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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今天起我就是您的妻子,不再是那個小女孩了

本文經山河小歲月(shxsy2015)授權轉載

山河小歲月由李舒主理,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追求一點無用,在這個處處談論有用的世界。主聊八卦,有時夾帶私貨。

陳蘊珍像一個女朋友的名字。

那種弄堂裡總會有的女朋友,小小的臉,小小的身材,長得並不出挑,可是勝在活潑開朗,喜歡幫助人。

性子看上去大大咧咧,骨子裡卻早已拿定了主意,而且膽子大,想要做的事情,她都會去做。

大人們聊起陳蘊珍,總是在她出國/嫁人/讀博士/辭職創業的時候:“小姑娘看起來不像膽子那麽大的哦,看伊不出!”

恩,今天我們來講一個陳蘊珍的故事。

這個陳蘊珍可了不得,她作為一個迷妹,成功追到了她的偶像。

她在宿舍裡排行第三,大家都叫她“小三子”,後來索性取了個筆名,叫“蕭珊”。

1.

那時候陳蘊珍正在追巴金——還沒叫蕭珊,我從來都是蘊珍蘊珍的喚她。蘊珍還是個中學生呢,就要請巴金到中學來演講。巴金那時候已經是名作家了,人害羞,不善言辭,就死活不肯。蘊珍她們把布告都貼出去了,演講卻辦不成,蘊珍氣得,就找我來哭呀!……嘿,我們這邊一勸,巴金趕緊來道歉,請出李健吾代他去演講,這戀愛,就談成嘍!”

——張充和

張充和講這個趣聞的時候,當然全世界人民都知道“這個戀愛就談成了”,事實上,這個戀愛能談成,實在是很不簡單的。

陳蘊珍是巴金的讀者。巴金那時候寫的《家》,是許多年輕人的榜樣。我認識一個老太太,跟我說,那時候,她就是偷偷讀了《家》之後,才毅然決定和家庭決裂,走上了革命的路線(然後半路被捉回來了)。

我清楚地記得那個老太太對我說:“我覺得自己就是覺慧呀!”

我估計陳蘊珍的讀後感和那位前輩差不多,但她走在了前列,她不僅被這部小說感動,也很想認識小說的作者,用錢鍾書的理論就是——覺得雞蛋好吃,還喜歡下蛋的雞。

陳蘊珍的行動力很強,她開始寫信。

當然,那時候有無數個陳蘊珍都在給巴金寫信,因為我說了,巴金很有名。

陳蘊珍有自己的絕招,是署名。

別人肯定都用自己的署名嘛,比如李一花徐二妹胡三毛之類,陳蘊珍厲害了,她每次寫完信,落款都是——

“一個十多歲的女孩”。

第一,女孩。

第二,十多歲。

這個名字很容易引起巴金的注意,為什麽呢?因為這個十多歲的女孩在信裡告訴巴金,她幾乎通讀了巴金所有的作品。而且,她確實因為演了《家》裡面的四鳳,被學校開除了。

這當然會讓巴金深為感動。

所以,巴金開始和陳蘊珍通信了。1936年8月,陳蘊珍送了一張照片給巴金,戴著圓邊遮陽帽,可愛而清麗,照片背後寫著:

“給我敬愛的先生留個紀念,阿雯。”

隨著照片寄來的信裡,阿雯要求見面:

筆談如此和諧,為什麽就不能面談呢?希望李先生(巴金原名李芾甘)能答應我的請求……

對啊,反正我是個十幾歲的女孩,又不是那種對你有企圖心的太太咯!和小讀者見個面有什麽問題嗎?巴金同意見面了,這時候,他們通信已經半年。

地點約在新雅飯店。陳蘊珍穿著校服,留著學生頭,巴金謹慎地稱呼她為我的小友,說了一些長輩一般鼓勵的話。然而,比巴金小13歲的陳蘊珍可不這麽想。

見過面之後,陳蘊珍更加確定,不想睡到偶像的迷妹,不是好迷妹。於是,她再次主動出擊。

先寫一封信,對李先生說,我爸對我管教太嚴了,我打算像覺慧一樣,衝出封建家庭,一個人出去流浪。

巴金回信:“像你這樣還是一隻羽毛未豐的小鳥,很難遠走高飛的。現在社會紛繁複雜,絕不可衝動行事。你現在應該多讀書,多思考,再行動啊。”

收到信的陳蘊珍灰常開心,偶像還是很關心我啊!

