老人,也在冬天一個個死去。他們的名字,被寫在水泥地上,用黃粉筆框一個圈。錫箔在名字上點燃。煙火明滅,灰燼翻揚,留下黑色的灼痕,將名字掩得斑駁難辨。孩子們踩到黃粉筆圈,沾了一腳錫箔灰,大人便嚷嚷,“快點跳一跳,把死人晦氣跳掉。”孩子問:“為啥晦氣,人不都要死的嗎?”大人嚅著嘴,答不出,撩手一記頭撻。

接連的冬天裡,都有黃粉筆圈,在路上,在樹底,在下水道格擋邊。扎白腰帶的子女們,抬了遺像,放了鞭炮,沿街哭一哭,隔日便跟沒事人似的,繼續他們的生活。下象棋的老頭,死了一個,又死了一個。點心鋪的老闆娘,廢品站的阿婆,煙紙店的長衫先生,相繼死去。他們的小生意一起死亡了,門面變作便利店、鮮花店、貼膜店。老虎灶的大伯也死了,老虎灶收歸國營,隨後關了門。開起一家冒充法國來的麵包店。倒閉後,換作服裝店,又改為美甲店,再次倒閉,轉讓給修手機的。染黃發的小哥,終日坐在櫃面上,拿手機看連續劇。店門外,易拉寶廣告旁,換了一撥老人下象棋。

朱三小姐也老了。旗袍上補丁更多,走起路來,步子更小更慢。她依舊梳元寶髻,扎得過緊的白發底下,絲縷可見肉紅色頭皮。為遮蓋老人斑,她擦了滿臉珍珠粉,粉粒嵌進皺紋褶子,仿佛一張連皮帶肉的面具。路過的人們,忍不得回個頭,說兩嘴。猜測、嘲諷、咒罵,間或也有公道話,“老太婆五官蠻清爽的,年輕辰光賣相不差吧。”

朱三小姐年輕時,約莫是標致的。蜜合色的面皮,被“雙美人”香粉刷白起來。一道垂絲前瀏海,壓著兩條細眉毛。眼袋瘀青,早早有了細紋。虧得一副圓臉架子,把年齡減小下去。她的長脖子最好看,每件旗袍做成高領,箍一半,露一半,勾了男人眼睛,往頭頸下面走。織錦緞旗袍,香雲紗旗袍,陰丹士林旗袍,都用“雙妹”花露水噴香。

她在卡巴萊酒吧上班。到了夜裡廂,朱葆三路的霓虹燈,跟狗皮膏藥似的,一塊疊一塊。音樂聒得耳朵痛。小汽車,黃包車,載來一車車洋人。喝酒、跳舞、打架、按摩、賭錢。

朱三小姐有個“四姐妹幫”,在新亞書店買來“金蘭同契”的契紙,找了個長衫先生,相幫寫下四人的姓名、籍貫。又去沈石蒂照相館合影。一色的細挑眉毛,垂絲瀏海,嘴唇抹得濃又小。四個人看起來,真似同一娘胎出來的。合影粘在契紙上,各執一份,立為盟誓。

大姐來自鹽城。幾年前,一場瘟疫葬送了她的丈夫兒女。她是朱三小姐認識的人裡,第一個用胸罩的,“瞧瞧,從法蘭西運來的胸罩,比背心肚兜好用多了。”她展示給姐妹們看。朱三摸了又摸。大姐那對麵粉袋似的奶子,潽潽滿滿兜在胸罩裡,將洋裝頂高起來。洋阿飛們喜歡她,三五簇擁著,為她拌嘴打架。多毛的大手探入領口,東一抓,西一捏。一個黏糊糊的夏夜,她被醉酒的西班牙海員,掐死在安樂宮門口的鵝卵石路上。前襟被撕脫,胸罩被扯掉,兩隻乳房從身體兩側掛下來。碩大的乳頭、黑褐的乳暈,使她看起來像一位母親。

小妹比大姐年輕十五歲,身體尚未長開,裝扮卻往老熟裡走。滿頭髮卷如彈簧鋼絲,眼眶勾得墨擦裡黑。她姘了個黃包車夫,租住在楊樹浦的廣式房子裡。車夫借了老鄉的私人包車牌照,讓她扮作大家閨秀,每個下午拉她到“上隻角”攬生意。姐妹們勸她:“日做夜做,身體吃不消的,男人就想榨乾你。”小妹道:“你們不要瞎講,是我自己想做的。”

