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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七公:一個殺人狂的偉光正

趙立新飾演的洪七公

作者:茅十七

轉載自:一本神經

1.

金庸小說的修訂過程,同時也是洪七公嗜殺形象的淡化過程。

比如初版射雕的華山論劍部分,眾人圍攻裘千仞時:

裘千仞罵道:「臭叫化,你也來多事。論劍之期還沒到啊。」洪七公道:「我是來鋤奸,誰跟你論劍?」裘千仞道:「好,大英雄大俠士,我是奸徒,你是從來沒作過壞事的大大好人。」洪七公道:「不錯。老叫化一生殺過五百三十一人,這五百三十一人個個是惡徒,若非貪官汙吏、土豪惡霸,就是大奸巨惡、負義薄幸之輩。老叫化貪飲貪食,可從來沒錯殺過一個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五百三十二人!」這番話大義凜然,裘千仞聽了不禁氣為之奪。

這段話看起來正氣無比,然而五百三十一人這個數字實在觸目驚心。一個手上有五百多條人命的人,無論他的形象多麽光輝高大,都會令人從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於是在二版的修訂中,金庸大筆一揮,砍掉整整三百人,即便如此,二百三十一條人命還是個很可怕的數字。

除了殺的人多,洪七公的可怕之處還在於他“真理代言人”式的理直氣壯,只要不符合他的正義觀,不是他認為的“好人”,他就可以大義凜然的殺掉你。

為了給洪七公的嗜殺增加正當性,金庸在三版的修訂中還多加了幾句:

我們丐幫查得清清楚楚,證據確實,一人查過,二人再查,決無冤枉,老叫化這才殺他。

然而這又能說明什麽呢?在幫主地位穩固後,丐幫派出去調查的人,也不過是洪七公意志的體現。

就像希特勒要殺一個猶太人,一個黨衛軍還是一百個黨衛軍調查都是一樣的,這個猶太人還是會死。

2.

在射雕中還有一個奇怪的現象,那就是洪七公雖然殺過這麽多人,但有幾個真正的惡人他卻放過了。

像罪行累累的西毒歐陽鋒,他不僅沒有殺,還在其危難時施以援手。

像歐陽克,擄掠良家婦女,牧蛇傷了不少無辜百姓,洪七公卻看在歐陽鋒的份上放過了他。

還有參仙老怪梁子翁,早年修煉采陰補陽之法,搶了眾多處女,破了他們的身子,在重視貞節的宋代,這是莫大的惡行,然而洪七公也沒有殺他,只是拔光了頭髮。

這些惡人都不殺,那洪七公殺人的標準到底是什麽呢?

他闡述過自己要殺裘千仞的理由,那就是背叛上代幫主上官劍南的既定路線,與金人勾結,通敵賣國。

這裡他的殺人理由是政治性的。

由此也許可以解釋他為何不殺歐陽鋒、歐陽克、梁子翁等人,這些人做的惡都帶有“民事”性質,雖然傷天害理,但沒有涉及所謂的大是大非。

丐幫的大是大非是什麽?無外乎宋金敵我鬥爭、江湖之“義”和本幫利益。

由此可以上溯洪七公剛剛上任幫主的那段歲月,當年第十七代幫主庸暗懦弱:

武功雖高,但處事不當,淨衣派與汙衣派紛爭不休,丐幫聲勢大衰,直至洪七公接任幫主,強力鎮壓兩派,不許內哄,丐幫方得在江湖上重振雄風。

新領袖上任,在當時的情勢下,肯定要立威。那麽黑社會中立威最短平快的方式是什麽?當然是殺人。洪七公的“強力鎮壓”過程中,手上想必也少不了丐幫自己人的鮮血。

丐幫是一個有政治訴求的大型暴力組織,和這些“大是大非”比起來,歐陽克和梁子翁的性犯罪就顯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不要忘了,金庸對性犯罪的態度是比較寬容的,像玷汙無數處女的淫賊田伯光,就享受到了他眾多正面描寫。

3.

