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榮筱箐，居紐約，走南北，寫東西，Alicia Patterson學者，普立茲中心新聞資助金獲得者。
9月，紐約市開學了，市政府相關部門都開始變得團結緊張嚴肅不活潑，實際上他們幾乎是提心吊膽嚴陣以待。為啥呢？他們擔心上學年鬧得幾乎失控的麻疹疫情卷土重來。麻疹這東西，世界衛生組織2000年就宣布已經在美國絕跡了，誰想到去年秋天開始竟然又死灰複燃，出現了三十年來最大規模的爆發，紐約是重災區，集中了全美九成以上的病例。
為什麽開學是個坎兒呢？二十多年前一名叫維克菲爾德（Andrew Wakefield）的英國醫生發表了一篇論文，說麻疹疫苗與兒童自閉症有關。這篇論文後來被同行揭出漏洞百出，維克菲爾德也被吊銷了醫生執照。但一大批家長寧信其有，到開學時，紐約還有26000個孩子沒打疫苗。
市政府這次下了狠心，說除了醫療原因豁免之外不注射疫苗堅決不準上學。結果你猜怎麽著？很多家長現在正計劃辭職，讓孩子在家裡讀書。
8月，因為性犯罪在押等待上庭的富豪愛波斯坦（Jeffrey Epstein）突然在牢裡死了。愛波斯坦被指搜羅未成年少女提供性服務，在自己的豪宅和海島上招待朋友，而他的朋友圈裡名流雲集，從現任總統川普、前總統克林頓到英國的安德魯王子都曾是座上賓。
Jeffrey Epstein和他的朋友們
愛波斯坦入獄後曾經試圖自殺因而被列入重點看管，死前重點看管卻被解除，他死後官方定性為自殺，但坊間傳言四起。有說他是被人暗殺的，還有說他根本沒死，而是製造煙幕趁亂已經逃出監獄的。最愛湊這種熱鬧的川普，第一時間在推特上轉發了諧星威廉姆斯（Terrence Williams）的推文煽風點火，暗示愛波斯坦的死與克林頓夫婦有關。連一向反對陰謀論的美國主流媒體也開始討論這起事件中的可疑之處。直到現在愛波斯坦的律師團隊也不接受自殺一說，已經雇了獨立調查機構深究死因。
3月，美國特別調查官穆勒（Robert Mueller）終於完成了關於川普當年是否曾為當選總統勾結過俄國人的調查。一個歷時兩年的調查，一份600多頁的報告，一場長達7小時的國會聽證會，把2016年總統競選的點點滴滴翻了個底朝天。但沒有幾個美國人因為這些最新谘詢改變了對“通俄門”的事件孰是孰非的看法，信其有的還是信其有，並鬧著要彈劾總統，信其無的還是信其無，並為總統喊冤。好像大家來自不同的星球，別說總統的操守，就連萬有引力這件事都不能達成共識。
去年，一段前總統奧巴馬演說的錄像在網上瘋傳，聲音、語氣、唇型、眼神都對，但最後鏡頭一搖，露出了躲在幕後的配音諧星佩爾（Jordan Peele）。佩爾故意留下破綻，意在提醒人們現在的科技已經可以做到連影像都能以假亂真。
這種換臉技術，在中國也有
你要是看不出這些事之間有什麽聯繫，那你需要複習一遍《黑客帝國》。
這部經典問世二十年來，世事變遷翻雲覆雨，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們所處的世界與電影裡那個被設計、被操弄、真假難辨的世界已經無限接近。
而與此同時，當年看片時還毛躁懵懂，隨時都可能在自我懷疑中一蹶不振，又隨時準備好迎接未來無限可能的年輕人，現在已經過了闖蕩在未知的世界裡尋找自己的年紀，他們的心裡長出了堅硬的核，包裹著中年人的自信自大自洽自我正確和自我中心，不妥協不退讓同時也固執己見固步自封。這真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
當然世界還沒有像電影裡那樣被AI佔領，人類尚未活在機器製造的幻象之中。但不透明的體系裡信息的缺失與互聯網上的信息泛濫雜交出的怪物比AI還要勢不可擋所向披靡，在它建立的王國裡，人們有了充足的機會去選擇一種前人在皓首窮經上下求索中可能曾片刻奢望過的簡單生活——不必再執迷於真相，隻信你願意相信的，因為不管你信什麽，你都能在滑鼠點擊三五下之內找到大量的信息來證明自己是對的。
已故美國聯邦參議員摩尼漢（Daniel Patrick Moynihan）有句名言流傳甚廣：“每個人都有權有自己的觀點，但無權有自己的事實。”但我們顯然已經進入了每個人都擁有自己“事實”的時代。
這就使情況變得相當複雜。即使拋開修圖軟體、換臉軟體這些高科技製造出的假象，那些通過嚴謹調查研究得到的實在數據也可能因為服務著不同的利益群體而各有不同的指向，同時它們往往又互不兼容有你沒我。需要多少事實才能得出一條定論本身就像掉多少頭髮才算禿一樣說不清楚，況且單一的事實和它們在全部事實中所佔的比例對最終的結論來說同樣重要，如果不能窮及所有信息，就很難判斷自己握在手心裡的那部分是主流還是末枝。但在信息爆炸的時代，窮及所有已經不再可能，所以一葉障目坐井觀天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的被普遍接受，成了這個時代的標誌。
在2014年於美國馬裡蘭州的一次演講中，崔永元開玩笑說“其實這社會上哪有事實？統一口徑就是事實。”其實這社會上當然有事實，只是太多人已經失去了匯集事實然後順藤摸瓜去尋找真相的耐心。這個時候最簡單的辦法的確就是統一口徑——未必是你和別人的統一，而是你和你自己的統一。為了省去諸多麻煩，你告訴自己要堅信你眼前看到的東西，堅信自己對真假的判斷，拒絕考慮其他的可能。
《黑客帝國》有個天分很高的小孩，單靠犀利的眼神和嘴裡念叨著的“根本沒有杓子”的咒語，就弄彎了一把看著堅硬剛直實則只是幻象的杓子。但這需要一個超乎常人的開放思維，相信匪夷所思，懷疑眼見為實，大部分人並沒有這個本事。正如影片裡人類救援隊長墨菲斯說的，我們生而為奴，被關在“一個思想的監獄裡。”
這句話在螢幕之外也適用，只不過這個監獄不是AI建起的數位矩陣，而是我們對別人見解的排斥和懷疑，和對自己見解雷打不動的篤信。
當世界越來越喧囂蕪雜鬧鬧哄哄，當越來越多的聲音零亂疊加難以辨識，要看清真相已經沒有什麽更好的辦法，除了相信和懷疑——懷疑自己、相信別人。懷疑自己也可能像論戰對手一樣偏激和盲目，相信自己眼中那些渾渾噩噩的人有可能比自己還清醒。
其實憑一己之力哪可能掌握全部真相？真相是個拚圖，每個從不同角度看世界的人手中都握著其中的一塊，獲取的方法不是分列不同陣營自說自話，而是交談和傾聽。雖然沒有人能把所有部件拚湊在一起，但盡量多的拚貼總還是可以讓你最大限度的接近真實。
這是當今時代通往真相的唯一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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