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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後的選擇:報考北大考古專業的留守女孩和她的同學們

記者 | 高佳 實習記者 肖琦

編輯 | 瀏海川

一夜爆火後,鍾芳蓉“逃去”了深圳。她的父親鍾元位則留在家裡,應對來訪的媒體記者們。

這本來應該是她的高光時刻。2020年8月7日,耒陽市宣傳部門打來電話,讓鍾芳蓉準備一下,接受中央電視台的採訪。但“來不及了,人已經坐車走了。”鍾元位說。他不想解釋太多。之前有記者到訪,等了五、六個小時,也沒敲開鍾芳蓉的房門,這個細節被媒體報導後,大家都知道,這個最近備受關注的女孩害羞又個性強烈。

單從外表上看,高中畢業生鍾芳蓉和普通學生倒沒什麽不同,梳著馬尾,戴黑框眼鏡,個頭不高。7月23日是故事的起點。那天高考成績公布,鍾芳蓉考了676分,成為耒陽市的文科狀元,在湖南省文科考生中排名第4。母校正源學校在門口為她拉了個大橫幅。鍾元位從班主任口中得知她能上北京大學,掉了眼淚,又激動又覺得歉疚。

鍾芳蓉在1歲時就成了留守兒童。鍾元位和妻子都在廣東打工,每年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在整個中學歲月中,她每隔半個月從寄宿學校回家一趟,和爺爺奶奶、小她4歲的弟弟短暫團聚。

“留守學生”的標簽,是鍾芳蓉最早受到關注的原因。

余慶鄉同仁村的青壯年,大多都離開了家。村子離市區10公里遠,建在山坳,緊挨著京廣鐵路,村莊日夜和列車呼嘯的聲音相伴。

她家的經濟狀況不算好,房子在2012年就建起了,一共3層,建完沒多久,鍾芳蓉和弟弟先後到正源學校讀書,每年要交將近4萬塊學費,鍾元位拿不出多餘的錢來裝修,直到現在,二層還是毛坯房。

鍾芳蓉的房間在地下一層,原本隻放了床和一張舊書桌。高考前,她跟鍾元位說:“等考完了可能有同學來玩,我房裡都是水泥地,不好看。”今年5月份,鍾元位才給她的房間鋪上地板磚,新添了粉色的書桌和衣櫃。她還買了印象派風格的填色畫,放在窗邊作裝飾。畫上的天空被她塗成粉紫色,像窗外日落時的景象。

7月23日中午,看到高考成績後,鍾芳蓉沒急著通知父母,隻把分數截圖發給最要好的朋友,說了句“我比你(分數)高耶”,像往常一樣,她語氣平淡。

那晚,正源學校的校長帶著50多個老師去她家報喜。“聽說她的父母不在,怕她有失落感,老師們決定一起去熱鬧一下。”政治老師劉志武說,但見到她時,她挺淡定,少露笑容。“很多老師沒教過她,覺得她太內向、拘謹。”劉志武說:“但她就是那種性格,不太受外界影響,也不會因為我們去祝賀她就高興。”

鍾芳蓉認為自己在情感表達上比較淡漠,但好朋友毛苗覺得:“她就是懶得裝,不善於跟人交往。”她說話直接,在學校有時會得罪人,“比如有人說,這個題目好難。她會接一句,很簡單啊。”毛苗已經習慣了幫她“打圓場”,碰上這種情況就來調侃,“只有你這種聰明人才覺得簡單,像我們這種‘垃圾’就會覺得很難哦。”

鍾芳蓉老早就跟毛苗說過,以後想讀考古專業。她想得簡單,“考古不用跟人打交道。”她喜歡歷史,書桌上擺著一本《夜航船》,那是明末文人張岱寫的“百科全書”,記錄了他眼中的人文地理、四方星象。“讀歷史會有種自己和世界都擴大了的感覺。”她說。

到了填志願時,她就自己做主,報了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但讓人沒想到,在媒體的聚光燈下,她對專業的選擇引爆了輿論。7月31日,話題“留守女生考上北大選了考古專業”上了微博熱搜,僅一天時間,話題就獲得4.2億次閱讀。

00後、北大、考古系,人們似乎能從這位女孩身上的標簽裡找到某種理解新一代精英的線索,但鍾芳蓉依然保持她特有的淡定和疏離。在她身邊,追求純粹知識的高中畢業生並不少見。他們的追求,和輿論場所顯現的對知識實用化的要求形成矛盾,讓這個關於個人選擇的故事呈現出一種社會張力。

