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民哪，請聽我的話，看我的痛苦，我的處女和少年人都被擄去。
——耶利米哀歌
1．蘇巨集文之死
夏天來臨，按照計劃，蘇巨集文就要死了
他分外年輕。我伏在他的身邊，求他別死
他說，我怎麽能夠掌握死亡的權柄。
多年以後，我看見他患了絕症，竟然不死
看上去形容消瘦，身材飄搖，告訴我只是去了遠方
我抱著他，跳躍複跳躍，飽嘗失而復得的幸福。
醒過來後，發現蘇巨集文，實實在在地死了
這是一件無法更改的事實。我很憤怒
跑去質問死亡，可是死亡不說話。
現在，我和你說話，你站在我的身邊
像空氣一樣，撫摸我的頭，還幫我擦乾淚水。
我願意相信，蘇巨集文已經抵達你的懷裡。他比我幸運
死亡讓他與你同在，而我只是一名遲到的人。
我說，我不想念他了，一份沒有答案的想念
太痛苦。他已經死了，我還活著。這是一個事實
你是活人的神，凡勞苦擔重擔的人，都在尋找你。
死亡不是用來欣賞的，因為每個人都身在其中
誰也沒有能力逃出這台戲，每個人都是演員
演給魔鬼和天使看。他不是我的觀眾，我不是他的讀者
在你的眼裡，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啊
都是一些可憐的、想休息的孩子。
2．風隨著意思吹
有段時間，我熱愛收集飄落的頭髮
這樣的工作，從嬰兒時期就已經開始。
滿地的頭髮作證：生活還沒有展開，我已經老了
一根頭髮的掉落，仿佛一次小型死亡。
我問過醫生，他說這就是命運
他帶我去河裡游泳，指著那些發青的蘆葦說
看看吧，這些新鮮的事物，冬天到了，他們會枯黃
一根枯黃的蘆葦隨河流，去了他鄉。
我說，哥哥，哥哥，不對啊。是的冬天到了，他們會枯黃
春天來臨，他們會返青，可是頭髮凋零，再也回不來了。
感謝你！許多年以後，我看見問題還堆在路邊
一堆像雕塑一樣的問題，堆在孤獨的路邊
我不是我的答案，他不是他的目的
理性的光芒照耀大地，我以為理性同樣可以照亮內心
單薄的皮膚下面，是黑暗，是沉重的肉身
人們是一個個迷茫的物體，有時候看得見別人，看不見自己
有時候看得見世界，卻看不見你。我以為這就是生活
以為這就是一切。昨天我聽人憂傷地說，我們不過是一些偶然
偶然來到這個世界，然後又偶然離開。我們的來臨
甚至比不上一陣微風。風一直隨著意思吹，我們不知道
自己是什麽意思。我們的離去，甚至比不上一朵花的枯萎
花朵死了，明年還會再開，雖然這一朵花，已不是去年的一朵。
3．作品
生命真的無意義嗎？當我們歎息的時候，我們在呼喊
這不是事實。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每個人都肩負著你的使命。
即使這個世界上的人啊比現在更多，每個人依然不可複製
茫茫人海中，永遠無法找到兩個完全一樣的人，你隻造了一個我
我活著，我就是你喜悅的風景，我是你惟一的作品。
4．讚美，必須讚美
有多少人知道這幸福的消息？我曾經是一名詞語的收集人
美麗的詞語，像屍骨一樣遺棄在大地上
我不知道它們來自哪裡，不知道詞語的主人是誰
我一手撿起詞語，一手丟下詞語。
詞語如此重要！在這個看得見的世界上
我和你之間惟一的聯繫，只有禱告
而禱告惟一的工具，就是詞語。
我的眼睛看不見你，雙手觸不到你
但我能夠用詞語仰望你。
最優美的仰望，都是面對你發出的哀歌
最珍貴的詩歌，都是獻給你的讚美。
所以我珍惜所有的悲傷，這是我必然的階梯。
這個世界讓人絕望！我看著我的愛人遠走他鄉
最親密的弟兄夭折。多少人背信棄義，多少人舉起屠刀
多少人殺害了自己的孩子。我在深夜裡失眠，在夢裡做夢
我以為只能這樣悲傷地活著，直到死亡來臨，徹底墜入虛空。