未幾,小妹開始長楊梅瘡。她在熱水裡撒鹽,洗兩條爛腿,被情夫發現,挨了一頓打,“還想瞞牢我,當我是瘟生阿木林,讓我鼻頭也爛掉是吧。”卷了她的錢,跑了。小妹搬來與姐姐們住。朱三與二姐湊錢,讓她打六〇六①針,還討了土方,取大蜈蚣、雙花、生大黃,清水煎成藥。一邊吃藥打針,一邊仍被逼著接客。

朱三安慰道:“‘中狀元’的多了去,都會好的。”

小妹默然一晌,道:“小時候家裡養了隻貓,跟我最親。我十二歲那年,貓突然跑了,找也找不到。我差點兒眼睛哭瞎掉。後來聽人講,老貓都這樣,知道自己快死了,就到沒人的地方,安安靜靜去死。”

“不講閑話,多休息,不是啥大事體。”

“人人看輕我。爹媽把我當畜生養,哥哥姐姐討厭我,鄰居都要踏我一腳。他是歡喜我的,但更歡喜錢。誰不歡喜錢呢,不能怪他。我就望到死掉的那天,能夠有點兒人樣子。”

打過七八針六〇六,吃過十幾服大蜈蚣,楊梅瘡還是開到臉上。一個半夜,趁姐姐們外出工作,小妹不告而別。在二姐床頭留了兩雙玻璃絲襪、一對玻璃耳墜。給朱三枕邊留了一罐旁氏白玉霜、一雙羊猄皮淺口高跟鞋。還在桌上壓一張表芯紙,紙上用口紅畫了兩個圓兩塊方。小妹不會寫字,朱三和二姐不會識字。猜了一晌,估摸小妹的意思是,走了兩個,剩了兩個。

自此,朱三和二姐依傍度日。二姐常去“華都”舞廳伴唱。她歌聲走得高,高了又高,還穩穩旋上幾旋。白滾滾的手臂往斜兜裡一甩,滿身假珠寶丁零當啷響。大家稱她“小白虹”,說她唱的《郎是春日風》,比白虹本人還好。她時或拉了朱三一道,合唱《人海漂航》。滿池子男女隨了歌聲,搖搖擺擺探戈起來。

工作罷,回住處。卸妝,脫衣。她們睡一鋪,摟得緊緊的,生怕對方跑掉似的。二姐將朱三的臉,貼到自己胸前,在她額上一舔一舔,漸漸舔至面頰,“三丫頭,你發誓,這輩子不離開我,否則不得好死。不,不,”頓了頓,“如果你離開我,就讓你一直活下去,想死也死不掉。”

朱三初遇張阿貴,是在二十四歲上。他是她的客人。他跟選牲口似的,檢查眼睛嘴巴。捏住她的手,正反地看。將她領入房來,命她脫掉旗袍,觀察腋窩、手肘和後背。又反覆摁她下腹,問痛不痛。

張阿貴是老手,懂得在花煙間裡挑乾淨貨。朱三是乾淨的,面皮略黃,身體卻白到發青。靜脈血管猶如花紋,透出皮膚來。他摣了兩隻手,往回摩挲,“這身皮肉怎長的呀,簡直像隻燕皮餛飩。”

張阿貴生於廣東,獨自來上海,開個“打掙館”,給外國人修輪船。他是嫖油了的人,遲遲不肯成家。有那麽一陣,天天跑來找朱三,揉著她,吮著她,似欲把她吃進肚皮。他給她錢,不許她見別的客。但仍不放心,贖她出來,在同仁裡借了前樓同住。

張阿貴依舊出去嫖,次數卻少了。已經包養的女人,何不用足呢。好比煮了正餐,白白扔掉,又出去花錢吃。張阿貴才不傻。他與朱三廝磨幾年,漸有搭夥過日子的感覺。每日裡熱湯熱飯,養起一身膘。某個春天,他腹瀉欲死,以為是“二號病”,卻慢慢活了回來。自此見老,對朱三有了近乎討好的依賴。