“留守學生考上北大”的勵志故事,變成了一場關於職業選擇的辯論。有人認為,鍾芳蓉應該選擇更實用的專業,“在這個浮躁的時代,應該選個來錢的專業,改善家裡的條件才對。”還有人說:“窮人家的孩子不要去學什麽當詩人,最後發現理想和現實差距太大,把自己逼瘋。”

這場輿論還引起了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和敦煌研究院名譽院長樊錦詩的注意,作為支持方,他們欣賞鍾芳蓉堅持自己、追求知識的理想。

媒體也蜂擁而至,鍾芳蓉不理解為什麽一個簡單的選擇會引來這麽多關注,趕上母親工作的部門邀請她去深圳旅遊,就逃也似地離開了耒陽。

陸建軍原本帶著一個理科班,後來自告奮勇,做了143班的班主任兼數學老師。

在正源學校,初中部分層教學,初一有8個傑出人士班,初二縮減至6個。學校采取“2+4”教學模式,允許部分成績優秀的學生跳過初三讀準高一,準高一和高一年級的傑出人士班縮減至4個。文理分科後,理科傑出人士班剩下2個,文科只剩一個。143班就是經過層層選拔後,最終留下的“文科清華班”。

“我這人相對來講比較功利。”陸建軍坦陳:“原本我帶的那個班,考上清華、北大的機率很渺茫。今年是我教書的第17年,還沒帶出過清華、北大的學生,我感覺有點遺憾,就主動申請帶143班。”

接任班主任的第一天,陸建軍給學生們讀了一篇文章《你憑什麽上北大》,作者在文中寫:“所有的老師都堅信我將會是學校裡有史以來最好的文科生,意味著可以上山大,運氣好點的話可以上複旦、人大。而我只要北大。”

“只要北大”,這也是陸建軍的夢想,他把夢想寄托在這個班級,尤其寄托在鍾芳蓉、匡雪梅和雷婉娟的身上。她們三個是他心裡的“三駕馬車”,是143班最有希望考上北京大學的人。

正源中學熱衷營造高考的儀式感,“喊樓”——這項提升士氣的活動持續了許多年。考前一天,第一堂晚自習結束後,高二年級的同學照例對著高三的教室喊口號,“高三加油,高考必勝!”“天王蓋地虎,全上985!寶塔鎮河妖,全上211!”

匡雪梅記得,熱鬧過後的那天夜裡,很多同學翻來覆去睡不著,找生活老師拿了助眠藥。實際上,生活老師準備的藥片是維生素C,起到心理安慰的作用。7月7日,學校專門安排了舞獅表演,歡送考生。數學考試前,去往考場的大巴車上,匡雪梅身邊的同學緊張哭了,每人又分到一顆人參片,據說有鎮靜安神的效果。

陸建軍也坐立難安。7月8日,學生一出考場,他就讓他們對數學答案。“我不想對。”鍾芳蓉直接拒絕了。匡雪梅和雷婉娟對完答案都說:“考得不好。”陸建軍心裡沒了底氣,還專門跑到山上的寺廟燒了香。

她們最終沒讓他失望。鍾芳蓉和匡雪梅一個考了全省第4,一個考了第25名,都報考北京大學。雷婉娟沒發揮好,但也超出一本線80多分,第一志願填了廈門大學。

高考前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匡雪梅記得,“班裡每天都是安靜的,不論上課、下課,都沒什麽聲響。”很偶爾地,她跑到五樓辦公室找老師問題,“樓上是其他的文科班,他們總在吵鬧。”

四樓的“清華班”像個真空的“盒子”,且不說校外新聞,就連這屆高三有多少個班,他們當中的很多人也搞不清。

孩子們的娛樂時間都集中在放假的周末,鍾芳蓉喜歡上B站看動漫和紀錄片。她也剪輯、上傳過視頻——內容來自她最喜愛的動畫電影《螢火之森》。除此之外,她還喜歡畫畫、看小說。匡雪梅一般會翻幾章言情小說,雷婉娟比較“老派”,不愛讀網絡小說,那些天,最讓她著迷的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偵探故事。

就像溫室裡的花朵,“清華班”裡的學生接收“營養”信息也常常高度一致,這也影響著她們對未來的想象。

在學校,他們唯一的娛樂是看中央電視台的節目《新聞周刊》,為了幫助他們積累作文素材,這項娛樂一直延續到高考前。有一次,《新聞周刊》報導了“20年後,學生當街打老師耳光”的新聞,接下來的語文測試中,作文主題恰好是“尊師重道”,3個班級的學生幾乎全部引用了那則在《新聞周刊》上出現的事例。

除了這檔電視節目,他們還靠一些月刊雜誌獲取信息,積累作文素材。《青年文摘》《Vista看天下》是其中較火的兩本。被媒體關注後,鍾芳蓉在微博上回應:“我從小就喜歡歷史和文物,受到樊錦詩先生的影響,所以報考了考古專業。”關於敦煌研究院名譽院長樊錦詩的故事,鍾芳蓉也是從這些作文素材書上看到的。

