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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台上》:一個“未完成的復仇故事”

由張猛執導,周冬雨任出品人並特約出演、王鏘領銜主演的現實主義題材影片《陽台上》,於3月15日春暖花開時登陸全國各大影院。

這部提名第5屆豆瓣電影年度榜單最值得期待的華語電影,講述了一個“未完成的復仇故事”,新人演員王鏘飾演的主人公“張英雄”決心為父報仇,卻對周冬雨飾演的仇人女兒“陸珊珊”產生了複雜的情愫。

電影《陽台上》改編自任曉雯同名小說,任曉雯以犀利冷靜的筆觸,深沉的現實關懷書寫了“現實無力感中,弱者對弱者的傷害”,傳遞出世俗生活的艱辛和人性的複雜。

任曉雯《陽台上》於2018年6月在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書中的作品大多聚焦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寫他們的日常生活,生存掙扎,喜怒哀樂,或者性格衝突。以下為小說《陽台上》的節選。

陽台上(節選)

文 | 任曉雯

空氣裡有股爛紙頭的味道。一隻死老鼠,被車輪碾成一攤淺灰的皮,粘在路中央。雨水將垃圾從各個角落衝出,堆在下水道口的格擋上。塑膠袋、包裝紙、梧桐葉、一次性便當,濕淋淋反著晨光。

人字拖咯吱作響。張英雄每走一步,腳底和鞋面之間,都會微微打滑。他拐了個彎,一眼看到陸珊珊。她正靠著煎餅攤,捏著透明塑封袋,一角二角地數紙幣。那股子神情,仿佛在數百元大鈔。張英雄伸手進褲兜,摸到那把折疊刀。他走到陸珊珊身後半米處,假裝看攤主撒芝麻。攤主高揚芝麻罐,抖骰子似的抖著。白芝麻撒向蔥花半焦的餅面。

陸珊珊抻著脖子吃餅。餅屑窸窣掉落。她不停抹嘴巴、撣衣服。張英雄緊跟著她,穿過馬路,在弄底鐵門前停住。陸珊珊推推鐵門,推不開,索性站定,一心一意吃餅。張英雄佯作拍蒼蠅,左抓一下,右拂一下,看清四下無人。他按住兜內的折疊刀,比了比形狀,隔著褲腿將它往上蹭。他向她走去。

人人都說,張英雄長得斯文。張肅清說:“斯文個屁,繡花枕頭一包草。”他在門口搭起小方桌,一盆紅燒肉,三瓶二鍋頭,命兒子作陪。張英雄一淺底白酒下肚,臉就紅了。

“沒用的東西,”張肅清捏緊拳頭,橫出手臂,“來,見識見識。”

張英雄伸一根指頭,在那臂上戳點。

“怎麽樣?”張肅清問。

“硬得像石頭。”張英雄答。

“就憑這身肌肉,走遍天下無人欺。”

酒酣後,張肅清繞到張英雄背後,叉住他的胳肢窩,將整個人甩起來,仿佛他還是個兒童。有時喝著喝著,卻不痛快了,提拎過張英雄,啪啪啪啪,一頓耳光,打得他眼鏡飛落。張英雄跑得遠遠的,蹲地找眼鏡,假裝找不著。這時,張肅清忘記發火,舉杯高喊:“兒子噯,過來吃肉!”

封秀娟勸他少吃肉。張肅清說:“誰敢說吃肉不健康。老毛一輩子吃肉,活到八十多。我比不得,就活七十吧。”

肉要挑肥膩的,醬油調汁,熬到稠稠入味。再配一盆糖醋黃魚。野貓聞了香,瘋頭瘋腦叫喚,跳上窗檻,呲啦呲啦,抓扒窗柵欄。張肅清用筷子沾了魚腥,逗引野貓,筷尖戳著貓眼睛:“沒用的東西,不幫我抓老鼠。”那口氣,像在教訓另一個兒子。

