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沒有奪取過波蘭一平方公里的土地？

摘要：縱觀通編詔令，不難看出，女皇是要在瓜分得來的土地上，繼續執行“新俄羅斯計劃”，使這些地區和居民在政治、經濟和信仰上全部俄國化。

聞一（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研究員）

在三次瓜分波蘭的進程中，有過兩份《聖彼得堡瓜分協議書》。這是俄國、普魯士和奧地利對外的一種宣言，是為他們瓜分波蘭作辯解的說詞。這兩份協議書的主要內容，已經在前文作了扼要的解讀。現在，在能讀到的有關瓜分波蘭的著作和史籍中，雖無詳細介紹，倒也頻繁地，簡括地提起過。但是，有一份以俄羅斯帝國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名義頒布的關於瓜分波蘭的詔令，卻是少為人知的。女皇這份詔令頒布的方式，也很令人深思，它沒有以官方文字的方式出現，而是從參與瓜分波蘭的一位將軍口中下達的。這份詔令的名稱叫《將波蘭的一些地區並入俄國》，傳達這份詔令的，是俄國上將米·克列切特尼科夫。

事情發生在第二次瓜分之後。這時，名義上仍是獨立國家的波蘭，其東部邊界大大地西退了，處於俄國大軍的包圍之下。而對俄羅斯帝國來說，它已經奪得了包括沃倫、波多利耶、波列西耶在內的白俄羅斯和烏克蘭西部的土地，以及直至道加瓦河和茲布魯奇河一線的立陶宛和拉脫維亞地區，帝國所面臨的任務，已經不是鎮壓和殺伐不聽話的波蘭和它的國王及臣民了，而是要對瓜分得來的新土地和居民進行管轄和治理。

這是1793年的事。

這一年的3月27日，米·克列切特尼科夫上將在俄軍波羅涅營地奉女皇之命宣讀了詔令《將波蘭的一些地區並入俄國》：

“……我，米哈伊爾·克列切特尼科夫，奉我至仁至愛君主陛下之意志和命令，向如今已從波蘭貴族共和國永久並入俄羅斯帝國的地方和土地的所有居民，特別是有任何官職和封號的每個人，宣讀此詔令。

全俄皇帝陛下同意，對波蘭事務的乾預，始終都是基於兩國最為親密的、根本的和共同的利益。曾經的一切，不僅是徒勞無益的，而且成了一種毫無結果的重負，因此在遭至難以計數的損失的情況下，皇帝陛下所關心的，就是在與波蘭的邊界地區保持和平、安寧和自由，而這是三十年的經歷不容置辯和顯著證明了的。由於紛爭與不睦而出現的混亂和暴力，使波蘭共和國不斷地分崩離析。皇帝陛下始終深切同情地關注著，與俄羅斯帝國毗鄰的土地和城市所遭受的欺壓，而這些土地和城市，早在很久以前就歸她帝國所有了，東正教基督信仰所創造和開化，並且直至今日仍然信奉該教的居民，是她的同族人，這是確切無疑的事。

現在，一些卑鄙的波蘭人，那些自己祖國的敵人，正在恬不知恥地鼓動法蘭西王國中不信神的造反者來治理，並祈求他們的錢財，以便與他們一起將波蘭拖進血腥的內訌中去。由於他們的厚顏無恥，負有拯救使命的基督信仰，以及上述土地居民的康寧，都面臨著更大的危險，一種新的致命的說教正在傳播，並力圖毀滅公民的和政治的一切聯繫、每個人的良心、安全和財產，這就使得上述敵人和普遍和平的仇恨者，得以效法那幫不信神的、瘋狂的和道德敗壞的法國造反者，在整個波蘭去竭力傳播和擴散這一切，並進而永久地消滅其財產和它的鄰居們的安寧。

帝國陛下，至仁至愛的國君，出於對這一切的，既為了彌補自己大量的損失，也為了預先保證俄羅斯帝國，同樣也是波蘭自身地區的利益，並且也為了一勞永逸地預防和製止一切突變和形形色色的權力頻繁更迭，現特恩準將所有位於下述邊界線內的土地及其居民，永遠並入我的帝國：即自塞米加利亞（拉脫維亞北部地區——聞注）邊界一角的德維納河左岸的德魯雅村起，由此延伸至諾羅奇和杜布羅夫（兩地均在白俄羅斯明斯克地區——聞注），再沿維爾諾省之界至斯托爾普徹，到加利西亞邊界附近的涅斯維日（在白俄羅斯的明斯克地區——聞注），再去平斯克，並由此經過加利西亞附近的維什格拉德和諾沃格羅勃內之間的庫涅夫，與該界相接後，沿第聶伯河擴展，最後沿該河而下，與俄波前邊界哨點葉戈爾雷克相接，因此，上圖所標俄波新國界線範圍內的所有城市與區域的土地，現在已經永遠處於俄羅斯帝國的統治之下；這些土地上的居民和土地所有者，無論是何族，也無論有何封號，均為帝國臣民。

