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說襲人：女版於連，她與鴛鴦之間，隔著一百個晴雯

作者：玉山

雖然襲人久享賢名，卻有很多人不喜歡她。我以為，那是因為她溫柔和順的外表下，隱藏著另外一面：一點子癡念，深沉的心機，乃至，好弄險的玩火性格。

（一）癡念：成為半個主子

比家生的奴才更淒慘，襲人是自幼被老子娘賣進賈府的。第十九回中，母兄籌劃將她贖回，她斷然拒絕。

拒絕贖身的理由，說出來的是，賈府待遇好，“吃穿和主子一樣，又不朝打暮罵”；其實還有沒說出來的，才是真心話：滿心做著當寶姨娘的美夢呢。這就是襲人的一點癡念，也是她野心的極限——成為半個主子而已。可知襲人見識短淺，在這一點上，她和鴛鴦之間，隔著一百個晴雯。

當初被賈母放在寶玉身邊，並不是作為姨娘儲備——晴雯才是。因為襲人確實不出眾，模樣一般，人也笨笨的。凡置辦妾室，無非出於生理或生殖的需求，所以要貌美聰慧的，而襲人完美地錯過了這些品質。她的突出優點是忠心，服侍誰，心裡就只有誰，所以她的角色，一開始就被定位於貼身丫鬟。讓她服侍寶玉，賈母覺得放心。

但是襲人並不甘心當一個丫鬟。賈母居然看走了眼，沒想到這個笨笨的人，心機有多深。就像《紅與黑》裡不甘貧賤的於連，把雷納爾夫人當成自己的捷徑一樣，襲人也在悄悄地尋找捷徑，窺伺機會。

（二）行險：初試雲雨情

這個機會被她精準地抓住了。第五回裡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與秦可卿同領警幻仙子所授之事，發生夢遺。襲人服侍寶玉穿衣服時發現了，接著一場戲大有蹊蹺。第六回，

襲人亦含羞笑問道:"你夢見什麽故事了?是那裡流出來的那些髒東西?"寶玉道:"一言難盡。"說著便把夢中之事細說與襲人聽了。然後說至警幻所授雲雨之情，羞的襲人掩面伏身而笑。

襲人的反應很不正常。此種情景，是女孩子怕會紅了臉躲開；即便要服侍，怕也含羞不語，怎麽可能主動問寶玉夢到什麽，還要問是從哪裡流出來的？此事上襲人分明成心。

而且，寶玉“細說”之後——你看看，一個女孩子，聽人家“細說”這個——竟“掩面伏身”，也就是趴在那，這豈不是一種邀請的姿勢？如果配上畫外音，就兩個字——請用！

芹翁在這裡耍了一個花槍，說寶玉“遂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雲雨之事”。這無疑是春秋筆法，賈寶玉此時尚不滿十歲，有什麽本事能夠“強”別人行此事？真相是襲人乘人之嫩，先下手為強。

這是襲人冒的第一次險。一旦敗露，滿盤皆輸。她還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來自欺欺人，正是走夜路吹口哨，為自己壯膽耳。事實上這是犯天條的事，看後來王夫人對寶玉身邊之人個個嚴防死守也就清楚了。

而襲人此時也就十二歲上下，有此膽魄，真乃梟雄天氣。如果生為男兒，怕不止就這麽點可憐的野心，竟是操莽之類也未可知。

襲人兵行險著，悄然擠佔晴雯的位置，這第一次弄險似乎完勝。但是隨著賈寶玉年紀漸大，僅憑借床笫間的關聯，是轄製不住他的。尤其是，察知寶黛的真情後，危機感就更加強烈了：寶玉一旦真正擁抱愛情，自己這個充氣娃娃就會變得毫無吸引力了。所以襲人援引外部力量，以鞏固自己的位置。

於是她又玩了一回火。

（三）玩火：改換門庭

襲人原是賈母的丫鬟，雖被安排在賈寶玉處，編制上，她還是歸屬於賈母。但是，為了鞏固自己，她毅然投向王夫人。

第三十四回，寶玉挨了痛打之後，襲人抓住和王夫人單獨說話的機會，說，

“我也沒什麽別的說。我只想著討太太一個示下，怎麽變個法兒，以後竟還教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王夫人聽了，吃一大驚，忙拉了襲人的手問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襲人連忙回道:"太太別多心，並沒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如今二爺也大了……但後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二則太太也難見老爺……”

