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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金釧的內心獨白

站在井邊,我的眼淚,是已經流幹了的。似乎,也沒了悲傷。心是空洞的,似一口枯井,看不見底。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

不過是兩日前罷了。端陽節將至,正是盛暑時節,日長神倦之時。太太在涼塌上歇午,我在邊上捶腿。說是捶腿,也是困得乜斜著眼亂晃。突然,有人將我的耳墜子一拉,我就知道是寶玉使促狹。睜開眼一看,果不其然。他悄悄地笑問我,“就困的這麽著?”我擺擺手,叫他出去,依舊合上眼。這老天撥日的,誰似他一般到處亂逛,怪不得姑娘們都叫他“無事忙”。趁太太午歇,我也歇歇神兒,下午還有針線要做呢。

誰料寶玉並不出去,還向我嘴裡塞了顆香雪潤津丹。我噙了在嘴裡,並不睜眼。寶玉越發上前拉了我的手,悄悄道:“明兒我和太太討了你,咱們在一處吧。”我不理。這句話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沒日,有那跟他磨牙的功夫,我不如養養神。一般的不理他便罷,可是那天,不知怎的,寶玉竟越發上來了:“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討。”我聽了又好笑又好氣,有這個磨人精在,歇是歇不成了,索性跟他玩會子也罷了。

於是,我睜眼將他一推,笑道:“你忙什麽!‘金簪子掉進井裡,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連這句話也不明白?我告訴你個巧宗,你往東小院裡拿環哥兒和彩雲去!”寶玉卻道:“憑他怎麽去罷,我隻守著你。”正互相嘲笑,不防太太醒了,一巴掌打在我臉上,“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我懵了,臉上是火辣辣的疼。從小兒跟著太太,太太從來沒有彈過我一指頭。挨打,這也是頭一遭。我捂著臉,不敢言語。寶玉見狀,一溜煙就跑了。

彩霞她們聽見太太醒了,都趕緊進屋來服侍。玉釧也進來了。太太便叫她,“玉釧兒,叫你媽來,帶出你姐姐去。”我慌了,趕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罵隻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可是太太不為所動,無論我怎樣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她都沒有再看我一眼。玉釧不敢違拗太太,她原本就悶聲葫蘆一般,更不敢向太太求情,只得叫來了母親……

母親是老實巴交的婦人,早嚇得凝神屏氣,我還跪在地上,不肯離去。可是太太吩咐了母親,“快把你這丫頭帶出去吧,我是不敢要了。”說罷就命婆子拉我出去。我絕望了,給太太磕了頭,眼淚已經淹沒了我的意識。

不知道怎樣跟著母親到的家,仿佛腿不是自己的了。母親還是一臉驚慌,到了家也問我究竟為何闖下大禍。我無法回答。真的,我竟然說不出一句話。我,真的錯了嗎?我到底做了什麽?哦,跟寶玉說了幾句玩話。那寶玉,我們是從小玩到大的啊。我自幼被挑到太太身邊,太太說我生的好,旁人也有湊趣的,說我倒像是太太的女孩呢。太太雖一笑了之,可我也看得出來,太太不討厭我。這十來年,寶玉在我們隊裡廝混,太太不是不知道。若說我對寶玉有非分之想,那真是冤枉了我。且不說我跟寶玉只是玩伴,沒有這個想頭,就是我安著心真想,我又有幾成把握呢?

我是伺候太太的,那襲人、晴雯可是老太太撥來專門服侍寶玉的啊。襲人的妥帖,晴雯的美貌,那都是出了名的。老太太把兩個最省事得力的丫頭給了寶玉,若說沒半點意思,沒人相信。雖然給寶玉做姨娘是體面是福分,可也要有那個命才是。

母親常說,我與妹妹服侍太太十來年,如今一人拿一兩銀子,已經是天大的喜事,就等將來太太開恩放出去與父母自便,到時候聘到外面做正頭夫妻去。姨娘雖好,終究算不得正經主子,且看趙姨娘的光景,跟得上屋裡哪一個?連我們這些常跟太太的丫頭們都比她多幾分體面。那彩雲也是不開眼,偏偏看上了環哥兒那小凍貓子。難道攀不上寶玉,能抓住環哥也是好的?可若認真要做姨娘,哪有那麽容易?老爺、太太兩個人都要允了方才行,一個趙姨娘能做的了什麽主?她還是奴才咧。我是真覺得彩雲癡心妄想,才用那個話去逗寶玉。