至仁至愛君主陛下不僅恩準、確認，所有的臣民在舉行他們信仰的公眾儀式中，以及在每個人的合法領地和財產上，都享有完全的和不受任何限制的自由；而且可在自己國家的保護下有完全的收養權，忝列俄羅斯帝國的榮光和康寧之冊，並恩準以效忠於陛下、在她英明的和慈祥治理下的白俄羅斯居民為例，自此時始，再對所有人及個人予以獎賞。該賞是全面的，對其權益、自由和特權不予任何的剝奪，與自古歸屬臣民的享有等同，終至使並入土地上的居民的每一階層，自今日起，在俄羅斯帝國全境都能擁有屬於他的全部利益，陛下也在期待並要求自己新臣民的讚頌和感恩，而他們自己既然受到與俄羅斯人相同的安康和恩惠，也就應盡力使自己和自己的姓氏真正無愧於如今是新的，但自古就是他們的祖國，熱愛並在今後仍堅定不移地忠誠於權力無邊和寬宏大量的君主。

鑒此，所有的人以及每個個人，從最為顯赫的貴族、官員，到最底層的人，都必須在一月內莊嚴宣誓效忠，由我對此欽定的派員現場作證。若有貴族和擁有不動產的其它階層的人無顧自己的富足安康，不願宣誓效忠，恩準其變賣自己的不動產並在三月內自動離境，此後，其所有留存財產均予以沒收，上交國庫。

神職人員，無論是高級的還是低級的，作為心靈的牧師，都應首先宣誓效忠，以作楷模，並且要每日在向上帝作祈禱時，當眾溫情祈願偉大皇帝、至仁至愛君主及其親愛的皇子與繼承人保羅·彼得羅維奇大公以及陛下全家吉祥萬福，為此所需的儀式將予以頒布。

在經上述效忠確認後，所有的人和個人的信仰都將是自由的，其財產完全不受侵犯，因此，居住在並入俄羅斯帝國各城市和土地上的猶太民眾，也將保留和擁有所有的自由，這些自由是他們如今在法律和財產方面該享有的自由。因為，皇帝陛下對所有人都關懷仁愛，所以對這些人也不例外，總是要將其置於上帝護佑的她的帝國之下，使其未來能豐衣足食，終至他們自己能循規蹈矩，作為忠順的臣民生活並在自己的名號下經營市場和手工業。在他們現居的地方，判決及執行，將以皇帝陛下之威名與權力繼續，並嚴格監視程序與司法。”

在宣讀完女皇的詔令書後，克列切特尼科夫上將還特意補充了下述話語：“奉皇帝陛下詔令，現在所有軍隊已經是在自己的土地上了，都要最嚴格地遵守軍紀；據此，無論部隊進駐什麽地方，也無論治理發生什麽變化，誰都不能，也絲毫不得對平安無事的房屋建造、集市和手工業予以阻撓；因為它們的增多能更好地為地區的利益服務；進而會為皇帝陛下之需和眷顧效勞。本詔書於本月（3月）27日在所有的教堂中宣讀，載入城市文書並在適當的地點下達全民所知。為證實其完全可信，我以賦予我的權力，以我手簽署，並附蓋我的紋章。由我公示於我所管轄的軍隊的波羅涅總部。”

這份詔令是以克列切特尼科夫上將的語言傳達的，其中時而是女皇詔令的原話，時而是這位上將本人的效忠話語。詔令的內容是三大部分，一是對“瓜分波蘭”的定論，二是列明俄波新邊界的劃分和地區，三是在新收集的土地上的治理問題。

史籍中瓜分波蘭的圖頁

在第一部分乾預“瓜分波蘭”的定論中，詔令的語言是極其冠冕堂皇的，“瓜分波蘭”被“乾預波蘭事務”一詞所替代。俄國對波蘭事務的這種“乾預”，是“基於兩國最為親密的、根本的和共同的利益的”，而這種“共同利益”，就是保持俄波邊界地區的“和平、安寧和自由”。但在女皇的眼中，邊界地區的“和平、安寧和自由”並不是雙向的，只是對俄羅斯帝國而言的。詔令中列出了兩點理由：一是，這些地區雖是邊界，但實際上是俄國的土地，用詔令的話來說，就是“早在很久以前就歸她帝國所有了”。二是，這一地區的居民與俄國的居民是同族的人，都是信仰東正教，詔令用的詞是：“東正教基督信仰所創造和開化，並且直至今日仍然信奉該教的居民是她的同族人”。女皇坦言，她為邊界的這種“和平、安寧和自由”奮鬥了30年，如今卑鄙的波蘭人效法“不信神的法國人”，以暴亂、騷動破壞了俄波邊界的“和平、安寧和自由”，威脅到了俄國的安全和生存。所以，俄羅斯帝國為了和平、安寧和自由，要“基於共同的利益”來乾預波蘭的事務。在這裡，還潛藏著女皇內心深處更偉大的謀略：為了俄羅斯帝國收集新土地的壯舉和稱霸歐洲的偉業，必須迅速切斷不信神的法國人所掀起的暴亂的擴展，並最終導致法國大革命的失敗和“不信神的法國人”的毀滅。

