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潔淨、女人和政治:伊斯坦布爾的澡堂生態

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筆下的伊斯坦布爾,是一座充滿垂死文明的哀婉之愁、衰亡帝國心酸記憶的城市。他認為,與富裕的西方城市不同,這座城市是黑白的,是霧氣籠罩的,城中的居民都似乎在這個衰落了一百五十年的城市裡哀悼。

在衰落之前,伊斯坦布爾曾為奧斯曼帝國都城,在鼎盛時期,它又是怎樣的模樣? 《伊斯坦布爾:面紗下的七丘之城》一書的有趣之處在於,它將伊斯坦布爾公共太空的市民生活活靈活現地展現於人們面前,於是我們可以看到在咖啡館、公園、酒館、妓院以及奴隸市場裡的不同階層的伊斯坦布爾市民。他們熱衷交換八卦,沉溺於咖啡和酒精,喜歡穿金戴銀炫耀財富,還會琢磨怎麽將如花似玉的女奴買回家,連婦女們也對國家關於服裝的禁令視若罔聞,仍然穿著可以顯露身體線條的迷人紗衣——用作者的話說,這是一座消費型城市。“市場給他們提供的不僅是生活必需品,而且,還有以供減輕生活壓力的奢侈和娛樂活動。”

經出版社授權,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從這本書中節選了部分章節,以期與你一同走進伊斯坦布爾人一個特別的生活太空——澡堂。這裡的澡堂不僅有著滌除汙垢、放鬆身心的功能,還是人們進行社交以及舉行儀式的場所。除此之外,澡堂中還微縮著整個社會的階級與分工,形成了“窮人搓澡,富人泡澡”的格局。澡堂既是富人放鬆享受的世界,還能為窮人提供工作,而男女之大防也是澡堂的禁忌一種。

對於女性來說,去公共浴室更是一種日常的娛樂活動。雖然有些守舊者認為女浴室是傷風敗俗的“淫窩”,但也有人認為女浴室隻不過“女人的咖啡館”,丈夫是不能反對女人去浴室的要求的,因為妻子們很可能會因此找茬離婚。浴室對於她們太重要了,她們會在那裡悠然度過半天的時光,和女伴吃喝、享受,還可以編辮子、染指甲,讓自己看起來更美麗動人。即使如此,澡堂也可能使她們陷入危險和暴力之中。

書中插圖 君士坦丁堡俯瞰圖 摘自約瑟夫·梅裡所著《君士坦丁堡與黑海》

應該怎麽經營澡堂?

伊斯坦布爾社會生活中最重要的坐標軸之一應該就是哈馬姆。這裡不僅僅是洗浴那麽簡單,哈馬姆提供給男人,也給女人,特別是給女人的一個社會太空,很多重要的生活內容都發生在這裡。哈馬姆使他們以自己希望的方式潔淨自己,所提供的服務與現代美容沙龍、健康減肥、溫泉療養相同。在這裡,鄰居和朋友相會、交流,使社會關係比男人更受限制的婦女得以與家族以外的其他婦女融合。在那裡,她們經過仔細考察,為自己的兒子和兄弟挑選新娘;新娘在婚禮之前要洗浴;嬰兒在出生四十天之後第一次出門就要帶來洗浴。哈馬姆是聊天、說長道短和對政府部門發泄不滿的地方,也是容納多個民族、多種宗教的地方,這是伊城人民生活必不可少的方面,沒有這些,他們每天的存在是不可想象的。

所以,幾乎沒什麽好奇怪的,每當蘇丹征服了一座城市之後,首先建起來的建築,除了清真寺和市場,就是哈馬姆。穆罕默德二世在攻佔君士坦丁堡之後不久,就下令修建豪華、漂亮的浴池,這是他建設和美化城市, 以及“為居民提供福利、滿足需要和舒適生活”計劃的一部分。如果任何市鎮缺少哈馬姆,這會被視為少見和異常,需要有合理的解釋。