由此還可以探討洪七公的性心理。

現代文學批評有這樣的觀點:一個故事用什麽樣的語言,如何被敘述出來,往往比故事本身的內容更為重要。

也就是說,作者自己覺得寫的內容是正面還是負面並不重要,重要之處在於他是怎麽寫的。

成功的文學人物往往會有一種“共性”,體現著一種典型的人性,體現著作者意識深處對某種人類本質或生活本質的把握。在形成獨立人格後,人物還會有自己的行為邏輯。

由此從一些現代心理學的觀點來看,洪七公的欲望就很成問題。

他終生未娶,對女人有逃避態度,性欲是缺失的。

與性欲缺失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食欲的過度亢進,比如這段描寫:

洪七公眼睛尚未睜開,已聞到食物的香氣,叫道:“好香,好香!”跳起身來,搶過食盒,揭開盒子,只見裡面是一碗熏田雞腿,一隻八寶肥鴨,還有一堆雪白的銀絲卷。洪七公大聲歡呼,雙手左上右落,右上左落,抓了食物流水價送人口中,一面大嚼,一面讚妙,只是唇邊、齒間、舌上、喉頭,皆是食物,哪聽得清楚在說些甚麽。吃到後來,田雞腿與八寶鴨都已皮肉不剩,這才想起郭靖還未吃過,他心中有些歉仄,叫道:“來來來,這銀絲卷滋味不壞。”實在有些不好意思,加上一句:“簡直比鴨子還好吃。”

洪七公的貪吃,簡直到了病態的地步。

這不由讓人想起精神分析學的一些理論:被壓抑的性欲可以轉換為食欲,吮吸時的快感,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視作性滿足

所以有論者談及貪食症時表示:所有瘋狂的紊亂的食欲背後,都藏著一個可憐人。而他之所以可憐,在於他失控的食欲裡,那些無法緩釋的恐懼,不被安慰的孤獨,永無饜足的虛空,和愛與性的匱乏。

難以控制的食欲之於洪七公,正如旺盛的性欲之於性癮者,給他帶來了無窮的煩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洪七公的自切食指,甚至可以看做一次自我閹割了。

再引申開來,現代社會殺人狂中有一部分正是出自性心理障礙,由於無法從正常的性行為中獲得快感,所以要通過殺人或折磨來進行發泄。有理論認為,這種心理可能出自幼年的被虐待或心理創傷——洪七公正是幼年在金人手下為奴,受過不少折磨。

凡此種種,不僅讓人聯想起殺人狂,還會讓人聯想起某些政治人物,比如——希特勒,他的欲望的壓抑與泛濫,他的自命正義的偉大正確,他的殺人如麻毫無心理負擔……

金庸是一個政治人物。射雕初版寫於上世紀50年代,那時候的金庸曾有過革命青年式的政治激情,1950年曾經求職外交部,因出身問題未能如願。洪七公的身上,是否潛藏著他意識深處的某些傾向呢?

再開個腦洞:金庸是一個起名非常講究的人,然而在後來的《鹿鼎記》中,又出現了一個姓洪的教主,明顯跟洪七公犯衝。一幫主一教主,這兩位有政治訴求的洪姓暴力組織領袖之間,是否又存在著一定的聯繫呢?

4.

洪七公身上的這些反面特質,金庸是有意寫成這樣,還是無意識間的內心流露?由於無法讓他本人回答,還是從文本自身來看吧。

學者浦安迪曾總結過,以明代四大奇書代表的文人小說傳統,習慣於通過一套特定的修辭手段,賦予人物和事件一種突出的反諷(irony)角度,比如劉備宋江唐三藏孫悟空,這些傳統的正面人物身上,都有著很多極具諷刺性的反面特質。金庸是否有意無意間也繼承了這種傳統呢?

回到射雕華山論劍前的圍攻裘千仞場景,當時是這樣的:

裘千仞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若論動武,你們恃眾欺寡,我獨個兒不是對手。可是說到是非善惡,嘿嘿,裘千仞孤身在此,哪一位生平沒殺過人、沒犯過惡行錯事的,就請上來動手。在下引頸就死,皺一皺眉頭的也不算好漢。

一席話說完,郭靖黃蓉一燈瑛姑老頑童漁樵耕讀等人紛紛想起生平罪行,難以出手。很明顯,這個橋段應該出自聖經新約,當時文士和法利賽人拿住一個行淫的婦女,問耶穌要不要用石頭把她打死,耶穌卻說:

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

聽完這話,眾人也正像圍住裘千仞的眾高手一樣啞口無言,一個個默默的離開了。

耶穌這番話的寓意大概是,世人皆有罪,不要妄給他人定罪。

然而在射雕中,故事的最後卻殺出了一個洪七公,一個手上有數百條人命的人,滿懷正義感的給他人定罪。

這就似乎隱隱約約的有了一股反諷味道:

哥,你比耶穌還牛逼!