“很久以前就是俄國的土地”和“那裡的居民與俄羅斯人同族”，女皇的這兩個定論，就像矗立在她的帝國國徽上的雙頭鷹，成了俄國收集新土地的兩根上至蒼穹下至地泉的赫然標杆，為帝國立矩，為後人刻石。在這份詔令的後兩個部分，這兩個標杆依然是決策的出發點和歸屬。在第二部分中，以瓜分得來的新土地為線，重新劃分俄波之間的邊界。結果是，俄羅斯帝國疆界自北至南大面積地西擴，而波蘭則龜縮到了歐洲的一角。對於這種劃界，詔令指出這首先是為了俄羅斯帝國的安全，當然也順便補充了一句美言：“同樣也是為了波蘭自身地區的利益”。詔令所強調的是，自此這些地區永遠處於帝國的統治之下，而那裡的居民也永為帝國臣民。

詔令的第三部分，是對這永遠處於帝國統治下的土地和臣民的治理。這部分的文字最長，但其精髓是四點。

一是，女皇恩準將新收集土地上的居民視為同族人，並以效忠於帝國的白俄羅斯人為例，享受與俄羅斯人相同的權利和自由。不過，這種權利和自由並不是想要就要的，女皇規定了明確的條件：要宣誓效忠於帝國及其女皇；要對女皇讚頌和感恩。女皇說得很清楚，新臣民所享受的權利和自由是女皇的恩惠和賞賜。更重要的是，新臣民居住的土地“自古就是他們的祖國”。效忠必須在一個月的期限內進行，只有這樣才能擁有財產和權利的自由；不願宣誓效忠者，則勒令在3月內離境，一切財產充公。

二是，信仰上的權利與自由也是有規定的，即神職人員要帶頭宣誓效忠，要像信奉東正教的俄羅斯人那樣，每日祈禱時要為女皇及其家族祈福。

三是，詔令特別強調，新收集土地上的猶太居民在宣誓效忠後，享有與其他臣民同樣的權利和自由。在瓜分之前，在這些屬於波蘭的土地上，尤其是在烏克蘭的西部地區，猶太人大量遷居在這裡，從事手工業、經營集市。他們的善於經營和管理，曾經是波蘭貴族共和國一度強盛的經濟基礎。詔令特別恩賜給猶太人權利與自由，也正是基於猶太人的手工業和集市經營將會為俄羅斯帝國提供經濟利益。

四是，詔令宣告，在所有這些地區，將執行俄羅斯帝國的法律和法令：“在他們現居的地方，判決及執行，將以皇帝陛下之威名與權力繼續，並嚴格監視程序與司法。”

縱觀通編詔令，不難看出，女皇是要在瓜分得來的土地上，繼續執行“新俄羅斯計劃”，使這些地區和居民在政治、經濟和信仰上全部俄國化。

女皇選擇克列切特尼科夫上將在剛剛收集得來的土地上，在戰馬仍在嘶鳴、戰場仍未打掃的軍營裡宣讀這一詔令，不是沒有緣故的。克列切特尼科夫是兩次瓜分波蘭的驍勇戰將，早在第一次瓜分波蘭後，他就負責跟波蘭劃分國界和與土耳其簽停戰條約的工作，上將這個軍銜正是由此得來的。而在第二次瓜分中，他是瓜分波蘭的兩統帥之一，曾率領32000俄軍進入立陶宛，另一位統帥是瓦·卡霍夫斯基，他率65000俄軍從南部進入波蘭。在1793年3、4月的第二次瓜分波蘭期間，克列切特尼科夫被女皇任命為新收集土地上駐軍的總司令和當地的督軍。在奉旨宣讀了這份詔令後，克列切特尼科夫將自己的督軍區分成了三個省，開始按照女皇的旨意在新土地上進行“俄國化”的治理整頓工作。

還在1791年5月3日，波蘭的國會就通過了一部憲法，其核心就是期望訴諸資產階級憲法的民主和自由，來反對俄羅斯帝國的霸權、反對葉卡捷琳娜二世的君主專製獨裁。甚至波蘭國王波尼亞托夫斯基也站到了“5·3憲法”派的一邊，他向葉卡捷琳娜二世表示，只要她能準予在波蘭實行憲法，他可以將王位讓與她的孫子康斯坦丁·帕夫洛維奇。但是，女皇對波蘭人企圖擺脫沙皇的君主專製，與自己背道而馳深惡痛絕。於是，俄軍大軍壓境，以“捍衛自古以來的權利和自由”為旗號，大肆鎮壓憲法派。而到了1793年，克列切特尼科夫要在瓜分得來的土地上全面實行“俄國化”的治理，這就觸發了新的一輪反對專製暴君的動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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