哈馬姆通過給百姓提供洗浴的地方,起著非常重要的宗教作用。潔淨是奧斯曼社會非常核心的一個元素,具有宗教意義,而沐浴不論是從前,還是現在都是祈禱儀式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正像一則廣為流傳的土耳其諺語所說,“清潔來自信仰”。洗浴行業還是穩賺的買賣,作為城中居民的生活重心所在,是人們必定要不斷消費的一項服務。很多威齊夫產業的重要部分就是浴池, 因其提供就業、剌激相關服務行業的發展以及所需商品和材料的生產,而使城市經濟生活更加完備。根據能力不同,男人和女人在哈馬姆中都可以找到合適的工作:搓澡工、女浴池裡的女搓澡工、搬運工、勤雜工和鍋爐房的司爐。這些人都在洗浴管理人的經營管理下工作,女浴池裡的洗浴管理人是女性,男浴池的是男性。浴池管理人經營浴池,是具有很高權威的人物,在浴池工作的人中很受尊敬,在他們看來他“就像法官”。

除了浴場內部用人的需要,洗浴行業還產生對相關產品的需求,例如,毛巾、哈馬姆浴盆、浴巾、通常都有漂亮裝飾的哈馬姆專用木屐、哈馬姆裡出售的美容泥,是男女通用的,用於軟化皮膚、移除死皮和頭皮屑、清潔皮膚油脂和打開毛孔。鍋爐裡取出的爐灰可以用於生產墨水,需求量很大。因此,爐灰的所有權成為頗有爭議的一件事。根據十八世紀早期對兩個案件的法律宣判,租用浴池的浴池管理人與擁有浴池的威齊夫管理者之間發生糾紛,爐灰的所有權被判給了浴池管理者。哈馬姆還剌激其他相關產業。

哈馬姆的重要社會地位,表現在制定與之相關的制度甚至關涉國家利益,所以規範哈馬姆事務、保證其有效、衛生運營對國家來說至關重要。哈馬姆作為主要的洗浴地點,其本身必須保持清潔。在十六世紀早期,塞利姆一世發布政令要求官員監督浴池管理者保持浴池的清潔和熱度,水要足夠溫暖。搓澡工工作要麻利,要有熟練的剃頭技巧,所使用的剃刀要鋒利。女搓澡工負責保持浴巾的清潔。違者嚴懲不貸。男女搓澡工在哈馬姆提供洗頭、按摩、剪頭、編辮子的服務,要根據頭髮長短收費,並且,根據1640年的納爾規定,他們要身著乾淨的絲質浴巾。他們不得主動拉客,尤其是窮人和外地人更不可以。他們也不得與顧客爭吵。女搓澡工要按正確的程式編辮子,不得敷衍、糊弄;搓澡工在剃頭的時候,要將浴巾圍住顧客的脖子和前胸, 以免髒水流下。搓澡工要尊重顧客,給顧客使用潔淨和乾爽的浴巾。

儘管有這些規定,並不是每個接受服務的都感到滿意。《奇跡小冊子》的作者抨擊洗浴管理者把浴池的溫度搞得很低,毛巾和浴巾很髒。像他常常表現出的態度一樣,他對哈馬姆裡其他方面的服務也不滿意:搓澡工搓澡太用力,女搓澡工提供的浴巾不夠乾。不能保持清潔的會被勒令改善。十八世紀初有顧客將哈馬姆衛生條件太差的情況上訴到法庭,最終的審判結果是,浴池管理者要按要求維護其管理的哈馬姆。

浴池管理者還可能因為與顧客打交道時不夠尊敬他們而受到起訴。1874年,阿里先生在其所辦的報紙《巴斯萊特》上抱怨伊斯坦布爾哈馬姆對冒著生命危險保衛國家的奧斯曼士兵缺乏尊重的現象。當看到有士兵進入浴池時,浴池管理者便很粗魯地對待他們,“或者說“沒有水了’,或者‘水是涼的’,然後將濕的浴巾和毛巾給他們用”。根據阿里先生的記載,造成這種敵視態度的原因是士兵可享受到的打完折後的門票僅要二十帕拉。這種做法是不能接受的,阿里先生要求伊斯坦布爾的當權者針對此事采取措施。