他對朱三說:“我耕你這塊地,耕了多少年,也耕不出個名堂。你的‘紅木家生’壞掉了吧,索性領個兒子去。”他剪了立式板寸,穿上機織布長衫,攜朱三至新普育堂。

張阿貴在兩排孤兒間踱走,逐個查看頭髮牙齒。朱三跟緊他,忽覺旗袍被扯住。是個五六歲大的女孩。朱三道:“要不收兩個吧,一男一女,也好有個伴。”張阿貴道:“這女仔年紀大了點。”“大一點懂事,能夠相幫照顧弟弟。”於是,他們收養了五歲的張桂芳,三歲的張桂強。

張桂芳稱養父“阿爸”,喚養母“朱三小姐”。朱三打過幾次,便由她去。一日拌嘴,張阿貴責備朱三,跟隔壁蘇北赤佬閑話忒多。朱三譏誚張阿貴,歡喜吃醋還摳門,“廣東癟三,摳是摳得來,巴不得屁眼裡摳出三塊洋鈿。”張阿貴笑了,“我要是不摳,就砸錢找書寓先生了,還嫖你這種馬路上的鹹水妹。”張桂芳聽在耳中,不覺就懂了,向弟弟解釋:“鹹水妹是跟外國男人困覺的女人。”

人人都說張桂芳聰明,簡直像是張阿貴親生的。張阿貴自學識字和打算盤,還訂了兩份報。張桂芳六歲起,拿了報紙,樓上樓下地問,學得二三十個字。張阿貴欲送她上學。朱三小姐道:“女小囡讀啥書。”吵一架。逾數月,張阿貴將養女送至私立小學。

幾年後,張阿貴投資賭場虧了本。朱三幫他去討債。賭場在永安公司七重天樓上,討債隊伍一徑排過南京路。輪到朱三,天色已然昏昧,對方將空了的錢袋一抖,讓她下個月來。

旬余,張阿貴僵著臉回家,“賭場大老闆逃去香港了。”他怪朱三不得力。朱三哭鬧一場,變賣家具,收拾細軟,在祥元裡尋了個三層閣,舉家搬走。還是被人找到,討債的,討工資的,亂紛紛上門。朱三出去做保姆,幫雙職工倒馬桶,給小腳老太挑井水。尋不到生活了,撿菜皮,拾垃圾,剝死人衣裳,常被“三道頭”舉著警棍追打。

張家已沒錢囤米。逢到開火倉,朱三讓張桂芳揣個小淘籮,出去現買兩升米。張阿貴邊吃飯,邊喝酒,兩截細伶伶的小腿,塞在八仙桌牙板空當裡,打著嗝道:“你是老太婆了,否則回酒吧做做,也算一個辦法,”又道,“都怪你,本來單身挺好的,現在養一大家子累贅。”

一日,張阿貴給養女塞了塊梨膏糖,走出弄堂,再沒回來。有說他外逃躲債,有說是被人做掉了。朱三小姐不敢報警,坐在床邊哭。張桂強跟著哭,哭得氣喘籲籲,又噎又嗆。朱三抹一把眼睛,呵斥道:“哭啥哭,有你哭的辰光。做人就是吃苦頭,這苦頭,那苦頭,死掉最太平。”

到了夜裡廂,朱三喚起張桂芳,讓她跟個“阿二頭”走。張桂芳問:“你把我賣去朱葆三路嗎?”朱三摑她一掌。翌日,阿二頭領回張桂芳,“本想教她做熟工序,混過拿摩溫。她倒好,站在流水線上打瞌睡,頭髮差點兒軋到機器裡。”

朱三打她一頓,又花錢托人,塞她進廠。磨螺絲釘,當繅絲工,一趟趟被辭退。朱三流淚道:“桂芳,你做啥不跟我一條心。你爸跑了,你弟讀書,三張嘴巴等吃飯。你也是大人了,要給家裡撐著點。”張桂芳這才把上班當樁事。她被介紹到煙廠,負責把蒸熟的煙葉抽掉老莖。每天拉了滿手泡回家。朱三小姐幫她逐個挑破,將流膿的雙手,浸在明礬水裡,“桂芳辛苦了。”張桂芳道:“在酒吧裡做,輕鬆很多吧。”朱三小姐啐一口,拍開她。張桂芳撈起雙手,在衣衽上擦乾。她像個諳熟世事的成年人那樣,睒了睒眼睛。