班裡不少同學都把這篇文章摘抄了下來,班長周小紅還記得,故事的開頭寫道:“如果讓你去敦煌待一個月,你可能會願意,但讓你待1年,待10年,待一輩子,你還會願意嗎?”她把這篇文章遞給同桌雷婉娟,雷婉娟早說起過,等到讀大學時,她想報考古專業。

匡雪梅也有過這種想法,“好像在我們班是有這種風氣。”她說:“很多人有歷史情結,喜歡跨越千年的感覺。可能這也跟一些比較火的紀錄片《國家寶藏》《河西走廊》《我在故宮修文物》有關係。”

正因為如此,周小紅看到鍾芳蓉上熱搜時,非常驚訝:“考古真的很冷門嗎?”

匡雪梅想報北京大學哲學專業,被陸建軍給勸住了。

她想報這個專業的原因很簡單,是因為喜歡政治課中的“哲學與生活”這一冊。“我喜歡辯證法,喜歡裡面矛盾的觀點。”她說。但將近一個月沒背書,關於“矛盾”的概念,她想了會兒,沒想起來。“那就說發展吧。發展是新事物必然戰勝舊事物的過程。”

結合生活,匡雪梅發現哲學裡的概念都是絕對正確的,她喜歡“正確”。

高考完那天,她覺得考砸了,夜裡失眠,也用“辯證法”來安慰自己。在日記裡,她寫道,“又在問我考得怎麽樣,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讓很多人失望了......我再怎麽後悔也沒有用,關鍵是吸取教訓,總結一下為什麽沒考好。......但我也有優點,樂觀,不服輸,善於反思。”

陸建軍勸她認真考慮,“學哲學可能對將來就業不太好。”他說,“這又是個挺孤獨的學科,大部分時間要自己探索。”陸建軍覺得匡雪梅性格跳脫,更適合從事和人交往的工作。

聽了陸建軍的建議,匡雪梅把“哲學”這項志願填在“新聞與傳播”和“國際政治”後面。選擇“新聞與傳播”的原因照樣簡單,語文課本中的一篇文章《奧斯維辛沒有什麽新聞》讓她記憶深刻。

“今天,在奧斯維辛,並沒有可供報導的新聞。記者只有一種非寫不可的使命感,這種使命感來源於一種不安的心情:在訪問這裡之後,如果不說些什麽或寫些什麽就離開,那就對不起在這裡遇難的人們。”這篇獲得普立茲獎的文章,讓匡雪梅對新聞行業心生嚮往。今年疫情時,看到記者們留守武漢發回報導,這種嚮往更加強烈了。

正源學校的“清華班”裡,許多同學填報的高考志願都和自己喜歡的科目相關。

144班的資正報的是中山大學的應用物理專業。同學都說他是“天選之子”,除了能搞懂複雜的物理習題,他還會琢磨一些“超綱”的知識點,向物理老師請教時,老師都乾脆回一句:“這個不會考。”

他鍾情這種“複雜”現象的原因,比文科班的同學們更為感性。讀初中時,資正在村裡的小河學習游泳,“慢慢地把身子前傾,倒下去之後,感覺有個東西托住自己。”他的腳慢慢地、不受控制地浮起來,“原來這就是課本裡講的浮力。”他在那時感受到物理的樂趣,“這個世界好像本來就被設定好了,學物理能發現這些設定的規律。”

文科班的周小紅最喜歡的科目是語文,高三這一年,她的床頭始終放著一本《紅樓夢》,回到宿舍不想做題時,就翻看賈府未敗落時的熱鬧。

《紅樓夢》第四十回行酒令,黛玉怕被罰酒,不小心說漏了嘴,講出了《牡丹亭》中的詩句,“良辰美景奈何天”,在場眾人似乎都未在意,獨有寶釵看了黛玉一眼。周小紅沒太讀懂,不過把“良辰美景奈何天”默默念了幾遍,覺得這句子好美。

她意識到自己對文字的敏感是在讀高一時,語文老師讓文科班的學生們湊錢,買了一百本書,湊成圖書角。碰上好的氣象,老師會讓每人帶一本書去操場,把這一節課花費在閱讀上。周小紅記得,在春天,有一次她帶了本《重溫最美古詩詞》,裡面分析了韓愈的詩句,“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她對古詩原本沒有多深的感受,但讀到:“當每個春天到來的時候,我們還會像古人那樣,心被萬物復甦所觸動嗎?”環顧四周春色,想著詩裡的美景,她覺得“整個心都柔軟起來”。

