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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書:伍迪艾倫,猶太式的看透

每年,以色列都要勾搭伍迪·艾倫幾次——勾搭這個美國導演加入以色列國籍,給猶太人的國家增強文化實力。他太有名了,又太具有猶太人的特性:腦洞無邊,言辭曼妙,渾身散發著猶太人的悖論智慧,才華橫溢而又勤奮多產。這種特點使得他雖然大器早成,每天被街談巷議無數次,其本人的真實生平卻長期蒙在一團迷霧裡,因為他親口說出的東西,總是讓人覺得高明,卻虛實莫辨。埃裡克·拉克斯(Eric Lax,簡稱“EL”)是伍迪的老夥伴了,1991年他就出版了一部伍迪的權威傳記,他打造了一個非常完美的伍迪形象,到那時為止,伍迪的一生中似乎沒做過一件錯事。對這本書,伍迪的回應是:我很喜歡,但還不夠最喜歡。

EL並沒有刻意溢美。現在,讀《伍迪·艾倫談話錄》——EL與伍迪·艾倫(書中簡稱“WA”)持續36年的各種對話的結晶——就可知道,為何像伍迪這樣的人是最難抓出毛病的。他的語言藝術裡沒有圓滑,也不八面玲瓏,充斥著外交辭令;他的話語既發自內心,又有分寸感,反映出他對生活的本質、對自己的位置,都有著無比清醒的認識。比如說,伍迪很謙卑,但這種謙卑從不給人以刻意壓矮自己的感覺,或者“哪裡哪裡”地打客套,他的謙卑體現為一種性情化的隨意。

一次,EL問他為什麽這麽喜歡長主鏡頭,伍迪毫不遲疑地說“因為我懶”;當EL再次試圖將話題引向長鏡頭的妙處(“看一個長長的主鏡頭會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自己就在那間房裡,親眼看著事態的發展”)時,伍迪再次重申,這樣拍是因為他習慣這麽拍了:“《子彈橫飛百老匯》上映後,許多人跑來告訴:‘我非常喜歡你拍的這些長主鏡頭。’我回答說:‘我已經這樣拍了十年、十五年的電影了。’”

我都拍了這麽多年了,你們怎麽現在才發現呢?這是很中肯的回答(儘管也難免被看作“裝逼”),從故弄玄虛和自我貶低這兩個陷阱之間靈巧地穿過。對拍電影這件事,伍迪說,他僅僅視其為一個職業,並沒有雄心要去創作偉大的藝術。當對談涉入每一個專業或不那麽專業的細節,大導演的神秘色彩一掃而空,創作的過程被還原為解決一個個具體的問題,包括寫本子這種最基本、最枯燥、最冷板凳的事。有時候,他會為了讓頭腦清醒下而去洗淋浴,哪怕身上根本不髒。

伍迪也不喜歡提前安排好所有事——這是又一個讓人感到親切的地方。合作時間最長的攝影師卡羅·迪帕瑪,和他一樣每次都不做準備,兩人一早來到片場,互相的對話是“你知道這是哪場戲嗎?”“不知道,你知道嗎?”這樣的。伍迪的眼神慵懶而遊離,好像從沒百分之百地振作過,再看看希區柯克,希爺以事先打點好一切拍攝事務著稱,一張臃腫的、懶洋洋的面容下,似乎永遠潛伏著一記突如其來的怒瞪,令人不寒而栗。

伍迪的慵懶裡絕無惰性。在需要精益求精的地方——做好任何一件事都必須對付的重複——伍迪不輸給任何同行。重拍一個鏡頭達幾十次上百次,對他來說同樣是家常便飯。只是做就是了,沒什麽可抱怨的。在《談話錄》中,BL的問題多有重複,但伍迪總是有求必應地回答他,又讓人對他平添好感。

那雙總是萌萌的弱弱的眼神,並不能讓伍迪遠離成年人容易遇上的麻煩。因為三個孩子的撫養權問題,伍迪跟前妻米婭·法羅打了一段漫長的官司。埃裡克·拉克斯寫了一句:“伍迪具有一種將生活分區的能力”,到了2012年羅伯特·B.維德的傳記片《伍迪·艾倫》上映時,片中伍迪的朋友和同事們在說到伍迪時,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了他的“分區”能力,就像一個分成CDEF的硬碟一樣,伍迪每個區裡的事務能互不干擾。2014年,當他又被控性騷擾,私生活和公眾形象都一片混亂之際(為了對付官司他前後花了七百萬律師費),片場的工作仍然絲毫不受影響,以至於朋友們都覺得伍迪的大腦出了些什麽問題:心也太寬了點。