張桂強終於長大,頭髮微卷,眼窩深凹,像個西洋混血兒。他在太古碼頭當記錄員,被照相館老闆的大小姐相中,做起倒插門女婿來。嶽父要求他更換姓氏,改作王桂強。王桂強對張桂芳說:“王家是體面人,兩個老的本就看我不上,要是曉得了朱三小姐,肯定趕我跑。”他讓人抬來十數袋暹羅米,自此不走動。

朱三哭了幾回,道:“我要去問問王家,他們寶貝女婿的良心,是被狗吃掉了嗎。”張桂芳道:“你真心為他好,就別為難他。哪能辦呢,各人各難處,就當沒他這人吧。”朱三道:“你幫‘白眼狼’說話,是為自己尋後路嗎。放心好了,你這輩子跑不出我手心。”

是年,物價飛漲,物資奇缺,煙廠一夜關門。張桂芳滿街亂走,尋點零碎生活。替有錢人家喂狗,幫紡織女工帶孩子。紡織女工告訴她,中紡一廠在招養成工。張桂芳回家說與朱三,朱三慫恿她去。張桂芳說:“我都二十二了。”“你身子骨沒長開,看著就像十三四歲,去吧,試試看,又不吃虧。”張桂芳去了。負責招工的拿摩溫,搦了細竹竿,往她頭頂心一比,考幾個問題,見她識過字,便錄取下來。

張桂芳被分到細紗間,做擋車工。工友以工號互稱。有個“60號”與她相善,將自家二哥介紹給她。一來二往,朱三覺察了,摸到60號家鬧一場,“別看桂芳長得小樣,都快三十了,身體瘦嘰嘰的,怕是以後不能生。”

男友分了手,張桂芳大病。朱三喂粥喂湯,半夜扶她溲溺,替她清洗血短褲,“老話裡講,多年母女成姐妹。我們娘倆,你照顧我,我照顧你,一輩子就過掉了。要男人做啥,想想你爸,你哥,哪個靠得牢。”張桂芳訥然。

少後,鄰裡漸有閑話。朱三不覺。一日去小菜場,買落市菜,碰著個街坊,打了招呼,往那人籃頭裡翻翻,“今朝買啥呀。”那人不吱聲,將朱三碰過的番茄扔回攤頭上。朱三渥了一肚皮氣,別轉屁股走。到家越想越恨,去門口候著,追問道:“你是啥意思,嫌鄙我嗎?”那人道:“朱葆三路的拉三,彈開,不要帶壞小囡。”旁邊蹲了兩個淘米女人,淌濕著手,互相咬了耳朵,扭轉目光,上下刷看朱三。

朱三跑回家,裹了被頭,斜在床上。不知多久,聽得腳步聲吱吱嘎嘎上來,便道:“你在外頭瞎講啥了。”

張桂芳關了門,往八仙桌上一覷:“咦,沒燒飯啊,餓死我了。”

“問你呢。”

張桂芳揭開飯焐子,張一張,“我講啥啦,我能講啥啦。”

“你心裡頭恨透我了,在外頭瞎講八講,想讓人家瞧不起我。”

“我做啥要恨你,”張桂芳笑起來,“你那點齷齪事,有啥好講。大概是老早的客人從朱葆三路尋來了。啊呀呀,做也做過,總要被人曉得的。”

朱三一掌撩去,指甲刮到張桂芳的臉。張桂芳搡開她。她趔趄後退,膝蓋窩彈到床沿,摣開兩手,反衝過來。張桂芳抬了胳膊,護住面孔,另一手去擰朱三。朱三低下肩胛,頂撞她的胸脯。張桂芳順勢揪她頭髮。朱三反揪她頭髮。兩人互相抓著,叫著,兜兜轉。五鬥櫥、八仙桌、馬桶、木椅,乒乓亂響。一隻瓷面鍾嘩嗒落地。朱三噢喲一聲。兩人同時松手,去看那鍾。朱三說:“鍾罩子碎了。”張桂芳說:“還在走。”收拾了殘片,將鍾放回五鬥櫥上。各自整理頭髮,湊著腦袋,看一晌。張桂芳道:“時間還是準的。”朱三道:“你爸當年買的英國貨,貴得要死。那個辰光,以為一輩子會有好日腳過呢。”