親密值+1

然後,陳蘊珍就經常跑去巴金供職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問問問題,尋求一下解答人生困惑,很快,出版社的同事們都認識了這個女學生。不久,巴金的朋友馬宗融要離開上海去桂林半年,臨行前,他拜託巴金有空去襄陽路敦和裡去幫助照看居所,陳蘊珍說,我也一起去吧!

獲得和偶像親密接觸機會+1

之後,陳蘊珍經常借機去串門,幫助巴金整理整理資料啊,打掃打掃衛生啊,久而久之,周圍的朋友們都覺得,這女孩子很不錯,巴金是一個單身漢,應該有人來照顧他,這兩人不是很般配嗎?

獲得輿論支持+1

不久,陳蘊珍再次出擊了,因為,她的父親——泰康食品廠的股東,為她安排了一門婚事。她跑去對巴金說,李先生,是這樣的。我爸打算把我嫁人了,嫁一個有錢人。你說怎麽辦?

不解風情的李先生回答:“這件事由你自己考慮決定。”

瞬間,加上去的親密值迅速減掉了,。。。。。

陳蘊珍哭著跑下樓,這麽久以來的努力都付諸汪洋!付諸汪洋了嗎?

這時候,之前獲得的群眾支持起作用啦,很快,巴金身邊的群眾偷偷告訴陳蘊珍啦,你曉得伐,其實那天,你走了以後,李先生說:

我是說她還小,一旦考慮不成熟,會悔恨終身的。將來她長大能有主見了,成熟了,還願意要我這個老頭子,那我就和她生活在一起。

有了這句話,那就吃了定心丸咯!

陳蘊珍說,好啊,那我已經長大啦!

1938年,戰事吃緊,巴金準備南下廣州。陳蘊珍說,我也要一起去。要一起去,那總歸要有個名分吧,於是,巴金和陳蘊珍的家裡人一起吃了一餐飯,算是訂婚宴,兩人終於正式在一起了。

陳蘊珍成了巴金的女朋友,這一年,巴金三十四歲,陳蘊珍二十一歲。

2.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不到20歲,對她的成長我應當負很大的責任。

——巴金

他們沒有立刻結婚。

陳蘊珍這個姑娘,不是一個單純的迷妹。她知道,十幾歲的女孩如果不長大,偶像即使有暫時的承諾,隨時也會變卦。她一直在學習,讀書,準備考試。

相比之下,現在的迷妹實在太沒心機了,在機場拍個照握個手吃個早飯就覺得心滿意足,看看陳蘊珍,人家是做大事的姑娘,知道要完全獲得偶像的心,自己必須要修煉,要進步,要獲得和偶像平等對話的能力。

1938年10月18日,日軍進攻廣州,巴金帶著陳蘊珍和文化出版社廣州分社的同行,一起急忙包木船去桂林,十多個小時後,廣州就陷入敵人手中。去桂林途中,換船等船,防敵機,躲警報,一共九天。後來,巴金根據這段顛沛流離的生活,寫了《從廣州出來》等一系列文章,“這些通訊寫了我愛情生活中一段經歷,沒有修飾,也沒有詩意,我們就是那樣生活,是沒有半點虛假。”