阿里先生抱怨的原因不僅僅是他們那樣做原本就是對國家榮耀的保衛者的不敬,而且也涉及健康問題。除了那些無禮的態度和行為,“濕的浴巾和毛巾會使人生病”。還有接觸傳染的危險。隨著人們預防疾病傳播重要性意識的增強,需要維護哈馬姆衛生狀況這件事,到十九世紀末開始發展起來。公共衛生成為政府關心的一件大事,這和以前的年代比是前所未有的,反映出政府在帝國公民的日常生活及其角色轉變的概念中所扮演的越來越重要的角色。

其結果是,哈馬姆成為以防止感染性疾病為目的的衛生檢査對象,例如梅毒,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非常流行。梅毒被人們描述為“挨家挨戶遊蕩”的掃帚星,掃蕩了安納托利亞的很多地區,有的地方甚至建起了專門治療梅毒的醫院。在哈馬姆工作的人要定期接受梅毒檢查,如有發現患病的,要“離開工作崗位,強製接受治療”。浴池管理者按規定要“使用肥皂和沸水對器具進行頻繁的清洗。一個顧客使用過的器具在沒經過清洗的情況下無論如何都不得再給另外的顧客使用” 。

有些浴池管理者會提供一定程度的非正式服務,那就是允許窮人在哈馬姆的鍋爐間過冬。十九世紀, 由於各種原因流落街頭的兒童和青少年,有的是孤兒,有的被逐出家門,還有的就是因為行為不良,“善良有同情心的”浴池管理者會允許他們在鍋爐間度過冬天,使這裡成為無家可歸之人非常好的避難所,起到另一種的慈善作用。這類做法大部分都是威齊夫屬下的機構施行的,與國家無關。在宗教節日的時候會有各種慈善人士捐衣服給幼童,其他人會將自己孩子的舊鞋和舊衣服捐出來。哈馬姆周圍的居民在齋月的時候會將吃剩的面食和其他食物送給他們。

在鍋爐間裡存在著明確的等級秩序。來得最早、待的最久的擁有最高級別,能睡在離鍋爐最近的羊皮毯子上,其他人按級別向離鍋爐漸遠的地方依次排列, 以此類推,最後來的人,其位置就在門旁。如果他們當中哪位孩子病了,他們就會讓他睡在鍋爐的旁邊。這些被稱為“庫爾漢貝伊勒裡”,即“鍋爐間酋長”的孩子們會幫助司爐乾活,扛木頭、排灰、打掃衛生。他們擁有自己的代碼語言,特殊詞匯以及口音。

土耳其哈馬姆中的納涼室 摘自帕爾多伊所著《博斯普魯斯之美》

女人應該怎麽去澡堂?

一直以來,國家對秩序和安全非常重視,太多的女人出現在街上總讓人感覺對秩序造成潛在威脅。舉例來說,馬哈茂德二世在1809年甚至因此取消了女兒的生日慶典。因此, 國家密切關注人們在哈馬姆周邊地區的表現是否合宜。不僅僅是有女人出現的時候,需要多加關注秩序問題,因為與女人有關的問題同樣適用於年輕的男孩子們。他們也可能成為都城街上不當關注的對象。塞利姆頒布指令,男人不得在哈馬姆外面或在通往哈馬姆的路上聚集、閑坐。 “一手領著孩子,一手拿著一捆東西”的男人,即便好像在幫助妻子的樣子,也不得靠近哈馬姆的大門。這被視為是侵犯了女性的太空。無論拿出什麽說辭都不可以。在附近的街上閑逛,有意無意地注視,都是不允許的。