此後,朱三碰到鄰居,便拉住訴苦,“桂芳腦子壞掉了,亂話三千,沒一句真的。”眾人繞開她走。朱三對張桂芳道:“到底是我養大了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在外面敗壞我,害得大家不睬我,對得起良心嗎。快點兒跟人家把話講回來。”張桂芳道:“我真沒講過你壞話。要是講了,讓我明朝出門,被小汽車撞死。”

大半年後,張桂芳死了。不是被車撞死,是去外灘“軋金子”,被人踩死的。時值年底,人人都傳,黃金將要撤出上海。張桂芳在存兌申請期的前日,便去中央銀行排隊。

臨出門,朱三道:“好像要落雨,帶把傘去。”

張桂芳道:“水壺、軍毯、羅宋麵包,塞得潽潽滿,我有三隻手嗎?”

朱三捏她一把,“衣服夠嗎?”

“棉襖忒厚,汗都捂出來了。”

“要在外頭過一夜,撐得牢嗎,我心裡別別跳。”

“啊呀,又不是我一個,同事家家都去的。不去哪能辦,金圓券砸在手裡廂,揩屁股也不好用,刮得屁眼剌剌叫痛。”

朱三聽了張桂芳下樓。想象她行起路來,身體往前扎,仿佛用腦袋頂開暮色。微帶羅圈的雙腿,一走一踢,步子瑣碎。朱三笑了,旋即悵然。張桂芳啊,若是親生的就好了。

夜間七八時,頭頂開始劈啪作響。雨滴彈擊老虎窗玻璃,由疏至密。朱三閉門枯坐,聽得厭氣,早早上了床。她一夜亂夢。夢見從死人堆裡爬起來,夢見父親用火鉗燙她腿臂,夢見走在蕃瓜弄,穿過空了的滾地龍,倏然躥出個男人,將她摁倒在垃圾堆旁。她坐醒起來,“不好了!”捂住胸脯,喘息不已。

空氣潮冷,渥著陰溝洞氣味。公雞開始打鳴。喤啷啷一陣銅鈴響,糞車壓著彈格路面而過。“倒馬桶嘍,馬桶拎出來嘍。”樓下喧鬧起來,亂紛紛說話,啪啦啦走動。“滬生阿爸,調黃金去。”“調的人多吧。”“昨日夜裡廂,阿二頭去了,他媳婦軋得昏頭昏腦,回來跟我家子婆講,外灘要軋坍掉了。”“我今朝還要上班。”“上啥班啦,賺了一袋廢紙頭回來,不夠糊牆壁。”

朱三懊悔讓張桂芳去。風吹得倒的小女人,哪能軋得過爺老頭子們。朱三早飯沒吃,中午蒸了四個饅頭,暖在飯焐子裡。待到傍晚,熱一熱,吃一個,其余放進碗櫥。

亭子間有人回來,說外灘人軋人,軋死人,騎馬警察來了,救護車也來了。朱三下去問:“看到桂芳沒有。”

“介許多人,哪能看得到。”

“桂芳還沒回來。”

“那你等一等,總歸會回來的。”

“她啥辰光回來?”

“呀,你問我,我問啥人去。餓了一夜天,剛剛端起飯碗頭,你就來問東問西。”

朱三訕訕回屋,靠在床頭,不覺睡著。半夜裡肚皮亂響,又起來,吃一個饅頭。饅頭凍僵了,入得腹中,又澀又脹,還有一股子腥膩,那是眼淚水的味道。面頰、下巴、手指頭,都濕乎乎的。朱三裡外冷了個透,縮在薄被頭裡,熬過下半夜。