幾個月之後,陳蘊珍高中畢業,考入了西南聯大。在這裡,她給自己取了筆名——蕭珊。這個筆名來自蕭乾的妻子王樹藏,她當時也在西南聯大讀書,和陳蘊珍成了閨蜜,兩個人一道搬出女生宿舍,受邀住在沈從文家的一間空房。兩個女生沒事的時候,安靜地寫信——陳蘊珍埋頭給巴金寫,王樹藏則捧讀蕭乾從香港的來鴻——因為視力不濟,她總將信舉在眼底下,陳蘊珍說,你這個叫“聞信”。

陳蘊珍在西南聯大的生活是充實的,所以,在許多人的回憶錄裡,都有陳蘊珍的名字:

雷宗海先生講課十分動人。巴金的愛人蕭珊那時候叫陳蘊珍,比我高一班,她也上雷先生的課,有一次我聽見她跟一個同學說:“雷先生講課真有意思,好像說故事一樣。”

——何兆武

有一個同學,大概是陳蘊珍,即蕭珊,曾問過金先生: “您為什麽要搞邏輯?”邏輯課的前一半講三段論,大前提、小前提、結論、周延、不周延、歸納、演繹……還比較有意思。 後半部全是符號,簡直像高等數學。她的意思是:這種學問多麽枯燥!金先生的回答是:“我覺得它很好玩。”

——汪曾祺

幾個人圍著淺黃色的老式圓桌,看陳蘊珍(蕭珊)“表演”:濯器、熾炭、注水、淋壺、篩茶。每人喝了三小杯。我第一次喝功夫茶,印象深刻。

——汪曾祺

由此可見,陳蘊珍確實是一個活潑地姑娘,她勇於提問,也敢於表達自己的觀點,這種性格,在當時的時代,是相當有女性魅力的。巴金來探望她,她還曾經讓巴金給聯大的同學們講了一次課。

他們的書信裡,聊文學,聊時局,更多的,是陳蘊珍對巴金的關心,關心他的身體,關心他的生活。因為戰爭,巴金的朋友們一個個離開了桂林,只剩下他第一個人,陳蘊珍不顧學業,跑到桂林陪伴巴金,對他說:

你不要難過,我不會離開你,我永遠在你身邊。

巴金有一大家人,由於戰爭阻隔,原由三哥承擔的生活費用,現在只能靠巴金了。有差不多一年多的時間,巴金拚命地寫書、譯書、編書,他寫出了《火》第三卷,翻譯完了屠格涅夫的《父與子》《處女地》,賺到了侄兒和侄女的學費,也有了結婚成家的費用。

1944年5月1日,陳蘊珍終於等到了這一天——他們決定在貴陽旅行結婚。

這時,巴金40歲,陳蘊珍27歲,他們的戀愛,長跑了八年,和抗戰一樣。

新房在桂林漓江東岸,房子是借來的,沒有新家具,只有巴金與母親的合影,他們委託弟弟李濟生以雙方家長名義,向親友印發了一張旅行結婚的“通知”。

陳蘊珍對巴金只有一個要求:“從今天起,我是您的妻子了,再不許叫我小女孩了。”恩,迷妹時代結束了,我所想要的,只是和你好好過日子。

從十九歲時的愛慕到如今的相守,陳蘊珍沒有放棄,靠著一腔執著與等待,她終於在巴金的世界裡得到了應有的,愛情和名分。此後的歲月裡,烽火連三月也好,運動鬥爭也罷,都沒能將他們分離,此生沒有什麽能將他們分離。

除了死亡。

3.

看來,我們要分別了!

