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在2013年的年中採訪了吳秀波，當時他的定位是“電視機前中國女性們最愛的男人，新晉五億電影票房的男一號，也是時尚界最受歡迎的倜儻大叔， 2013年唯一受邀喬治·阿瑪尼米蘭看秀的華人明星。”
GQ雜誌林晶晶約我做的採訪，那時吳秀波因為電視劇《心術》爆紅，又才剛拍完《當北京愛上西雅圖》，和女主角湯唯的緋聞也曾暄囂一時，堪稱那一年中國上升速度最快的男明星。
按時間推論，他當時已經與木木小姐在一起了，而且電影拍完之後他就與緊密合作的銀幕老拍檔海清不再合作，開始一個人展翅高飛的時代，從2013到2018，他過了五年左擁右抱的好日子，然後在2018年的中秋節開始崩盤。
你看人生多奇妙，從1984年到中戲讀書開始，他在這個圈子裡進進出出熬了快30年，四十出頭終於登上名利巔峰，然後又在五十來歲的時候因為一出出軌敲詐狗血劇名震環宇。
他老愛說，“我是過來人”，我對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他說他最愛《湯姆索亞歷險記》。
“那本書裡講了很多，講了如何對抗，如何獲取，甚至講了如何戀愛，以及如何放棄，我的生命仍舊沒有離開這本書。”
“ 就是說你一直生活在歷險中？”
“是的。”他說。
吳秀波——生活像一場歷險
該採訪首刊於《智族GQ》2013.08.22
攝影：李奇
創意總監：Vicson Guevara
時裝總監：Dan Cui
編輯：林晶晶
時裝編輯：Min Chun Liang
撰文：黃佟佟
北京的夏天照例開始得特別晚，如果不是槐樹綠得特別濃的話，陰天又有雨時顯得和冬天沒什麽兩樣。
和吳秀波的採訪約在亮馬河一家老牌五星酒店，時間是3點，摸到二樓才發現這裡原來正在舉行一場名為青年領袖的頒獎典禮。
熙攘人群大部分是年輕女孩，她們聚在一起低低地討論著什麽，傳到耳裡最清晰的一句是“他好帥啊”——一聽此言，你就知道秀波已在不遠處了。
和前排若乾位從政從商的普通青年相比，吳秀波顯然是文藝大叔範兒，黑色西裝下面那條有點兒皺的麻質褲子帶出了一些些懶懶的意大利範兒，那也許是一個外交官子弟獨有的倜儻，拿過獎也不多話，隻對著下面深深一躹躬：
“我對於青年領袖的感覺只有二個字，慚愧。”
聲音不高不低，語速不徐不疾，謙遜之餘更顯示了深厚的台詞功力，掌聲立時四起，姑娘們開始尖叫——據說他是這次評選中的最高票數獲得者，50萬。
半個小時以後，換下西裝的吳秀波懶懶地坐在窗邊的沙發上，抽著煙，他換了一件舊舊的深藍T恤，一條舊舊的紅色工裝短褲，喝了一口水以後，他慢悠悠地剝了一顆梅子，慢慢地放到口中，慢悠悠地對問候他吃了嗎的人說：
“吃了，這就是我的午飯。”
這情節很像一出情景喜劇，但正是他的真實生活，馬上又要進組拍戲了，減肥顯得格外勢在必行。
有的演員減肥時隻吃雞胸肉，有的隻吃白水過青菜，而吳秀波的方法是純餓，他甚至將餓上升到一個哲學的高度：
“饑餓更多的是一種心理感受，以現代人的營養，不要說每天吃那點兒東西，你就是什麽都不吃，餓兩禮拜不會對你的身體有任何傷害……
不超過30天的斷食，叫辟谷，古已有之，健康的人每半年就應該斷一次食，這也是現今世界上所有科學家研究出來的唯一有可能減緩衰老的事。”
如果我沒記錯，這是吳秀波關於減緩衰老的第二套答案，若乾年前他曾對記者說自己為啥這麽年輕是因為年輕時被誤診切了40公分結腸，現在，對切腸這一說法吳秀波的態度顯得相當不置可否：
“人家問你為什麽保養得這麽好，你為什麽那麽年輕，我又不能自鳴得意，我又不能說我不知道。
