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豔體詩人的“見道語”:梅有真性情,宜放不宜束

《乾嘉詩壇點將錄》中被擬作“病尉遲孫立”的孫原湘,無疑是位大才子,他生平有兩件事,最為一般人所知,一是他的夫人席佩蘭,是隨園的女弟子,另一是他喜歡作豔體詩。他的《天真閣外集》所收之豔體詩,多至七百七十餘首,從這就可見他於此事的興趣之濃了。不過,出人意外的是,他同時又喜作道學語,錢鍾書《談藝錄》譏他說:“孫子瀟原湘工為豔體詩,……而論詩甚推康節,殊出意外。”又說:“孫子瀟詩聲淫詞冶,《外集》五卷(按,《外集》六卷,錢先生誤記),上配《疑雨》,而為文好作道學家性理語。”其實,這是用不著奇怪的。錢先生本人分析人性,有過一節議論,殊為可取:“身心言動,可為平行各面,如明珠舍利,隨轉異色,無所謂此真彼偽;亦可為表裡兩層,如胡桃泥筍,去殼乃能得肉。”簡言之,就是自相矛盾,原是人生的常態,犯不著為此狐疑。不僅於此,孫原湘又自少體弱,患有“怔忡之疾”,根據現代心理學,他的人格大概屬於“分裂質”,有此種“背反狀態”,實是尋常之事。

撇開其矛盾不說,孫原湘於世故人情,也確有不少的議論,是頗為可取的,為所謂的“見道語”。我們今天讀了,也仍然不無意義。就是一些組詩,也有不少義理精深、耐人諷味的。如《情箴七首》、《七箴》等。有些擬古之作,則意深語簡,足可亂《焦氏易林》。如《擬古謠》:“冤玉作石,破璞自釋。心在腹中,何由得白?”又:“月缺蚌瘦,月圓蚌肥。天上人易見,水中人不知。”這都是有味之作。這些詩不乏知者,不複論,別舉少被提及的幾首。

孫原湘性情較和平,因為身體的關係,於仕途進取,在他那個時代,也算得是不那麽汲汲的。他於人生之事,也經過一番思索,並非從書本而來,如經生之輩,不甚關乎痛癢。他的《秋日遠眺》雲:“草木本無命,榮枯偶然耳。春風吹山青,新綠從頭始。”這首詩,與我們都知道的白居易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著語有近似處,但立意自別。於生命之榮枯發表較深刻思想的,則是他的另一首《草》:“閱世人如草,青青轉眼空。百年能幾日,一度又秋風。後碧非前碧,新叢即故叢。如將涓滴水,寄向海濤中。”(見《詩集》卷三十)後四句,可借羅素(Bertrand Russell)的名文《喻老篇》(How to Grow Old)解之:“人生世間,如水注河,始則涓涓然,仄厓夾澗,束之而流;繼則起怒濤,過巨石,為瀑布;後波平岸闊,其流亦漸恬;終則旋面望洋,而入大海水,泯焉不複辨,其歸於自然,又何恨也!”(An individual human existence should be like a river--small at first, narrowly contained within its banks, and rushing passionately past boulders and over waterfalls. Gradually the river grows wider, the banks recede, the waters flow more quietly, and in the end, without any visible break, they become merged in the sea, and painlessly lose their individual being.)

另有幾首詩,則於人生願欲的矛盾,也有甚深體會。《小蓬萊月夜放歌》雲:“我思真作蓬萊仙,呼吸日月吞雲煙。寂寞自過千余年,但恐苦樂之趣不在形骸間。如我此樂猶人寰,下方仰視空雲山。豈知久坐思徑還,銖衣瑟瑟天風寒。從來佳境作是觀,未到如在青雲端。”(見《詩集》卷二十四)這是說“離境羨境、當境厭境”的道理,凡所追求希望的到手,過不多久,也就饜足寡味了。人生的煩惱,就在於此。

又如《小蓬萊閣次張生眉卿爾旦韻》:“溪山如畫登臨慣,過後思量盡可憐。”《舟夜》:“人當離別情方見,事到思量味始知。”《情塵》:“人當臨去看都好,事屬將來願總賒。”《別緒》:“一生蹤跡回思好,萬事因緣預定難。”這幾句所說,也不脫“羨境厭境”。“人當”兩句,尤近於《圍城》中人物之所想:“雖然厭惡這地方,臨走時偏有以後不能再來的悵戀,人心就是這樣捉摸不定的。”是的,我們失去的東西,如往昔的時光,不再住的地方,都永是值得留戀的。

孫原湘生平善病,身體很弱,這似乎是壞事,卻也給了他好處,讓他的頭腦時時清醒。他有首詩題目較長,《舟至召伯埭,忽中寒疾,醫藥轉劇,幾瀕於危,返裡後臥床一月,病起雜述》八首之四雲:“人生百妄念,皆是心火成。一病火衰息,百念俱澄清。富貴我所慕,至此薄公卿。殊色我所悅,至此厭傾城。自幸志道堅,能使眾慮輕。豈知病稍轉,念已微塵生。病乃反近道,不病心煎烹。有藥醫俗軀,無藥醫俗情。”(見《詩集》卷十九)寫病之悟道,極為親切,與日本的吉田兼好《徒然草》第二四一段,不妨並觀:“病非危篤,未至於死,此時乃習於平生常住之念,而思於存命中成就多事,然後再靜修佛道,……而悔年來之懈怠,因思此次若得痊愈,全此一命,當日夜以精進勇猛之心成就此事彼事。”(據王以鑄譯本)

最後,《天真閣詩》中的詠梅之作,又獨標一“偉論”:“梅有真性情,宜放不宜束。梅有真骨乾,宜直不宜曲。……世人愛梅花,多昧真面目。取勢必偃仰,選枝務蜷局。豈知人工為,已失天趣足。”(見《詩集》卷十六《蔣文肅墨梅卷子》)又《鬲谿梅令·題蘊玉樓主人畫梅》雲:“我道梅花卷曲是人功,不由情性中。”用意亦正同。所以持此之見,則是他認為:“凡事展必佳,局促則終否。”(見《詩集》卷十二《三月十三日,偕竹橋丈以下十三人泛舟至古石屋,展上巳也,分得以字》)後來著名的龔自珍《病梅館記》之說,破俗解惑,為一時卓識,推其所本,當即出乎此。龔自珍曾為和他齊名的王曇做過《墓志銘》,極表尊仰,在《己亥雜詩》中又盛讚另一位與他齊名的舒位的詩:“詩人瓶水與謨觴,鬱怒清深兩擅場。”(舒有《瓶水齋詩集》),於他的詩集,想來也是不容不讀的。

本文刊於2018年8月29日《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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