為了迎合男人希望看到女人這一心理,產生了一些牟利的商業活動。針對這一現象,1594年的宣判更加生動地展現出這種有損名譽的行為所構成的社會問題。在考卡尼散希貝伊那個馬哈勒裡,各種私家房產被改造成博薩酒館。他們在這裡釀造博薩, 以吸引聚集在這裡的男人們。他們還剝掉附近房子上的木頭開始烤羊肉串。當地警察每周都能收到賄賂,所以他們對所發生的不法事件置若罔聞。男人們一邊優哉遊哉地品博薩吃肉串,一邊觀看對此毫不知情的女人從眼前經過走在去哈馬姆的路上。結果非常糟糕。成群的男人聚集在街上厚顏無恥地觀看穆斯林良家婦女,這自然會導致婦女們不再去哈馬姆。蘇丹立刻發布禁令,不得在馬哈勒之內釀製博薩,任何被抓到的人都要被投進監獄,或者關禁閉。

在哈馬姆周邊地區,不僅是男人的行為受到監督,女人不合宜的舉止也會遭到譴責。事實上,女人只要是出門,不管是去哈馬姆還是其他地方,都要舉止高雅、正派合宜。十六世紀非常有名的伊斯蘭教總教長易卜薩德負責此事,他說,如果一個女人在去哈馬姆或者公共場合時舉止高貴、表現受人尊重,並有仆人陪同,那麽她就是一個“有道德”的婦人。女人不合宜的舉止所帶來的危險,其丈夫能夠非常清楚地感受到,他們的名譽因妻子的不軌行為受損。出外朝聖之前,丈夫會警告妻子,如果她去哈馬姆或者婚禮時被無關男人看到,會立馬導致離婚的結果。為了起到強調作用,他要將這些規定寫在一張紙上,釘在家裡的牆上。管理此事的伊斯蘭教總教長易卜薩德規定,如果有誰的妻子在丈夫不在期間違反了這些條款,那麽即使在丈夫缺席的情況下,妻子也要被休掉。很多為人正派的市民對自己家女人去哈馬姆時的名譽問題也非常在意。在十八世紀早期的一個法庭案件中,有一群男人上訴,說他們家中的女人在進入哈馬姆的時候,能夠被人通過附近一戶人家的窗戶看到。他們希望那扇討厭的窗戶能夠用木板擋住,可是審判結果卻駁回了他們的請求。村莊中的女人在哈馬姆的穿衣間如果透過窗戶被看到也是不允許的。一個案件是有一位原告上訴說哈馬姆旁邊堆起的木材可以讓男人爬上去看到原告的家產,裡面有女人居住。可最終原告請求法庭下令搬走那堆木材卻未果。

不管女人在去哈馬姆的路上道德方面有多麽端正,她們在哈馬姆裡面卻可能成為性暴力的受害者。曾在1576年向穆拉德三世上訴的那些人進一步抗議說,酒館裡的酒鬼進入婦女哈馬姆,其中有一人將一個婦女逼到哈馬姆裡的一個小房間裡。其他婦女跑來幫忙,但是無法趕走那個男人,便只好從外面叫人將他從哈馬姆趕了出去。1809年,那是一段政治動亂時期,人們擔心受到攻擊而不敢出門離家。有一個女人在阿拉賈哈馬姆被帶有武器的搬運工強行劫走,並在哈馬姆對面肉鋪上面的房間被強奸。這件事引起軒然大波,恐懼在百姓中蔓延。女人是從哈馬姆被搶走的,而這裡本應是人們所能指望最安全的地方,國家已下了很大工夫維持哈馬姆附近的治安。人們因此對這起暴力事件的恐懼感更加強烈。