我何嘗有勾引寶玉的念頭?況且,寶玉與那襲人早已是“試”過的了。賈府裡沒有秘密,寶玉屋裡那麽多人,我們又都是從小一處混了這麽多年的,有什麽“機密事”瞞得了我?襲人雖穩重,可寶玉待她的不同我早已聽聞知曉。寶玉也只是悶了逗趣取笑罷了,哪裡就被我教壞了呢?要說教壞,也是襲人,我卻冤枉啊!我們是平時玩慣了的,並不背人。還記得那一回,寶玉被老爺叫進去,我見他愁悶慌張,還扯住他玩笑呢:“我這嘴上是新擦的香浸浸的胭脂,你吃是不吃?”看他吃癟的樣子,我就想笑。

如今卻是笑不出來。我想不通,為何就這樣被攆了出來。我也害怕,這叫我如何見人?母親便是沒有多加責怪,可是我心裡還是無法接受。好容易做到太太的大丫頭,一月一兩銀子,吃的用的都是官中,年下節下又有賞賜,那月錢分毫不動都交與母親。加上妹妹那份,便是足足二兩銀子的收入,誰不誇老白家兩個女兒中用?誰不眼紅我們的差事又體面又多錢?如今,我竟兀自被從高處推落了。我的腳還未著地,我的心裡充滿了不平和困惑,它們漸漸的像一團火在我的胸中燃燒。於是那不平變成了憤怒,困惑變成了仇恨!

那寶玉見太太醒來便溜了,為何他不留下替我說句話?明明是他先來挑逗我的,太太不分青紅皂白就攆我出去,以後我還活人不活?唾沫星子會淹死我吧?背負著勾引主子的名聲讓我如何苟活於世?以後誰還看得起我?我父母、姐妹、兄弟怕都要被人戳脊梁骨!我不寒而栗。恐懼、絕望讓我看不見一點活下去的希望。一整天裡,我不吃不喝,以淚洗面,若這會子死了,便也罷了。

渾渾噩噩過了一夜,這日便是端陽節。往常的這一日,免不了蒲艾簪門,虎符系臂。太太一定要置酒席,招待薛家母女。這一日一定有賞賜分發下來,我們見慣了,倒也稀松平常。可是因為過節,難免高興,姐妹們都可以在園內耍一耍,聚一聚。我素日好玩,今日睜開眼醒過來,家裡空無一人。大家都忙自己的差事,無人管得我。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我被攆出來的事,別人倒罷了,周瑞家的第一個知曉。她是太太的陪房,也是一位好管事的管家奶奶。我家離她家那樣近,保不住她不宣揚去。過去我陪侍在太太左右,如今我已是犯錯被逐,曾經的體面蕩然無存,誰還會顧及我呢?

端午節,我又呆呆地坐了一整日。太太不會再把我叫回去了。得力的丫頭有的是,太太不會記掛著我從小服侍的十來年的情分。那一巴掌打醒了我了。我,不再是太太的大丫頭了,我今後也只有拉出去配小子的命了。好小子一般的還輪不到我,總會有人嚼舌根,會添油加醋地說我勾引主子所以被趕出來。曾經我對往後的日子充滿了想象和期待,可如今前面等待我的又是什麽呢?給父母蒙羞?連累親人?我不敢想下去了。我十六歲了,妹妹十五……

眼睛已經哭腫了,喉嚨也已經沙啞。與其苟且偷生,真不如死了算了。一了百了,說不定這一死還會讓太太想起我的好。我被攆出來了,妹妹還在。太太若天天見了她便想起我的不好,該是多可怕啊。不如讓我死了吧,反正我也絕望了。被冤屈,配小子,帶著冤罪殺機的印記生活,該是多辛苦啊。我怕我承受不來。也許那一日,我就該一頭碰死在太太屋裡也不該出來。想好了,我還是禁不住哭了又哭。仿佛,長這麽大我也不曾這樣哭過。就這樣不知哭了多久,終於我再也哭不出來了。我覺得全身都乏了,我就走出家去。

如今,我就站在園子東南角的井邊兒上,我看著那口井,深不可測。仿佛一個巨大的深淵,又像一張血盆大口,井底卻又誘惑著我,召喚著我。只需閉上眼睛,縱身一躍,所有的悲苦就都消盡了吧?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歡笑。我記得,幾天前,我也曾經那樣笑過。可如今,我再不能像那樣笑了。我腳下一空,原來我已經跳離了地面,隨即便跌入了冰冷的井水裡……

冰冷,是這個世界留給我的最後一絲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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