張家老宅,曾爺爺輩就住上了。下水道鑽老鼠,壯滾滾、懶洋洋,竟不怕人。剛出窩的小老鼠,沿著牆根,走走停停,乍看像一團團被風吹送的絨毛。螞蟻成群,水泥地黏潮,家具背面爬滿藍霉。張英雄常被驟雨驚醒,雨水滲透天花板,滴在他臉上,也叮咚滴在桌上隔夜菜碗裡。

張肅清說:“張英雄,沒用的東西,也不幫老子買套新房子。”

鄰裡幾十戶雙層老宅,像一片盆地,包圍在高樓之間。張英雄常跑到高樓上,俯窺自己的家。蒙蒙一片瓦頂,電線上晾著臘肉、短褲、抹布。墨綠PVC波浪瓦雨棚,風吹日曬成灰色,殘著邊角。棚底是空調外掛機和紅油漆刷的辦證小廣告。一塊白底黑字招牌,印著“老俞理發”,那是張家隔壁鄰居。老俞理的發,鬢角毛剌剌,他將張英雄從方凳上推起,笑呵呵道:“小夥子,不收你錢了吧?”張英雄掏出一張十元。老俞略做推辭,收下。

老俞二女婿,區旅遊局科長。張肅清道:“老俞,啥時讓咱沾光,也去旅遊旅遊。我想去美國。”

老俞笑眯眯道:“他不管美國,隻管我們區。”

“我們區有啥可旅遊的,來參觀這堆破房子嗎?”

老俞笑著,在腿上嘩嘩甩著毛巾。那是他的洗腳巾,給客人用作剃頭布。

去年12月,忽聞風聲,說要動遷。先是三五人議論,接著所有人議論。男的女的,攏著手,縮著脖,在簷下嘁嘁喳喳。有說香港大老闆花三個億買了這地,有說不是三億,是十億。

張肅清喉嚨被風灌毛了,進屋躺到床上,和封秀娟扯閑話。張肅清想在寶山買新房,最好地鐵沿線。封秀娟說:“你下崗,我退休,要地鐵乾嗎。我做鍾點工,騎騎自行車就行了。”

張肅清說:“兒子噯,你想買啥樣的房?”

連問兩遍,張英雄慢吞吞道:“有抽水馬桶就行。”

張肅清道:“沒用的東西,就這點出息。”

又和老婆絮叨,越說越興奮,給妹妹張肅潔打電話。張肅潔道:“還是先想法多搞動遷費。捏著現金,什麽樣房子不能買。”張肅清掛斷電話,讓妹妹打過來。又商量一個多小時。

張肅清睜眼到破曉,趕去派出所。八點半,戶籍科姍姍來人,上過廁所、泡好茶葉、理完桌面,乜斜著眼問:“什麽事?”一聽想遷戶口,道:“你們這片早凍結了。”

“沒辦法了嗎?真沒辦法了嗎?”張肅清徒勞夾纏一會兒,踱到牆角,猛搔腦袋,搔到頭皮微疼,出門找便利店。走了七八家,終於買到三包軟中華。回派出所,戶籍警吃飯去了,等到下午兩點半才來。張肅清湊到窗口,遞上香煙。

“這是乾嗎!”戶籍警望望左右同事,“收起來,收起來!”

“幫幫忙吧,同志!”

戶籍警將煙往外一推,盯著電腦螢幕,再不扭頭看他。張肅清頹坐到門口長椅上,瞅著進出的人,最後盯住對牆錦旗,上面寫著金字:“感謝張英雄同志為民除害。”張肅清心頭一跳,定睛再望,是“張英豪”,不是“張英雄”,悵然靠回椅背,將煙放在大腿上,手指絞著白紗手套。

賴到下午三點,抵不住餓,出去吃了碗熱湯面,慢慢踱回家。在弄口碰到張寶根,問:“你家遷戶口了嗎?”