王夫人正為金釧之事揪心，襲人一番話正說到她的心裡去了。從此襲人獨得王夫人垂青，明確了預備寶姨娘的身份。可憐王夫人太笨了，好歹也是大族出身，竟然被一個小小小不點擺布了。還滿心感激，托付襲人“成全我娘兒兩個聲名體面”；卻不知，自己千防萬防，怕寶玉“和誰作怪”，哪知就是眼前這個模樣笨笨的，早就吃過了！

你看襲人手段如何？擒獲寶玉，尚還有限，當時換做其他丫鬟，也能拿下；但三言兩語，就贏得王夫人中意，真叫人刮目相看。

但是這樣做其實是很犯忌諱的，風險也很大。

身為賈母的人，有事不跟賈母說，跑去找王夫人；之後又接受王夫人提高自己每月例錢的安排，擅自改換門庭，這是赤裸裸的背叛。而且這是瞞不住人的，上了王夫人的船，就會得罪賈母。以後只能指望王夫人在婆媳角力中勝出，或者賈母早死，比賽結束。所以襲人是具有強烈的賭徒性格的，能於困境裡以破釜沉舟的心情，作孤注一擲。一把梭哈，輸贏由天。

襲人投靠王夫人，又暗中唆使她清場，把寶玉身邊的危險因素一一清除，是否就穩穩上位了呢？

答案是否定的。因為，最大的危險不在他處，就在寶玉。

（四）苦心孤詣：綁定寶玉

抓不住賈寶玉的心，一切破功。襲人是怎樣努力綁定寶玉的？

第十九回，襲人先騙寶玉說，自己去意已定，惹得寶玉傷心了，再說，“我另說出兩三件事來，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進而提出三個條件：一，不準說瘋話；二，要做個讀書的樣子；三，“更要緊的一件，再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與那愛紅的毛病兒。”這第三件最重要，表明襲人認真想獨佔賈寶玉了。

雖略施小計，賺得賈寶玉又是傷心哭泣，又是賭咒發誓，但是世間男子動情時，有什麽不能答應？而時過境遷，又哪裡做得數呢？妄圖改造寶玉，也真是昏了頭，可見襲人對寶玉，倒不全是心機，而是真的愛這個人。不是真愛，斷不能生此癡念。可憐的襲人，種種轄製的努力，未必能綁定寶玉，倒先牢牢地綁定了自己。

第三十回裡，寶玉淋著雨跑回來，襲人開門遲了，寶玉抬腿一腳踢去，

一低頭見是襲人哭了，方知踢錯了，忙笑道:“噯喲，是你來了!踢在那裡了?”

寶玉倒是有心，倒是無意？你看他發現自己踢的是襲人後，反應不是慌張，窘迫，而是“笑道”。這一“笑”，意味深長，隻怕正流露出下意識的快活。

此時的寶玉，可能已經厭煩襲人了——要不厭煩隻怕也難，襲人雖服侍盡心，但每有管束寶玉的念頭，嚴重越位了。襲人挨了這一腳，肋間青了一塊，晚間還吐了血，傷得可不輕。更嚴重的是，體會到自己地位不穩了，所以“心涼了半截”。

寶玉與襲人之間的關係不知從何時起悄悄變了，寶玉不再是一刻離不得襲人。所以第二天和晴雯爭吵，要回了老太太，“攆出去！”

隻怕寶玉真正想攆的，沒有說出來。

或許，此時襲人已隱隱聽到命運的悲聲。

襲人的結局必然是悲劇。我從不相信襲人和蔣雨菡會有辛福生活。什麽“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既然溫柔和順、似桂如蘭都是“枉自”、“空雲”，那所謂“福”又是什麽福呢？

襲人不甘貧賤，有拚搏精神，但是我不喜歡這麽個人，她的很多做法我不讚成。或許因為我胸無大志，自甘平庸吧。我總覺得，襲人不值得。她也有很優秀的品質，本來可以擁有自己的生活。只不過為了成為“半個主子”，用心太過，屢屢犯險，反而誤了自己一生幸福。再要強，還能強得過宿命嗎？豈不悲哉！

襲人就是個女版的於連。出生寒微而野心勃勃，竭力尋求階層躍升的機會，縱使尊嚴與人格有所犧牲也在所不惜。而於連在即將飛黃騰達之際，卻一頭栽下深淵。這也將是襲人的宿命，費盡心機，到頭終為徒勞。

其實《紅樓夢》裡人，大多是於連，個個奮力掙扎卻終不免沉淪。人間如此，讓人歎息，讓人無奈。

（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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