既然潔淨是哈馬姆的核心內容,它就不僅僅是公共浴池這麽簡單了。這裡是社會生活的轉運站,是支撐奧斯曼社會架構的中心柱石。人生很多儀式都是在這裡舉行的。新生兒和母親在孩子出生之後四十天要在這裡進行洗禮。傳統上講,這是孩子第一次離家出門。洗浴與特殊的祈禱儀式相伴,洗浴本身也有固定的禮儀程式。親屬和鄰居應邀參加,安排有慶典活動,並要雇用舞女和樂手。哈馬姆被用來尋找合適的新娘,婦女們為自己的兒子和兄弟仔細觀察和尋找可能的候選人,不僅僅是從身體方面,還要觀察儀表和舉止。這裡是婦女們所能擁有的,既非親屬也非鄰居的難得的社交太空。她們來到這裡可以有機會看到更多的單身適婚女子。保媒牽線的人會在面紗和法萊紗的遮蓋下坐在浴池管理者的長沙發上,仔細觀察進出溫水浴池的女孩子們。在哈馬姆洗浴的人知道她們是幹什麽的。如果她們看上哪位女孩,就會從浴池管理者那裡問清楚她是已婚還是單身,然後會直接跟那位未婚女孩要她家的地址, 以便日後拜訪。

哈馬姆還在婚禮中扮演重要角色,女孩子嫁妝中很重要的一個部分就是哈馬姆套具,包括一些高級繡花澡巾、特製的用銀線裝飾的木屐和一個哈馬姆浴盆。熱蘭哈馬姆,即新娘洗禮,會在婚禮之前數天舉行,雙方家庭的女性成員都會參加,也會邀請其他親屬和鄰居。人們給新娘洗浴,唱宗教聖歌以及傳統的憂傷民歌,他們也會跳舞。女人們常常會在哈馬姆裡待上一整天,一輪輪沒完沒了地洗浴、進餐和聊天。

哈馬姆中爭鬥的婦女 摘自艾利美茲所著《塔裡滕·希吉勒》

食物是哈馬姆讓人感到很享受的一個重要原因。常見的食物有葡萄葉包飯、肉丸子、奶酪波利克、醃菜、堅果,甚至還有意大利酸味臘腸和派斯提(切片果脯), 以及各種點心和甜品。哈馬姆會有很擁擠的時候。這種情況下,女人們有時會預訂位置。哈裡斯·斯帕塔利斯在土耳其獨立戰爭期間遷居到雅典,成為希臘籍土耳其人。他的祖母會提前派一個雜貨店的孩子告訴哈馬姆管理者她即將到來,請為她的家人們預留換衣服的地方。

與斯帕塔利斯同時代的伊爾凡·奧爾加,他的祖母會派一個女仆到浴池管理者那裡安排換衣服的地方, 同時還會預留洗浴的地方。並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提前佔位置。通常,家裡的老年婦女在孩子的陪同下會在一大早被送往哈馬姆,好在哈馬姆一開門的時候他們就能到達那裡,因為他們在家裡無事可做,有空閑早些走。所以,他們的任務就是在哈馬姆中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好給家裡其他晚些來的人用。

他們佔位置的方式是,穩穩地坐在一個地方,並將她們的哈馬姆浴盆放在旁邊的位置上。佔位置的壓力會非常大,有時會爭搶和打鬥起來。有的婦女會把浴巾裹在哈馬姆浴盆外面用以攻擊對方。有時佔位置並不僅僅意味著在擁擠的浴池裡佔有一席之地,而是要擁有最好的位置, 比如哈馬姆裡水最熱的浴盆,或者是水流最快的,或者是離門最遠,也就是不那麽冷的,或者,對有些人來說,是靠邊的小房間。

澡堂跟外面世界有什麽相似之處?