我只能告訴他，我年輕的時候切了40厘米結腸，所有人排毒會把結腸上的宿便排掉，我就不用排了。
你覺得這是答案嗎？如果是，你選它不就完了……”
採訪一開始，吳秀波就聲明：
“你都不用相信對面是不是吳秀波這個人，有時候一千個人採訪有一千個人問問題的，我說我的，你寫你的。”
於是，這讓任何採訪企圖都變得像一場莫名的探險，“當下不二”是他此刻信奉的哲學，注意是當下，所以下一刻的事天知道。
對於自己所遇上的一切，吳秀波自己也有一種無可無不可的態度，他覺得自己控制不了什麽，所以他也懶得控制。
“我上學的時候就勤奮地看課外書，我當了演員以後我勤奮地唱歌，我唱歌了以後我就勤奮地開飯館，我開了飯館的同時我就勤奮地談戀愛，我有了孩子以後就勤奮地演戲。”
吳秀波這樣描述他的40歲以前的生活——我是一個永遠生活在別處的人。
“很多人會說從年輕到成功你可能經歷了不少苦，但我真的沒吃過什麽苦，一路暢順。”
生於1968年的吳秀波，出身於北京一個外交官家庭。
“小學一二年級還經常讓家長放個烙餅或者窩窩頭到學校去憶苦思甜，那時有布票、糧票、肉票，買肉要排隊，我很小的時候遊行過，打倒‘四人幫’嘛。
但總體來講，我生活得非常安穩，不是因為我是外交部子弟，那個時候只要你是北京市區裡面的人，父母是雙職工，你就不會忍饑挨餓，那是我歷經的最為平等的年代。”
他有一個特別優秀特別會讀書的哥哥。
“每天早上醒來總聽我哥哥在背書，如果他背英語我知道今天醒早了，背唐詩就正好。”
有太過優秀的哥哥在，弟弟顯得永遠不靠譜，他又體弱，從生下來到十七八歲都在生病，各種各樣的病。
“我不是渾不吝的孩子，渾不吝屬於沒有自我認知，沒有責任心，我是屬於焉不吝的孩子，如果孩子們之間發生衝突我一定不是衝在最前面那個人，因為你不是最強悍的孩子。
每次大家一起去防空洞時常常會被一個人扔在特別黑暗的地方，從那個時候你就需要開始培養戰勝自我的能力，因為你不可能戰勝比你高大的孩子，你也不可能戰勝你父母眼中注定的那個形象，你唯一能戰勝的就是你自己。”
“我看過四五遍《少林寺》，沒敢往河南跑，隻敢去日壇公園，因為它離我們家很近嘛，那裡有很多練武的人，有一個特別魁偉的中年人，跟他學習的人最多。
我每天站在他跟前，渴望他能注意到我，他說你不上學嗎？昨天沒課，今天還沒課？其實是逃學，終於有一天那個司機說你想學嗎？我說想學，他就教我了。
我記得那天下雨，邊上有很多唱戲的老頭兒和推著孩子遛彎的人坐在亭子裡避雨，看著這個中年人教我打拳，那是我第一次戰勝了自我、在別人面前表演。
第一天教我是長拳的一個開勢，我在那兒打著圈能看見雨滴打在池子上。”
除了看書，他也喜歡畫畫。
“我畫馬，徐悲鴻的馬。我的課桌在大學的時候總是會被同學搬來搬去，因為我的課桌上刻了很多馬，但也就僅此而已，在我的生命中，有很多開頭開得挺好的事物我都沒有進行下去。”
“我是一個沒有夢想的人，有過念頭，從沒有想過會當演員，唯一一次跟當演員扯上點兒關係，是我上英語課的時候看課外書，英語老師說吳秀波，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說你，你說你長得也不寒磣，也不比誰傻，萬一你以後當了演員，人家讓你演一個外國人你怎麽辦。
我當時覺得這話好莫名其妙。前一陣拍《西雅圖》時突然想起這事，我很驚訝生命中有如此清晰的提示，在很早以前就有個人告訴我你未來可能需要這種知識。”
“我沒有偶像，但小時候看過一本印象非常深的書，它開啟了我對於世界認知的一個窗戶，叫《湯姆索亞歷險記》，很多男孩喜歡的一本書。
我覺得那本書裡講了很多，講了如何對抗，如何獲取，甚至講了如何戀愛以及如何放棄。至今我的生命仍舊沒有離開這本書。”