——陳蘊珍

巴金和蕭珊的婚姻,很容易讓人想起光源氏和紫姬,就像巴金自己說的那樣: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不到二十,對她的成長我應當負很大的責任。她同我談了八年的戀愛,後來到貴陽旅行結婚,隻印發了一個通知,沒有擺過一桌酒席。從貴陽我和她先後到了重慶, 住在民國路文化生活出版社門市部樓梯下七八個平方米的小屋裡。 她托人買了四隻玻璃杯開始組織我們的小家庭。

但巴金不是光源氏,陳蘊珍也不是紫姬。

蕭珊的翻譯是很出色的,許多人都稱讚她:

巴金在1964年12月24日致蕭珊的信中說:“剛才曹葆華來,他患心髒病,在休養,用俄文對照讀了你譯的《初戀》,大大稱讚你的譯文。”

曾經協助魯迅主編《譯文》的黃源說:“她的清麗的譯筆,也是我所喜愛的她譯的屠格涅夫的作品,無論如何是不朽的。”

我認為,這是他們之後婚姻能夠長久和諧的關鍵所在,那就是,蕭珊並不是僅僅作為巴金的迷妹存在在這段婚姻裡的,在結婚之後,他們互相扶持,互相幫助,是平等的夫婦。

28年的婚姻生活,這兩個人始終相濡以沫。

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巴金去四川出差,夥食好一點,他也會內疚:

“我每頓飯都想到你們,我要是能分一半給你們就好了……關於你來不來的事,我有時也矛盾,特別是在吃飯的時候希望你來分享‘盛饌’,在黃昏時分,希望有你對坐談談。”

“文革”期間,面對上門的革命群眾,為了保護巴金,蕭珊衝出門去想找警察乾預,那裡只有一個人值班,不敢管。當著民警的面,她被革命小將們用銅頭皮帶狠狠抽了一下,給押了回來,和巴金一起關在馬桶間裡,“留在她左眼上的黑圈好幾天后才褪盡”。

最難的時候,巴金對蕭珊說:“日子難過啊!”

蕭珊回答:“難過啊!”

然而,過了一會兒,她又對巴金說:“要堅持下去。”

1972年6月,巴金從乾校回來,他的蕭珊已經臥床不起好久了。看門診,看急診,都搞不清楚病症,巴金打報告,希望能夠延長假期,但沒有被批準,因為“留在家裡對他改造不利”。

後來托人做了X光片,才發現是腸癌,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肝部。

去醫院之前,蕭珊問巴金:“你的問題什麽時候才解決呢?”

巴金苦笑說: “總有一天會解決的。”

蕭珊歎了口氣:“我恐怕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8月8日,蕭珊進手術室開刀。動手術之前,蕭珊忽然對巴金說:“看來,我們要分別了!”巴金用手捂住了蕭珊的嘴巴,低下了頭。

5天之後,巴金在家剛剛端起飯碗,忽然接到電話——一個噩耗,他的陳蘊珍去世了。

之後,巴金多次回憶起在太平間的場景:

在中山醫院的太平間,擔架上一個帶人形的白布包,我彎下身子接連拍著,無聲地哭喚:“蘊珍,我在這裡,我在這裡……”我用鋪蓋蒙住臉。我真想大叫兩聲。我快要給憋死了。

蕭珊走時,只有表妹在旁,蕭珊對表妹說:“去叫醫生來。”巴金覺得,蕭珊說的是:“去叫李先生來。”

葬禮在三天之後舉行,據說蕭珊的朋友一個也沒有來,沒有悼詞沒有吊客,只有一片傷心的哭聲。巴金在蕭珊的遺體旁邊站了一會,留下了下面這張照片:

巴金堅持把這骨灰盒放在自己的臥室裡,為了“感到她仍然和我在一起。”在夜裡,他說,他經常聽見蕭珊在骨灰盒裡哭。

蕭珊去世之後,巴金接連寫了《懷念蕭珊》《再憶蕭珊》,他拒絕了朋友的好意,不再找老伴,因為,那個口口聲聲稱呼他為“李先生”的“十幾歲的小女孩”,已經成為他畢生唯一的愛人:

“這並不是蕭珊最後的歸宿,在我死了以後,將我倆的骨灰合在一起,那才是她的歸宿。

參考文獻:

巴金《懷念蕭珊》

巴金《再憶蕭珊》

柯靈《至愛真情》

劉恩義 王幼麟《巴金與蕭珊》

山河小歲月

(ID:shxsy2015

編輯 | 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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