周小紅原本想在志願裡填報暨南大學的文學院,但又有猶豫。她也想過:“高中生活很枯燥,所以把翻書當作生活的補充。但以後要真把文學當專業,還能像這樣喜歡文學嗎?”最後,她還是把這項志願排在了“工商管理”專業的後面。

鍾芳蓉和其他同學之間的不同就在於,她非常堅定。

即便勸她換專業的建議鋪天蓋地般湧來,她也只是對自己的選擇有了很短暫的懷疑。毛苗去網上回懟那些說她沒前途的評論,跟她通電話時表達憤懣,她反倒說:“沒必要這麽生氣吧。”

聽到鍾芳蓉要報考古專業的消息時,143班的政治老師劉志武沒覺得詫異,反倒覺得“還真適合她”。在143班的傑出人士生裡,鍾芳蓉是最有主見的,甚少向老師提問。“只見她自己琢磨。”至於同學們根據自己喜歡的科目選擇專業,有的選物理,有的選政治、文學,劉志武覺得,“學生們的選擇正好表達了他們身上的特質。”

劉志武1998年從湖南師范大學畢業,在耒陽市第一中學教了8年書,2006年來到正源學校。“兩所學校很大的不同就在於,正源學校有很多農村的孩子,相當一部分屬於留守兒童。”劉志武說。

正源學校曾提出“要辦成全省最大最好的留守學生樂園”,最早瞄準的招生對象就是父母外出務工,平日沒有家長陪伴的孩子。“有些學生從小學就在一起讀,一直讀到高中。”劉志武說:“他們吃住都在一起,就好像住在同一個村子,從小玩到大。”

他覺得,留守學生相對來說更單純。“別的學校的孩子,每天上下學在街上走來走去,接觸社會生活多一點。但正源學校的學生長期待在校園裡,好像處在真空環境中。”

這種單純在對父母的依戀上體現得明顯。“十七八歲的孩子,按理來講,應該有相對含蓄的情感,但他們不是這樣,他們就要去表達想念,打電話時經常流眼淚。”劉志武說:“而且有些學生會說,不管考得好或不好,總歸要到廣東去。他們的父母多在廣東打工。”

純粹的情感也體現在他們的追求上。“在這樣的環境中,他們是跟實際生活隔開的,也習慣不受外界干擾。對學習真正產生興趣的這些傑出人士班的同學,真的會很純粹地去幻想,幻想那些他喜歡的學科和知識。”劉志武說:“他們離那些知識很近。”

鍾元位此前從來沒聽女兒講起過自己對歷史和考古的興趣,通過新聞才知道她報了考古專業。剛開始,家人接受不了,想讓她選和金融相關的專業。陸建軍也去勸過她,但她隻說:“我喜歡考古專業,我覺得喜歡就夠了呀!”

145班的劉晨覺得,這種事發生在鍾芳蓉身上一點也不奇怪。“她一直是很酷的人。”劉晨說。去年,鍾芳蓉被學校選拔去衡水的中學學習,她是文科班的唯一人選。“其他被送去的人都是臨近高考才回來,但她4月份就回來了。”劉晨問:“你不怕學校說你嗎?不會有壓力嗎?”她一樣語氣平淡:“我覺得那裡的模式太快了,不適合我。”“她總是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劉晨說。

在微博上,鍾芳蓉回應報考古專業是受樊錦詩影響後,收到了樊錦詩簽名的自傳,和一封樊錦詩口述,出版社代寫的書信。信裡寫道:“希望在未來求學期間,能夠抱定宗旨,不忘初心,做胸懷天下的新青年。”

接著,各地博物館、考古機構和工作者也給她送上書籍、考古周邊等“考古大禮包”,歡迎她加入考古人的隊伍。網友把她稱為“考古界郭襄”,調侃道:“有種武俠小說裡遇到了骨骼驚奇的練武奇才,眾派搶人的情景。”

一場質疑佔了上風的爭論,最後又以熱鬧的祝賀為結尾。這場新聞事件落下帷幕時,鍾元位和陸建軍都變了想法,認為鍾芳蓉報考古專業是個正確又合適的選擇。

對這位年輕的新聞人物來說,過去半個月發生的一切讓人難理解。原本為了不跟人打交道才做的選擇,迫使她出現在公眾面前,這個選擇簡單、隨性,卻成了網上爭議的焦點。“我們的世界可能有點不一樣。”鍾芳蓉想,“可能他們更看重錢,我們00後這一代更看重愛好。”

還好在正源學校,她並不覺得孤單。那些和她一樣追求純粹知識的同學,都佩服她的決定,也和她一樣,正等著新學期的到來,等著離喜愛的知識更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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