“就是說你的生活一直在歷險中？”
“是的。”
如果說小時候鑽北京的防空洞是一種兒童式的冒險的話，吳秀波16歲以後的生活稱得上是一種更為成人式的冒險。
16歲他和傅彪、張秋芳、王志飛一起考入鐵路文工團，常年坐著空蕩蕩的車廂下各段演出，火熱的80年代，70塊錢一個月的工資顯然太少，80年代他開始在京城各大夜總會唱歌。
“踢球我踢不動，打乒乓球打不了那麽快。我喜歡打台球但吃不了那個苦，我能乾嗎？人家說你唱得還行，我就去唱歌了。”
走穴來錢快，一個月可以掙好幾千塊，他主動從鐵路文工團辭職，闖蕩社會。
除了唱歌，他還做生意，當老闆，闊有錢，點菜要點半本目錄。後來開過飯館、美容院、酒吧。
“那時候30多歲，比現在看起來更加沉穩，有氣質。頭髮理得很短，看起來就不像好人。”
170多斤時的吳秀波（右一）和前女友高維那（左一）參加朋友的婚禮。
看起來就不像好人的人當然做不好生意，等他重回歌廳唱歌，發現當年和他一起唱歌的人都混出了頭。
“都在電視裡呢！”
他覺得自己不夠勤奮。
“很多的歌手很早就預知未來的生命和工作是要轉換戰場了，他們就開始去找老師，去參加比賽，去寫歌。
而我那時候還是高高興興地在歌廳裡唱，開始跟你唱歌的10個人有7個人去比賽了，成為歌星了，你會覺得很慚愧，歌廳的剩下7個人比你小很多的時候，你就覺得這塊地方要拋棄你了。
我是我們這一代人裡最後一批脫離貧困線的人。”
生意不順，歌手無門，當年的發小兒、著名的女影星劉蓓“看我實在太窮”，伸手幫了他一把，請他當經紀人，吳秀波雖然不夠熟習，但好在有那些年在生意場摸爬滾打的經驗，當得很稱職。
劉蓓和她當時的老公、影視投資人張建覺得吳秀波人不錯，決定砸錢拍《立案偵查》捧他，找了無數明星與他配戲，結果後來沒播，戲沒播不要緊，但引他上了拍戲的道，終於回到了老本行。
從一開始演戲的直哆嗦，到後來的出神入化，全靠泡在電視劇劇場的硬功夫。
一演十年，2010年那部著名的諜戰劇《黎明之前》讓他一炮而紅，成了電視劇劇場的大明星，兩年之後他更因《心術》大熱，活生生靠著一部又一部電視劇把自己演成了一個重量級人物。
“為什麽很多老話說戲如人生呢？因為你只有把戲當成人生了你才可以演戲，你只有把人生看明白了，像戲一樣才能不受角色的困惑。”
“導演喊完開始以後，你所有要做的準備是讓自己毫無準備，這點一般人做不到，我們是經過常年修行以後才做得到。
簡單說現在讓你3秒鐘哭出來，你永遠做不到，因為你放不下自己，可是我可以做到，你再等一會兒我就可以讓你看到我的眼淚流下來，你可以說很有本事。
我可以告訴你，所有以為聰明和有本事的人全做不到，只有簡單的人做得到，我的工作複雜程度就是如何讓自己變得簡單。”
果然，過了3秒鐘，這個早上隻吃了一碗粥，中午隻吃了一粒梅子，不停抽煙的男人眼淚滾滾落下，他的助理遞上紙巾時，房間裡靜得嚇人，所有人都被鎮住了。
張愛玲中學時曾寫到人生最恨的事情是一個有才華的女子突然跑去結婚，如果她碰到吳秀波，她說不定會在女子後面加一個秀波。
吳秀波有才華，心細如發，說哭就哭，還能寫詩。
“愛上一個人不是因為你有房有車，而是那天下午的陽光很好，你穿了件白襯衫。”
這是吳秀波隨手寫下的句子，清新而深情（後來被證實是他前女友高維那寫下的句子）。
吳秀波前女友高維那發布的書《帶走愛》，披露了自己與吳秀波相識、相愛、相守到別離12年來的故事，並坦言不恨吳秀波，感謝他帶給自己那麽多美好的回憶。
讓女粉絲分外絕望的是，完美如此的男人從出名那一天起就被人知道他有兩個兒子，有幸福安穩的家庭。
吳秀波和妻子何震亞。