哈馬姆在很多方面都是外面世界的縮影,社會分化和社會當中的政治大變動都在哈馬姆裡有反映。人們在這裡談論政治話題,對國家事務大肆抱怨,這個環境所具有的這個特點廣為人知,甚至有奸細活躍於其間,他們探聽那些煽動性牢騷,並向當權者報告。這些報告會導致當事人被捕,1809年的案件就是這樣。談論政府是非的婦女被抓。耶尼色裡內部的紛爭甚至引起不同兵團成員之間非常公開和頻繁的嚴重暴力事件。在哈馬姆中上演的,則是妻子們的戰鬥。她們彼此謾罵、攻擊,大打出手,與其他兵團耶尼色裡的妻子爭鬥。帶著真正的耶尼色裡精神,這種爭鬥非常激烈,大家隨意使用哈馬姆浴盆和木屐作為武器。

哈馬姆以這樣的方式反映政治立場的不同,它同樣也反映社會的分化現象。塞利姆一世規定,給非穆斯林使用的浴巾不得再給穆斯林使用;被非穆斯林使用過的浴巾要有標記。這些規定在1640年又得到重申,要求非穆斯林,無論男女,都要在浴巾上戴上一個環作為特殊記號, 以區別於穆斯林。他們要在另外的地方換衣服,沒有木屐,洗浴的地方也要分開。就是說,雖然所有的宗教派別都去同樣的哈馬姆,但是他們之間的待遇仍保持不同,至少在理論上是如此。國家一直致力於通過清楚的身份區分來保持社會穩定,要求每一個群體都要了解自己的位置,這個概念適用於所有社會分類,無論是按宗教、按行業,還是與功能有關。

然而,法律的公布並不意味著總是得到遵守,或者在實際生活中總能忠實得到反映。頻繁發布穿著規範的政令,說明實際上這些政令並沒有實現,所以,很有可能,哈馬姆中對隔離的嚴格規定並不一定就意味著人們在嘈雜、混亂的哈馬姆中是在嚴格遵守這些規定。二十世紀初,雖然人們在分開的地方換衣服,但是穆斯林和非穆斯林卻在同一個地方洗浴。這種混雜狀況在巴斯麥傑恩的描述中可以看得非常清楚:“浴池的外間非常安靜。這裡有一位基督徒躺在床上吸煙;那邊的角落裡有一位伊斯蘭教徒跪在地毯上禱告,再遠一點,有一位長須及胸的,正在閱讀《可蘭經》,而在他旁邊,有一個猶太人正在梳洗打扮。”

但是,性別上卻存在著嚴格的隔離措施。與母親去哈馬姆的男孩只能限制在某個年齡以下,這並不是按年齡來確定的,而是根據男孩的外貌。在某個時候,當浴池管理者說類似這樣的話:“你為什麽不帶你爸爸也來呢? ”那麽,這男孩在女士哈馬姆的時光則就此打住。伊爾凡·奧爾加生於1908年,他在其回憶錄中寫道,五歲的男孩就可能會被認為去女士哈馬姆是有些大了。但是,他自己卻被非常強勢的祖母所保護,任何來自浴池管理者或者其他顧客的反對意見都被她擋住了。與奧爾加同時代的斯帕塔利斯寫道,男孩直到七歲的時候,就不再去女士哈馬姆了。“按照穆斯林的理解,他們已經進入青春期,開始對女人產生興趣”,而女人也開始覺得這樣的男孩出現在浴池中是不相容的異性了。當斯帕塔利斯本人七歲的時候,他被逐出一直與母親同去的哈馬姆。他非常失落,因為當他與父親同去男士哈馬姆時,他發現那裡毫無生趣。

很多中、高層男士自己家裡有浴室,但他們仍喜歡去公共浴池。只是,他們不是隨便哪個都去的。足夠高級的哈馬姆才吸引他們。首先,水質要好,還要足夠寬敞, 以避免頭碰頭,要離家近一些,但是,最重要的,不能處在單身男人的居住區當中。顧客中不能有工人或者打短工的。哈馬姆要乾淨,毛巾也要乾淨,一個哈馬姆如果具備了所有這些,那麽他們就可以去了。

《伊斯坦布爾:面紗下的七丘之城》

埃布魯·寶雅 凱特·弗利特 著 於國寬 鞏詠梅 譯上海文藝出版社 2018年3月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