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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毒來襲,我才發現這個國家的人民是多麽逆來順受

3月24日晚八點,印度首相莫迪宣布午夜十二點起,全印封城21日,除了採買生活必需品、醫療服務等必要活動,任何人都不得出門。

封城後的印度對生活在城市裡的貧窮人口來說是場災難,隔日各大城市便出現湧動的“返鄉”大潮,空蕩蕩的公路上滿是扛著家當徒步的人;還有些需要走幾百公里才到家,大家都在擔心:“病毒還沒來,我們就先餓死了”

印度的鄉下,是一個與城市截然不同的世界。三月中,和一位在比哈邦鄉村從事婦女健康與公共衛生工作的朋友聊天,當時我問她怎麽看這個病毒。她說 :“坦白跟你說,我根本不知道要怎麽想。鄉下地方有太多問題了,肺結核和嬰兒死亡都是特別嚴重的問題,還有家暴。我的團隊每天都在處理被家人打到快要死的女人。”

3月24日晚,印度總理莫迪發表電視講話,宣布從當天午夜起在全國範圍內實施為期21天的“封城”措施。圖為“封城”後的3月25日,印度新德里,人們在排隊購買蔬菜

這位朋友曾和我闡釋印度公共衛生“最後一公里”的問題。國家曾經訓練鄉下的接生婆使用更安全衛生的助產方式,但她們卻因為沒有乾淨的棉布,最後只能被迫用回傳統的方法。又例如,當痢疾流行,鄉下地區會因為缺電解質粉而死亡率大增。

現在,因為醫院病床與呼吸機不足的緣故,要窮人放棄工作跟著有錢人一起禁足,看著網絡上的鄉村警察懲罰與毆打違規出門的人,我感到荒謬與困惑。

印度禁止幾乎所有國民出門的舉動,是“何不食肉糜”嗎?

禁止出門,生活怎麽辦?

三月在印度的這波傳染高峰,主要是由歐美回國的人引發的。身處其中,我見到了不少當地的真實情況。

我所認識的一位老師在與外國人接觸後出現發燒症狀,她想到政府設立的檢驗中心進行檢測,因為症狀太輕微遭拒,無功而返。顯然,印度政府不是“沒有”檢測,而是“拒絕”檢測,所以就這個情況來看,確診人數與真實狀況有一定的落差。

另外一位朋友到觀光勝地果阿(Goa)旅行,她的朋友也因為剛結束與法國攝影團隊的工作,兩人一起作伴自我隔離,她們則沒有出現任何症狀。各地疫情不同,孟買與附近的普納狀況很糟糕,也有相熟的朋友出現了發燒甚至咳血的症狀,醫師依然建議留在家裡。

除此之外,主觀上,我感覺病毒的威脅還沒有那麽迫切,但封城所影響的人際關係卻十分明顯。到雜貨店買東西時,一位婦女見我走近,立即捂著鼻子退避三舍。朋友奉勸我不要獨居,並且千萬不要出門。

受到這般排斥的不只是像我這樣的華人,也還包括本地人。一位朋友,因為大學關閉從印度其他城市回家,鄰居懷疑從外地來的他帶有病毒,群起逼迫其去醫院做檢測,威脅若不檢測就叫警察。不僅如此,也有聽說醫護人員被社區排斥,要求搬離社區等例子。

封城的日子,我住在朋友家,日子寧靜如常,衣食不缺,頂多不能出門有些鬱悶,還懂得每天做點瑜伽體操健身。然而,看著網路上人們傳著難民潮的照片,看到已得知有十七人(其中包括五個小孩)在返鄉途中死亡,三人因為封城餓死。我不知道究竟自己是否完全脫離了現實,哪裡才是真實的印度?

據《印度快報》3月29日報導,當地時間3月27日,印度比哈爾邦一名11歲的男孩去世。官員加瓦加爾拉·辛格(Jawaharlal Singh)表示:“在加瓦哈爾·托拉地區大約有35戶人家,他們的生計大都取決於每日的日工資。自從實行全國封鎖以來,有幾戶人家都出現了缺糧狀況……這個男孩的死亡很可能也是饑餓導致的。”

印度,不是一個,印度窮人與富人生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嚴格說來,印度也不只兩個,而是上百、上千相互分離又彼此高度依存的小宇宙。貧窮的人們生活在複雜神秘的生態網絡中。

就說我們家巷口的茶攤吧。傍晚時分,步出自己讀書寫作的小房間到街口買杯十元盧比的奶茶,我時常看到茶攤的年輕小夥子,忙著煮茶,一面還得忙著為前來乞討全身髒兮兮的小街童做煎蛋吐司,忙起來,還會出現牽著牛的老公公僧侶。

如千手觀音的茶攤老闆從櫃子翻出幾片麵包給老人,他會用來喂牛。我們給他的十元鈔票,就這麽流入都市街頭的小生態系,貢獻給老闆一家,順便喂飽了街頭的老人、小孩與牛。

如今,茶攤關了。我心想,那小孩、老人與牛是不是得餓肚子了?老闆一家人或許已經加入成千上萬的“難民”返鄉潮裡了。像他這樣的人,遇到同是天涯淪落人,還是一樣慷慨吧?

3月29日,印度新德里郊區的加茲阿巴德,返鄉的“難民潮”(圖源:ZAWYA)

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前陣子新聞報導了一位從英國回來的年輕人,爸爸是醫生,媽媽在政府部門上班,他在回國前跟一些確診的英國人喝酒開派對,本該居家隔離之時不聽爸媽勸,依然四處遊蕩,弄到全城恐慌,上百人居家隔離。如果攜帶病毒的“有錢階層”的責任感如此薄弱,那麽懲罰違反禁足令出門的鄉下人究竟意義何在?