當然這也沒太耽誤全中國女性觀眾的愛慕之情，有關他的緋聞也沒有斷過，難免要問感情，遠兜遠轉地請他談談自己的初戀，被吳秀波斷然拒絕，
“我不想提初戀，反正肯定不是海清也不是湯唯那樣的。”
他笑著帶點兒警示意味地告訴我們。
“我都聽得見你們每個問號後面的潛台詞。而且，你們定性的初戀標準又到底是什麽？”
“就是第一次把你打擊到地上的愛情，讓你粉身碎骨的愛情。”
“照你這句話說我到現在還沒有過初戀。”
他想了一下，又開始他最擅長的哲學探討。
“在男性的世界裡，可能是某種事件，在女性的世界裡，可能是某種情愫，我至今無法清晰地記憶起這個情愫發生在什麽時候，但是一定有過。”
他沉思良久：
“至於什麽時候發生的初戀，我也不會在採訪裡講。”
所有人都笑起來，逗他：“可是也沒有人逼你說呀！”
這下子他自己也笑了。
“好吧，我可以跟你講，我在幼年時想象的異性是什麽，我以為那是神，一個男孩第一個愛上的女孩就是女神，可是到最終你會發現女神是沒有的。”
發現生命裡沒有女神，可是一樣還是渴望被愛。
“如果女性渴望被愛，難道男性渴望被恨嗎？如果女性渴望被關照，難道男性渴望被拋棄嗎？如果你渴望被理解，難道男性渴望被誤讀嗎？”
吳秀波的語速突然加快，明顯觸到了傷心之處。
“別的男性需不需要我不知道，反正我需要，我跟你們世界裡面的男性不一樣，你世界裡面的男性不需要愛，我需要！”
“那你認為好的成年人的感情應該是怎樣的呢？”
他想了一會兒：
“可以溫和地面對所有失去吧。”
“那比較無情吧？”
“這當然不是無情。
打個比方，甲很餓，餓得不行了，乙正好給了甲一個饅頭，是一位恩人，第二天乙又給了甲一個饅頭，到第三天乙發現丙也很餓，於是他把饅頭給了丙，於是甲痛罵乙，怎麽如此狠心。
這叫什麽？這叫佔有欲！”
“你覺得與子偕老是最好境界，但別人也許不這麽認為，與你分開又何嘗不是命運的安排和緣分呢？人與人總是要分開的，即算是生死，也尚且有一別……
當然，我這番話是說給對離別不甘和心生怨恨的人。”
吳秀波與海清曾經是一對銀幕好搭檔。
看來，吳秀波的生活裡一定碰到過一些對離別不甘和心生怨恨的人，他們都沒有吳秀波那樣的慧根，去參透那命運的安排和離奇的緣分。
關於人生，吳秀波有他獨特的領悟。在北京二環的灰蒙蒙的天空下，悟得妙法的吳秀波向我們傳授他的獨到心法。
“我們要把每一天都當成最後一刻來活。
如果還有一年，你可能會想我要去哪兒？
如果還有最後的一個月，你會給你愛的人打電話，告訴她我愛你，對孩子說沒了我以後，過馬路要看車，不要吸毒。
但如果今天晚上睡下去明天再也醒不來了，那你會去幹嘛？
你會看你，看我，看他，看房間，然後走出去，看！看什麽？看天，看房子，看樹，看貓，看所有的一切，然後呼吸。
現在在呼吸嗎？在呼吸。在看嗎？在看。有區別嗎？沒區別。
好好呼吸，好好看，好好活著，一會兒我還能吃頓飯，那就好好吃飯。
這就是活在最後一刻的感受，好好活在最後一刻。”
後記
那天的採訪我記憶最深刻的就是吳秀波他特別能說，這大摡是北京男人的特點，雲山霧罩。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他對於自己人生的看法。
對一個喜歡女人的男明星來說，生活當然是一段又一段的冒險，但大冒險家不會永遠僥幸逃脫，總會有意外發生。
四十歲才開始紅，紅了七八年之後一切又回到最初，生命，果然比我們想象的，要殘酷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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