張寶根道:“遷戶來不及了,打算清空鴿子棚,放張床。”

“這是違章搭建。”

“關係搞好了,也算建築面積的。我請你吃鴿子。”

“不要。”

“很補的,一大棚鴿子,吃不掉浪費。”

“補個屁。”

“嘁,跟我較什麽勁。你曉得老俞遷進多少口人?八口。”

張肅清扭頭衝到老俞家,咚咚敲門。

裡頭問:“誰呀?”

“我。”

“乾嗎呀?”

“你他媽有了消息,也不告訴我。你算人嗎?”

“我有什麽消息了?”

“你遷進那麽多戶口,為啥不告訴我一聲?”

“我沒遷戶口。”

“遷了八個,還說沒有。為啥不告訴我?”

“動遷是早晚的事,有消息才動手就晚了。自己不早做打算,還怪別人。”

“我怪你了嗎?我恨你不給消息。”

“我說過了,我沒消息。”

“你沒消息,怎麽可能遷戶口?”

“這事得自己動腦筋判斷。”

“你沒消息,怎麽能判斷?”

門內沉默了,拒絕這種糾纏。

張肅清又一通捶門:“你給我出來,外面說話。”

“太冷了,我感冒了。”

張肅清將“老俞理發”招牌紙,憤然撕了一道口,回家去了。他吃不下飯,拆了中華煙,點上一根。“他媽的,便利店也賣假煙。”他一根一根抽起來。

封秀娟道:“假歸假,也是人民幣買的。這麽貴也捨得抽?”

張肅清道:“一個戶口幾十萬,能拉一卡車中華煙呢。”

封秀娟道:“那可怎麽辦?”

張肅清道:“什麽怎麽辦,你就會問怎麽辦。”

抽完,悶悶上床躺著,後腦杓驟疼,一起身,手指也發麻。熬了熬,熬不住,到醫院掛急診,一查血壓160。開了三百多元進口降壓藥。張肅清將處方單一揉:“我命賤,值不起這些錢。”

過完春節,拆遷小組派人挨戶談話。一個叫錢麗的女孩,頭戴黑白夾花腈綸帽,露著半截僵紅耳朵。她每晚七點來敲門。據說,這片房子拆後,將建公共綠地。“以你們的情況,”她嘩嘩翻資料,“可以拿三十五萬!”

“打發叫花子啊。”張肅清一拍桌子。錢麗下意識地胳膊一擋,身體後仰。封秀娟按下張肅清的手。

“你們考慮考慮,我明天再來。”

第二晚七點,她又來敲門。張肅清不許張英雄開門。錢麗脆生生地喊:“叔叔,開開門吧,求你了,幫幫我的工作。”封秀娟歎著氣,站起身。張肅清道:“你想幹什麽?”封秀娟又坐下。須臾,門外沒聲了。張肅清道:“就得這麽著。”

到了開春,陸續有人搬走,留下空屋子和一堆流言。有說老俞拿到八百萬,在市中心買了三室二廳,過起上等人生活。有說張寶根塞給勘測員五千塊錢,鴿子棚多算了三平米。

“你吃過他的鴿子嗎?”

“誰要吃他鴿子。”

“就是,蔫頭蔫腦的,保不準生了瘟病。”

“我有件新襯衫,頭一回洗晾,就沾了鴿子屎。讓他賠錢,還跟我吵。早知道告他去,養鴿子、亂搭棚,都是違法的。可憐最後倒霉的,卻是我們遵紀守法的好人。”

張肅清不肯錯過每條小道消息。可聽完以後,又吃不下飯,拚命灌白酒。他給親戚、朋友、老同事,逐個打電話。大家都說:“沒路子,我們也是小老百姓,幫不了什麽。”張肅清道:“他媽的,我也有科長女婿就好了。”有時拎起張英雄打一頓:“沒用的東西,這麽大年紀,還吃父母、用父母。要是有點出息,我們不致這麽慘。”

一晚,張肅清醉臥著,被敲門聲驚醒。“別開門。”他告誡妻兒。敲門聲持續二十多分鐘,時疾時緩,時輕時重,執著不渝。張肅清翻來覆去,哼地起身。

門外站著個矮瘦中年男人。“我是52-3號地塊拆遷小組組長,姓陸。”他晃了一下證件。

張肅清雙手一撐,佔住整個門框:“幹什麽?”