我不禁想著,有錢人想像著“打斷傳染鏈”,卻依然故我,真正被打斷的,難道不是“窮人的生活鏈”嗎?

突如其來的全國封城,像是一場天災,逼著靠日薪維生的窮人失業。二十一天不長不短,剛好讓人活不下去而已。

中央政府突如其來的大動作也打亂了原來就在應付疫情的地方政府的步調。二月底就投入抗疫的喀拉拉邦政府首長認為公共衛生是邦政府負責的工作,在進行全面封鎖之前,評估疫情與資源狀況,進行區域封鎖。全面封城後更組織社區廚房,提供飲食,提供營區,收容數十萬來自他邦移工,保障他們的安全。

印度北方的邦班達區,一名印度勞工在勞工市場茫然等待著,稱:“我知道不會有人雇傭我,但我依然在冒險嘗試。我每天賺600盧比(大約人民幣55元),要養活5個人。再過幾天我們的食物就吃完了。我知道病毒的風險,但我總不能看著我的孩子挨餓”。(圖源:BBC)

然而,其他邦就沒有那麽幸運了,欠缺準備下,面對的是難以想像的社會與經濟的崩潰危機。

在各地的朋友紛紛投入救援工作,當我向朋友詢問如果想捐款幫忙,可以捐給誰時?收到的是來自不同地區的一則又一則的募款信息,有些是地方小的NGO,有些就是臨時成立的小團體,信息裡詳細說明自己正在做的工作,正在幫助多少家庭,當地情況如何,需要多少物資。印度社會是個綿密的生態鏈,當它受損時,那個保護與修複的機制,也是相當複雜、綿密與神秘。

比病毒更大的風暴

這幾年的印度,首相莫迪所率領的印度人民黨(BJP)帶來的災難規模特別大,衝擊之深,可比天災還慘重。不知是否因為如此,這一次新病毒的暴發,感覺起來竟不像天災,反而更像是又一次的政策災難。

上一回街頭如此冷清,物資短缺,是三年多前。2016年冬天,11月8日,莫迪政府以讓人措手不及的方式宣布,為了反貪腐,午夜起500元與1000元的鈔票作廢,兩種佔市場交易百分之八十六的幣值一夕成廢紙,那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不下於如今封城21日的決定。

三年前的廢鈔使我真正明白,這個國家、我所處的城市,多麽地仰賴現金與非正式部門領日薪的工人。沒了現金,貨車、巴士開不成,貨送不進來,城裡沒有貨沒菜,經濟活動幾乎停擺。

2016年11月8日,印度發布廢鈔令,宣布從當天午夜開始廢除面額為500和1000盧比的紙幣流通,用新版面額為500和2000的盧比新鈔替代,並要求印度民眾在隨後一個月時間內到銀行進行兌換

新鈔在數天后才開始供應,每台ATM都大排長龍,每人限提兩千四百元盧比。看著乖乖地排隊的人們,我也才懂得這個國家人民多麽隨遇而安、逆來順受。

醫院像地獄,要出院的沒錢出院,要動手術的沒錢付訂金,擠滿了手足無措、絕望無助的人們。鄉下更傳出有人因為遭受打擊太大而自殺的新聞,大多數的鄉下人沒有身分證明、沒有銀行帳戶,積蓄化為流水,人們在城市排隊領新鈔時,鄉下人只能對著變成廢紙的積蓄哭泣。那時,我家巷口的小茶攤門可羅雀,家裡一堆大鈔,自己卻連一杯十元盧比的茶也捨不得買。

看著城市蕭瑟的模樣,我告訴自己,戰爭時期的社會不就是長成這個樣子嗎?然而在當時,都市的經濟生態系緩慢下來卻依然還運作著。至少沒人餓死。今日則是全面停擺,隨著大量工人離城,印度社會面臨的是史無前例的經濟與社會危機。

3月25日,印度新德里,一名售票員坐在沒有乘客的公車裡

廢鈔隔天,印度第三方支付的龍頭Paytm在各大報頭版登了莫迪大頭照的全版廣告,慶賀印度即將邁向電子貨幣的年代。“沒現金,為什麽不刷卡?”就是印度“何不食肉糜”階層的思維邏輯。他們不知道印度經濟運作仰賴綿密的社會網絡,當政府著急地把印度推向金融現代化,帶來的是比戰爭還慘烈的災難。

這樣的統治階層,當他們公布封城令時,心中是否有廣大的人民,他們是否又再度以為封城只是“在家工作”或“線上授課”的技術問題?我不知道。

廢鈔帶來的經濟衝擊到今日更加顯著,各行各業都不景氣,去年光明節煙火少了、歡樂的氣息沒了,街上的犯罪也增加。廢鈔前的印度,前景大好,正在經濟起飛的契機點上,廢鈔造成的重擊比全球金融風暴還巨大。

3月25日,印度新德里,一名男子騎著自行車運送煤氣罐

許多評論家說,印度之所以能在幾次全球金融風暴中幸免於難,全靠這依靠龐大現金交易的非正式經濟部門,也就是我家門口小茶攤也身在其中的綿密的經濟生態體系。誰也沒料到,全球金融風暴帶來的災難,還比不上印度國內頒布的反貪腐政策。

當封城封不住帶著病毒的有錢人家小孩,卻逼著上百萬都市底層工人返鄉,我的朋友在比哈省農村協助抗疫的團隊,已從孟買返鄉的勞工身上測出陽性。封城似乎加速了病毒傳到農村的速率。我深深懷疑,這場由反病毒所造成的風暴,會不會帶來比病毒本身更大的災難?

作者 | 索那瑜

排版 | 阿麗菜

圖片 | 部分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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