直到有一天，我竟然學會了禱告，在你的帶領下，學會了禱告。
我滿手的詞語，終於有了用武之地
這一瞬間，我的意義像星星一樣，像星星一樣
出現在夜晚的天空。我的工作就是讚美你
我用我的詞語讚美你。當我訴說，我看見你在傾聽
你的傾聽讓我羞愧！詩歌是關於你的藝術，你在我心裡
一個人知道怎樣走遍千山萬水，但不知道怎樣走進你。
詩人借助詞語，詞語借助禱告，一首詩歌誕生了
現在我堅信，詩歌必須與禱告有關
每一個詞語，都是你的歎息。而真正的詩歌，都與你同在
我用詩歌陪你受苦，我的詩歌在寫作之前
你已經看見。所謂讚美詩，其意義就是如此。
讚美，必須讚美。對你不間斷地懷想，是一種讚美
對你詩意地呈現，也是一種讚美。我的詩歌是過去
也是未來。因為你就是過去，你就是未來。
那些在腳底下刨營養的詞語，不是詩歌，只是一些灰塵
那些不會禱告的詩人，注定不是詩人
詩歌在他們手裡，要麽是一種僭越，要麽是一種試探。
5．收集詞語的人
我是一個多麽小的個體啊，不知道怎樣發出聲音
那些田間地頭的詩句，那些關於偶像的頌詞
廣場上的憤怒、月台上的反抗、床榻上的女人
詞語在墮落，詩歌在異化，愛情成為一門禦用藝術
所有的歌唱，都給了虛無。
關於詞語，我竟然如此決絕
詞語是道，是命令，詞語被你掌管之後，詞語就是世界。
當我在你的口袋裡發現詞語，我知道，我發現了原則
發現了體系。做一名詞語的收集人，是一件艱難的工作
別人用過的，我不會用，我擔心你不喜歡
啊，我的神，我是你惟一的孩子，我的詞語是惟一的
我是起初，是過程，是創新，我要在自己的圈子裡
守著一堆美麗的詞語，顧影自憐。
這令人眩暈的日子，終於來臨。我看見了你
你是一個大詞語，無邊無際，無所不在。起初就有你
你成了肉身，你與我同在。我的職業，就是讚美你。
相比之下，女人和愛情太優美，像一聲歎息
優美是動機，是一事無成的理由。
有人看見自己，挖掘自己的身體，把骨骼刨開
解開每個器官，越過黑暗的皮膚，越過複雜的細胞
人們看見自己，那些張牙舞爪的詩歌，就是如此。
所有的詩人啊，都陷在問題之中。身體是烏有之鄉麽，是終極之地麽
沒有人知道答案，所有人在問題中迷路，所有人站在十字路口
不知道前進，也不知道後退，生命卡在欲望的關口。
6．你是詞語的主人
為什麽我們都是人，卻使用不同的詞語
為什麽這個世界上會散布那麽多不同的語言
為什麽人們的哭泣都是一樣，紙上的文字卻截然不同。
這是我們的障礙，還是我們的福音？
詞語太多啊，我的收集太緩慢。什麽時候才能完成
求你告訴我。世界的困境，就是語言的困境
身在其中，我應該承擔怎樣的角色。我想起巴別塔
想起我們天各一方，有人上升，有人墜落
有人像靈魂一樣滑行。都說這個世界人潮洶湧
可是在更加洶湧的思想面前，我停下了手上的工作。
我身無一物，去意模糊。你給了我惟一的詞語
你是詞語的主人，我的責任就是寫在紙上。
夜色垂臨！仿佛你的手擱在我的手上。我要寫作
寫一首詩歌給你。我的信心倍增，我的詞語成群結隊
在我沒有寫出來之前，你就知道，我將要寫出的句子
不是隨波逐流的歎息，而是生命在你的懷裡，緩慢流淌。
這是栗龍崗，是你的應許之地！
夜已經深了，我用清水擦拭身體，在房子裡和你說話
這是約定！你說出了這個世界，你送給我語言
一個軟弱的人，活在這個幽暗的世界，就是要收集詞語
一個一個，獻給你。我知道你不會拒絕，因為這是我的詩歌
是我的氣息，我的工作。在人間沒有人傾聽
但是當我寫作，當我開口禱告，你立刻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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