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永
古典長篇小說《醒世姻緣傳》講述了兩段發生在明代中期的婚姻家庭故事，到了第二十三回，故事場景由武城縣切換到了繡江縣。說是前面故事裡的那些死去的人物都投胎轉世，匯集到繡江縣裡，冤家聚頭，又演繹出一段冤冤相報的恩怨情仇。
這之後講的，實際上就是一個怕老婆的故事，主人公“狄希陳”娶了素姐、寄姐，一妻一妾，他被這兩個女人折磨得遍體鱗傷，如同生活在煉獄之中。“狄希陳”這個名字念起來有點拗口、別扭，殊不知，“希陳”二字的含義卻是大有講究。
（一）狄希陳怕老婆的根源
話說繡江縣明水鎮的狄員外是個大字不識的土豪，在他四十四歲那年，終於有了兒子狄希陳。一家人把狄希陳當作寶貝，從小就嬌生慣養。起先讓他到學堂裡讀書，從八歲到十二歲，身體長高了，外表標標致致的，只是念書時腦袋就如同糨糊一般。學了幾年，卻是讀過的書，一句也背不出；讀過的字，一畫也寫不來。那狄員外也不著急，任由兒子“五日打魚，十日曬網”，整天淘氣、胡鬧。
狄員外娘子卻是個明白人，她恨鐵不成鋼，堅信自己的兒子將來必定要當大官。狄娘子嚴格要求兒子，稍不聽話就又罵又打，督促他認真學習。狄娘子逼迫狄員外給兒子另請了一個私塾先生，名叫程樂宇。這程先生果然是位教書的好手，在他的教導下，狄希陳的學業突飛猛進。不但能輕鬆識字讀書，念詩作對，那寫帖子、書信之類的應酬文章更是不在話下。
狄希陳畢竟還只是個貪玩少年，他偷懶調皮，死性不改，時不時到外面的花花世界裡鬼混。這小子的運氣特別好，程先生盡心盡力教導他不說，他還得到了連舉人的指點。狄希陳參加科考，竟然回回順利過關，真的是“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更神奇的是，第三十八回，狄希陳考試時，拿到試卷一看，那題目居然和連舉人教他的題目一模一樣。狄希陳把事先背過的答案，一字不改地寫在試卷上。這樣稀裡糊塗，蒙混過關，他才十六歲，居然考中了秀才。
狄員外、狄娘子終於在兒子的教育投資上嘗到了甜頭。後來，他們繼續加大資金投入，花血本，送兒子到了京師北京城，進入全國最高學府“國子監”求學。狄希陳搖身一變，成了天之驕子“太學生”。再後來，有了高文憑的支撐，狄希陳又花錢買官，上下打點，謀了個“成都府經歷”的美差。
這狄希陳就是一個混世魔王。他如果不是有一個聰慧嚴厲的母親，恐怕早就變成一個整日鬥雞走犬、遊手好閑的敗家子。其荒唐行徑，一點也不會比那西門慶、賈寶玉之類的浪蕩公子哥兒們差。然而，狄希陳從小被“虎媽”打罵，也給他帶來了心靈陰影，他因此對女人心生畏懼，這也是他後來怕老婆的根源。
（二）“狄希陳”名字的特殊含義
狄希陳的學業、仕途一帆風順，有如神助。按照現代一些“成功學”專家們的解釋，原因就在於他的名字取得好。狄員外、狄娘子大字不識，給取這“狄希陳”名字的先生必定是位“高人”。
《醒世姻緣傳》的作者西周生對自己給主人公取了“狄希陳”這個名字，顯然也是非常滿意的。為此，在全書即將結束的時候，西周生還為這“希陳”二字的特殊含義通過書中人物周景楊的痛罵，特別作了一番解釋。
第九十七回，素姐、寄姐跟隨狄希陳到了成都任職。一天，狄希陳走進寄姐房內，素姐慌忙取了個熨鬥，躲在門口布簾裡面。等得狄希陳出來，素姐從後邊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右手把熨鬥裡的炭火，盡數從衣領中倒在他的衣服之內。燒得個狄希陳就似落在滾湯地獄裡的一樣，尖聲慘叫，聲震四鄰，大家都圍過來看熱鬧。
狄希陳的師爺周景楊實在看不下去，出面為東家打抱不平，高聲痛罵素姐。周景楊道：“我就是殺了你，也是作善事！蘇東坡打陳慥的老婆，陳芳洲打高相公的老婆，都是我們這俠氣男子乾的事！我想狄希陳你希的是那個陳？這分明白是要希陳季常、陳慥啊。”。
這周景楊也是過於迂腐，人家兩口子吵架，管你啥事？你隻管討好老闆，卻不知那老闆娘更是得罪不起的麽？他正在興奮得意，不提防素姐突然衝將出來，劈頭帶臉，把滿滿的一盆連尿帶屎，朝他澆了個“不亦樂乎”。素姐還怒罵道：“你敢拿我怎麽的！”眾人亂作一團。那狄希陳躺在一根木凳上面，一邊“唉哼”呻吟，一邊看了周景楊的狼狽像，止不住嗤嗤的笑了起來。
