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被北大錄取了
我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參加高考的。
那時候，我所在的劉河三中沒設考點，所有通過了預考的學生坐著大巴去縣城，住旅社的大通鋪，考了三天。
考完之後，大巴車又把我們拉回了學校。
我記得當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跳進了學校旁邊的河裡，像魚兒一樣自由自在地洗了個澡。
接下來就是漫長而艱難的等待。
我的心境和別的同學有所不同，近乎絕望，因為我聽說，縣裡有人堅決不讓我上大學，原因是早戀。
南方的夏天經常下大雨，一個雨住雲霽的日子，我正躺在家裡的竹床上裝死，突然聽到我弟弟興奮的大吼聲。
我連忙爬起來，只看到他用水瓢從水缸裡舀了一大瓢涼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然後告訴我說：你被北大錄取了，快去學校拿通知書。
我和弟弟騎上單車，趟過一條激流洶湧的河。他去鎮上繼續做他的臨時工，我去劉河三中拿通知書。
稀裡糊塗的，像夢一樣，我就那麽上了北京大學。
退學之前。找找看，哪個是我？
早戀竟然是考北大的加分項
我其實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學霸。之所以混進了北大，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比別人多讀了一年高三。
因為早戀，我被原來的學校勒令退學。本來想著就此當個農民，但因為受不了旁人的白眼，就改了名字、換了個學校去做複讀生。
剛進北大的時候，有個年輕老師到宿舍裡找我，很興奮地說，我是他錄取的。他講述了其中的原委。
我那年的高考成績，其實比北大中文系的錄取分數線低了一點點。但巧不巧的是，正在考慮要不要錄取我的時候，我原來就讀的那所學校派了人告我的狀。負責招生的老師聽說我早戀，還會寫詩寫文章，一拍大腿就把我給錄取了。
我在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心情正很鬱悶，就沒有表現得太熱情。但事後我多次回想那個時刻，每每覺得自己愚蠢而冷漠，不懂得感恩。後來再想找那位老師，就怎麽也找不到了。
我的這段經歷，於我個人是一段奇遇，但放開了看，它又再好不過地說明，北大那時候是怎樣一所學校。
高考是一種自帶傷痕的賜福
我在畢業後的那些年裡，做過多次高考失利的惡夢。
有時是夢到高考時，數學題幾乎一個都不會做。有時是夢到被北大勸退，又重新參加高考。
做夢的時候經常一身冷汗，有一次還在夢裡對著我大姐痛哭。夢醒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的眼睛竟然是濕的。
一個考上了最高學府的人，一個經歷了四年特別的大學生活的人，竟然始終無法擺脫高考失利的夢魘，可見心理創傷有多麽嚴重。
對於一代又一代來自農村的學子來說，高考就是這樣一種自帶傷痕的賜福。
它徹底改變了你的人生際遇，但它又像一條逆流之河，一再把你帶到出發的地點，讓你反覆地感受痛楚。
不知道別人是否像我一樣敏感而脆弱，但於我，那些夢境真實地改變了我的生活，讓我多了一層精神負擔。
如果我走得比別人慢，請原諒我。就像泰戈爾所說的，“我的秘密很深，我的擔負很重”。
“解縛”是北大給予我的最寶貴財富
我寫過一篇短文，內容全忘了，隻記得標題叫《北大意味著自我解放》。
上大學之前，我是一個精神被嚴重扭曲的少年，血液中似乎有著非常濃厚的羞恥感，時常毫無來由地惶恐不安，總怕一高興就闖下什麽災禍。這都是因為，在長達八年的初高中生活中，我因為自己的叛逆性格吃夠了苦頭。
上北大之後，基本上開始了說謊生活。羊在山坡上漫無邊際地吃草，但既沒有牧羊人、更看不見牧羊犬。你想要追逐哪一朵雲彩，你想和哪隻漂亮的母羊戀愛，全由得自己。
這樣的自由，簡直是難以忍受。
但也正是在這樣的自由裡，我的天性慢慢舒展開來，就像一顆被壓彎的樹苗，開始放肆地觸摸天空。
在浩渺的虛無裡，我找到了詩歌這樣一種最貼近我天性的存在。在燕園裡，我和無數奇異而獨特的靈魂相遇，每每感受到難以承受的震撼。
多年之後，我在安慶的一座禪寺裡，看到一塊巨石上刻著兩個大字：解縛。
忽然意識到，“解縛”很可能就是北大給予我的最寶貴財富。
自由也有沉甸甸的分量
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承擔解縛之後的空寂之感。
有的人發瘋，還有的人自殺。那個時候，人們還不知道什麽叫心理乾預，更別說給彷徨者帶去撫慰。
和很多人想象的不同，自由也有著沉甸甸的份量，尤其是對於那些習慣了活在套子中的人。可那時我們多麽年輕，怎麽可能懂得這麽深刻的道理呢？
世界上所有的寵兒，最害怕的就是流放。大學畢業，我去了北京氧氣廠，余世存去了北京一中當老師，李慧斌進了可口可樂，文釗拒絕讀研究生，進了一家出版社。
因為大家都無所適從，所以我們抱團取暖，經常在雷格和潘嶽夫婦位於小南莊的一間地下室廝混。吃最便宜的蒼蠅館子，喝醉了就抱著馬桶不撒手。
這樣一混，就快到了北大百年校慶。
大家商量著，應該送北大一份什麽樣的生日禮物呢？
捐一個億，顯然是不可能的，就連給大講堂捐一把椅子都做不到。
那就編一本書吧，於是就有了後來名噪一時的《北大往事》。
1998年，在《北大往事》首發式上，我送總顧問季羨林先生離開會場。攝影者是新華社記者唐師曾，他也是《北大往事》的作者之一。
湖北蘄春人。
橡子，本名蔡方華
香港九龍灣馬來街興發大廈15樓D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