5.

在接下來的華山論劍中,還可以看到更多的反諷意味。

比如洪七公與歐陽鋒相鬥時,郭靖在旁邊進行哲學思考:

雖然師父與他言明單打獨鬥,但若他害了師父,從此橫行天下,卻不知有多少好人要傷在他的手裡。我從前不明‘信義’二字的真意,以致做了不少胡塗事出來。”當下心意已決,雙掌一錯,就要上前相助。

黃藥師與歐陽鋒相鬥時:

黃蓉眼見父親連遇險招,叫道:“師父,對付這瘋子,不必依武林規矩,咱們齊上!

如果說圍毆裘千仞還算情有可原,郭巨俠黃幫主此處的表現就大失水準了。這是什麽時候?這是華山論劍!武林中最最高級的競技比賽,而且明說了單打獨鬥,你們卻一直張羅著圍攻,還有王法嗎,還有法律嗎,還有江湖道義嗎?

你們這時的武德,就算比起淫賊田伯光也遠遠不如啊。

無獨有偶,在神雕俠侶的結尾,我們也可以目睹類似的“反諷”戲碼。

當時楊過跳入絕情谷底,郭襄情急之下也跟著跳了下去,跟隨而來的黃蓉、周伯通、一燈、黃藥師、瑛姑等眾多高手(加兩隻雕)一起圍毆金輪:

只見周伯通拳腳交加,已與國師打在一起。國師自恃大宗師的身份,見對方不使兵刃,當下將五輪插回腰間,便以空手還擊。黃蓉自石梁奔回,竹棒點向他的後心

看好了,此處是金輪國師與周伯通單打獨鬥之時,黃蓉卻從背後偷襲。

接下來程英和陸無雙助戰,一持玉笛,一持長劍,分自左右攻向國師。

黃蓉叫道:“兩位小心!”話聲甫畢,喀喀兩響,笛劍齊斷。國師因郭襄慘亡,今日不想再傷人命,喝道:“讓開了!”不再追擊程陸二人。

挫敗這一波圍攻後,國師並不追擊武功相對低微得多的程英陸無雙,這完全是正派高手的路數。

後來一燈對戰國師,雙雕也來圍攻,雄雕被金輪擊落:

黃蓉、程英、陸無雙、瑛姑都忍不住叫出聲來。周伯通大怒,喝道:“臭和尚,老頑童不講究甚麽江湖規矩了。說不得,要來個以二對一。”縱身掄拳,往國師背心打去。

一燈周伯通,兩位五絕級別的大宗師,竟然聯手圍攻金輪一人,不免讓人齒冷。

黃藥師也加入後,三大高手作丁字形站立,將國師圍在中間。

國師瞧瞧一燈大師、瞧瞧周伯通、又瞧瞧黃藥師,長歎一聲,將五輪拋在地下,說道:“單打獨鬥,老僧誰也不懼。”周伯通道:“不錯。今日咱們又不是華山絕頂論劍,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誰來跟你單打獨鬥?臭和尚作惡多端,自己裁決了罷。”

周伯通沒有參加上次華山論劍,這話說的並不準確,那時候郭靖黃蓉可都是張羅著圍攻的。

最後郭襄被雌雕負上岸來,金輪一呆,周伯通和一燈黃藥師同時出手:

國師正為郭襄生還而狂喜,心神大蕩之際,冷不防要害接連中招,雙腿一軟,緩緩坐倒。

縱觀這番打鬥的過程,正派高手的眾多領軍人物,面對金輪一人,不僅圍毆,而且偷襲。單就手段來看,在這個場景裡,誰是正派,誰又是反派?

如此濃重的反諷意味,你說金庸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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