“找你談談。”

“深更半夜,不讓人睡覺啊?”

“小錢每天來,你都不開門。人家小姑娘不容易的。”

“都出去了,家裡沒人。”

“所以半夜來,半夜就有人了。”

他叫陸志強,張肅清仔細查看工作證,說了幾遍:“我記住你了。”任憑張肅清怒吼,陸志強說話都輕輕慢慢。他將材料攤開,拿出計算機,嘀嗒一通算:“四十五萬封頂。”

“這點錢能幹什麽?連個衛生間都買不到。”

“我們按規章制度來。算出多少錢,就是多少錢。”

“憑啥隔壁姓俞的拿那麽多錢。”

“他拿多少,你怎麽知道?不要道聽途說。”

張肅清放低聲音道:“再多給點,行嗎?算我求你。這點錢沒法活呀。”

“什麽叫沒法活?你是上海戶口,有房、有退休金、有老婆孩子,沒事抿抿老酒。那些剛畢業的外地孩子,比如錢麗,父母鄉下種著地,在上海舉目無親,拿著一千多塊工資。你不知比她強多少。”

“我有一家子人,總得有個房啊。沒房我上訪去,你小心著。”

“全國十三億人口,人人為著點小事找國家,國家哪管得了。我們有法律政策,得依法辦事,這才是治國之本。”

陸志強拿出一遝“治國之本”——《拆遷補償細則》,遞給張肅清。張肅清翻了兩頁,隨手一扔,繼續廝纏,一會兒拍桌子,一會兒遞水遞煙。陸志強重新拿起計算機,一邊算,一邊將算法報出來,最後的數字是:42.742。

“錢麗說三十五萬,是嚴格按照政策。我對得起你,把門口水鬥都算進面積,還給你湊個整數。四十五萬是小數目嗎?你的退休工資才多少。”

張肅清拽起計算機,狠狠盯著。陸志強雙手托在下方,以防他突然摔砸。張肅清放下計算機,轉身躺回床上。封秀娟也躺回床上。張英雄從被窩裡轉過腦袋,覷著陸志強。從張英雄的角度看,他像一名閱卷老師,提筆鎖眉,在考量是否要給不及格。終於,他在紙上畫了一杠,收好東西走了。

翌日,張肅清早醒,在床邊怔怔坐著,喊:“封秀娟,拿隻熱水袋,我胃疼。”

“讓你喝白酒,胃疼了吧,這可怎麽辦?”封秀娟衝了熱水袋,給張肅清捂著。

俄頃,張肅清道:“難受,再睡會兒。”

一睡睡到傍晚五點。封秀娟在燒菜,忽聽張肅清喊:“不行了,不行了!”丟了鏟子,過去一瞧,張肅清扯著領口,大聲喘氣。封秀娟幫他捋胸,捋了幾下,說:“我去打電話叫救護車。”等待救護車的時候,封秀娟又是按摩,又是撫慰,最後摟住張肅清腦袋。她想起二十二年前,她羊水破了,在去醫院的三輪車上,張肅清也這麽摟著她。封秀娟摸摸丈夫的臉,他柔軟的皮肉上,有硬碴碴的鬍子。她又摸摸他頭髮,他花白的頭髮,像被風拂過的草,順著她的手勢低伏。張肅清在她懷裡突然平靜了。

張肅清心肌梗塞去世後,封秀娟在拆遷協議書上簽了字。他們暫住舅舅封寶鋼家。她對張英雄說:“記住咱們的仇人,陸志強。”

……

注:本文圖片部分來自《陽台上》電影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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