伍迪告訴EL,好多年前《曼哈頓》在紐約上映時,他沒有去參加在齊格飛戲院的首映式,也沒有參加隨後在惠特尼辦的酒會,而是徑直飛去了巴黎:“於是人們想,他不在乎,或者他很冷淡,要麽就是傲慢自大。”聰明人就是如此:預料到行為的不利後果,但仍然跟著內心的方向去做。事實上,人們生伍迪的氣,正是因為他們無法指責他,無法指責這個看淡自己的工作成果的人,他們互相吐著牢騷:“這人太怪了!”“他跟我們都不一樣!”

伍迪微微一笑:世人,我早就看透了你們。接著又用最平實的語言給自己解釋:“並不是這樣的。這不是傲慢自大。這更像是興味索然。像這樣的事情一點都不讓我激動,它不表示任何意思。”

這種話同樣是很猶太的,蘊通透於散漫的人。他那副天生的無辜相為喜劇而生,而喜劇又放大展示了他那副猶太人的心態,那就是,從不對結果抱有過高的期待,從不想著一場演出或者放映之後自己能上台去接受鮮花和掌聲。喜劇本質上是消解性的,高明的幽默在於嚴肅地讓嚴肅的東西落空,因此喜劇的創造者必須有一種超乎常人的淡漠,甚至消極、憂鬱(想想羅賓·威廉姆斯的眼神和他選擇的命運);喜劇導演再怎麽鍾愛自己的某個作品,他——如果他是一個真正骨子裡浸透了喜劇精神的人的話——也會用一種消解性的態度去看待它,將它看作區區一次工作的完結。

1986年,一位訪問者曾問伍迪“哪一部作品讓你感覺遺憾”,他回答說:“我徹徹底底、始終如一地遺憾著。”這話一點都不幽默,隨便哪個聰明的成功人士,高曉松、薑文這一路的,你問他“你哪部作品最失敗”,他大概甩一句“我一直很失敗”打發你了。但是,伍迪·艾倫說這話卻不一樣,猶太人能聽出熟悉的味道:一種弗洛伊德的味道,憂鬱,糾結,外在地反映在一派慵懶的世故之中。憂鬱的心境緩衝了人與生活的碰撞,悄然給自己減壓。在《談話錄》中,兩人曾說到英格瑪·伯格曼的傑作《第七封印》和《呼喊與細雨》,伍迪便現出一副低迷之態:“我看了他的電影,就想著我在做些什麽(此處有歎息),我不是說我的作品很墮落,或者侮辱智商,只是它們沒達到我想要的高度。”

憂鬱的謙卑其實成了他的一層保護膜,經常表現得憂鬱謙卑的人,卻能避開所有犯錯誤的可能。一個總為自己寫不出《第七封印》或《公民凱恩》而懊惱的創作者,是不會因此而遭人討厭的,而他還能在自然的低調中蓄積智慧。與平和的自我認知相輔的,是伍迪很清楚自己的優勢:創作不受干擾,靈活,不需要因為投入太大而受到掣肘。正如他說自己總在遺憾一樣,他也坦言自己一直是自由的,“我工作很隨意。我很懶。電影不是我第一考慮的事”。

拉克斯是老朋友,有時尚且被他晃得腳跟不穩,修為不夠的記者,便更無法從伍迪這裡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對大導演的回答,一般人總是有所期待的,而伍迪用讓期待落空的方式來迫使你修正你的期待。即使同行高手,也難免會因為提錯問題而挨他一嗆。1986年,戈達爾問他怎麽能做出這麽多作品,伍迪隨口就說:“我弄好了一個片子,又有了個新主意,就再弄下一個。”這讓我想起了“要把大象裝冰箱,必須分三步:第一把冰箱門拉開,第二把大象放進去,第三把冰箱門關上。”——多麽無厘頭的笑話,可其實,也有智慧的火花。

本文授權轉載自公號“大家”(ipress)

《伍迪·艾倫談話錄》

【美】 埃裡克·拉克斯 | 著

付裕 紀宇 |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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