周景楊慌忙洗浴了身體，換了衣裳，無可奈何地對眾人哀歎：“這婆娘實在是太毒惡了！我想婦人至惡的也不過如高夫人、柳氏罷了，所以我一時衝動，去打抱不平。誰知這回撩到了老虎尾巴！”
周景楊是狄希陳聘請來的幕賓先生。他的本名叫周希震，因為他仰慕西漢名臣楊震，希望自己象楊震那樣為國效力，青史留名，所以又字“景楊”。這“狄希陳”還有個“友蘇”的名號，其取名的思路，和這“周希震”一模一樣。“陳”指的是北宋時期有名的官宦子弟——陳慥。“蘇”指的是大文豪蘇東坡。先生給狄希陳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他象陳慥那樣，瀟灑豁達，慷慨激昂，而且能夠交往到象蘇東坡這樣的好朋友。很顯然，狄希陳辜負了取名者的期望，卻不料，歪打正著，他反而像陳慥那樣留下個“怕老婆”的千古美名。
（三）幾則“怕老婆”的典故
在周景楊罵素姐的話語中，提及的陳季常、陳芳洲、高夫人、柳氏等人，和“怕老婆”的故事有關，在當時可謂家喻戶曉。
陳慥，字季常，北宋眉州（今四川青神）人，他是大文豪蘇東坡的好朋友。陳慥少時嗜酒好劍，視金錢如糞土。他娶了個老婆叫“柳氏”。有一天，陳慥與賓客談天說地，正在高興，柳氏卻摔鍋打灶地罵將起來，弄得陳慥和賓客十分尷尬、難堪。陳慥很怕老婆，沒法拿她怎麽樣。於是蘇東坡賦詩《寄吳德仁兼簡陳季常詩》戲之曰：“龍邱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柳氏一聲爆吼，嚇呆了陳慥。於是“河東獅吼”成了怕老婆最著名的成語。至於“蘇東坡打陳慥的老婆”的說法，恐怕只是明代人的杜撰了。蘇東坡寫詩取笑好友，是為了開玩笑，他絕對不會無聊到去管人家夫妻間的感情家事。
另一則，“陳芳洲打高相公的老婆”，卻是真有其事。陳芳洲，即陳循，景泰年間，官至華蓋殿大學士。他是永樂十三年（1415）的科考“狀元”。陳芳洲與高谷是同學，二人同在朝廷為官。據明代陸容的《菽園雜記》記載：高谷沒有兒子，就娶了個小妾。卻因為高夫人妒忌、潑辣，無法親近小妾。一天，兩個老同學聚會，酒後擺談，高谷大倒苦水。高夫人在屏風後面偷聽了，出來就是一陣大罵。陳芳洲被激怒，站起身，乘著酒興，他掀翻案桌，抄起木棒就把高夫人打倒在地，直到高谷苦苦哀求，他才停手。陳芳洲教訓高夫人道：“你生不出兒子，按法律就該被休去。你再不改掉壞毛病，讓老高家無後，我就要上奏朝廷，把你休了！”高夫人被打得心服口服，從此少了嫉妒。高谷與小妾時時舉行魚水之歡，終於生出了兒子高峘。後來高峘在朝廷當上了“中書舍人”，成了大官。
這段故事還被明代人寫成戲劇上演，叫《萬金記》，雖然傳奇詼諧，寓教於樂，但畢竟男人打女人不是什麽好事，那些觀眾欣賞的只能是一種惡趣。這陳芳洲也枉為“狀元郎”，不該欺負女人，更何況打的還是別人家的老婆，實在是斯文掃地！
讀《醒世姻緣傳》，每每感覺描寫素姐、寄姐折磨自己的丈夫，筆墨誇張，近乎變態，真的讓人匪夷所思。那些骨子裡有大男子主義思想的人肯定是看不下去的。現代社會，男女平等。很多男人心甘情願怕老婆，並且引以為榮，更有好事者戲言要成立“怕老婆協會”，發揚光大“怕老婆精神”，狄希陳無疑就是他們學習、效仿的榜樣。
玩笑之餘，想想千百年來，固有的中國傳統文化中，對千萬婦女近乎變態的壓抑、折磨、不公平，相形之下，狄希陳們怕老婆的遭遇顯得無足輕重，反而不值一提了。《醒世姻緣傳》在文字敘述中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女權意識，成了一種呼喚，成了一種反諷。
【作者簡介】劉永，四川綿陽人，現為公務員，愛好文史寫作，時有詩文發表於報刊，有《文同評傳》等書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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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問：朱鷹 、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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