要到一周後,才有人通知認屍。面目瘀腫的張桂芳,已經不像張桂芳。斜咧的嘴巴裡,碎了三顆門牙,舌頭往前抵,一副有苦再也說不出的模樣。朱三晃一眼,軟在地上,出不得聲。

大家都說朱三家不走運。“一兩黃金七條命”,全上海死掉七個,偏就攤上一個。朱三坐在樓門口哭,“活來活去,活了一場空,以後靠啥人去呀,死了也沒人相幫買棺材板。”聽得人人皺眉頭,“哭一哭就好了,還哭出癮頭了。”“今朝哭了明朝哭,魂靈頭都被她哭掉。”“年輕辰光做壞事體,老天爺報應。”樓裡出了兩個男人,一人拽一臂,將她拽上樓,推入三層閣,掩起門來。

朱三哭不動了,剪下吊燈尼龍開關繩,兜在脖頸裡,抬頭尋了個遍,沒地方掛。又拿起剪刀,比一比手腕,扔開。尋死是最難的。早年在朱葆三路,她曾將鴉片混了燒酒吞下。死過半日,又在醫院活回來。二姐道:“閻羅王嫌鄙你了,弗肯收你。”於是只好活下去。

過了小半月,朱三心思略定,想起還有個兒子。她理了頭髮,換了衣服,別一扇梔子花。自覺體面了,找上門去。王家在南昌路,住西班牙式洋房。反覆敲門,無人應答。她沿了磚雕圍牆,走到前門。出來個老頭,說:“王家剛剛賣脫洋樓,搬走了。”“搬到哪裡去,生意有難處嗎?”她插入半個身子,見內有二道門,紫藤棚下停了松花綠的皮爾卡轎車。“那是王家的車嗎,我是親家婆,放我進去。”老頭不允,兩廂推搡。

看熱鬧的圍攏來,“阿婆,王家當真跑路啦。悄悄叫跑的,洋房一夜空掉。”“我不信,跑到哪裡去。”口舌亂起來,有說跑去香港,有說跑去阿美利加。朱三問:“阿美利加是啥物什。”“喏喏,一個老遠老遠的國家,跟月宮一樣遠。”

很快,祥元裡人人皆知,朱三找過兒子了。有說王家給了她許多“小黃魚”②。也有說:“不可能,真有‘小黃魚’,就頂一間洋房住住,窩在這裡做啥。”“不管有沒有‘小黃魚’,親家婆找上門,多少會給的。”“就是,你看她的旗袍,是絲緞的。”“那不是新做的,老早就見她穿。”“王家是大戶,哪能摳門,手指頭縫裡漏一點,就夠她吃十年八年。”

一夜,有人赤了腳,摸上樓梯,撥開榆木門板上的彈子鎖。三層閣內有嗚咽聲。不是嗚咽,是朱三打著不安穩的鼾。月光透下老虎窗,籠著滿屋白紙白花,亮晃晃扎眼。張桂芳的黑白照片立在五鬥櫥上。她嘴巴在笑,上唇微微扯起,露出完好的門牙。目光卻沒有笑,兩隻大小參差的眼睛,乜斜著闖入者,看他逐一打開抽屜。

“啥人啊,桂芳!”朱三驚覺。那人往床上一撲,捂住她的嘴,“金條呢,金條在哪裡。”朱三舉臂,那人壓住她手臂。朱三踢腳,那人壓住她腳。皮肉觸碰,那人喘起來,捏著揉著,把被子蹭下床,弓身半跪,兩隻膝蓋頂開她的腿。“老吃老做的老太婆,看你再裝腔,殺了你。”那人掐她脖頸,掐得她牙齒直咬舌頭。她不動了,眼皮半闔,四肢松塌,仿佛一塊任由吞食的隔夜肉。

(短篇節選)

選自《十月》2018年第4期

原刊責編:宗永平

本刊責編:鄢莉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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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8年第9期目錄

自在說

利於寫作的時代 |范小青

再發現

在街上行走 |范小青

南來北往誰是客 |范小青

邊走邊寫(創作談) |范小青

好看台

短篇

夜奔 |李敬澤

朱三小姐的一生 |任曉雯

隨意門,樹屋與飛行器 |文 珍

中篇

白 |陶麗群

雪鳳圖 |蘇蘭朵

人煙 |洪 放

鬼卡點 |張 弛

江湖匯

鏡面騎士 |程皎暘

推手推

馬蘭叔叔的“傳奇”人生 |海東升

再回首

鑲嵌中國:馬賽克藝術邀請展 |傅中望

翠柳街

何處悲聲破寂寥 |深 海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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