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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迷戀的酒精,是人類文明的糟粕?

從酒池肉林的商朝傳說,到山東酒桌當代求生指南,人們印象裡的中國酒文化總有不少糟粕形象。儒家禮儀要求飲而不醉,然而儒家文化發源地——山東,勸人飲醉卻最有一套,只有俄羅斯戰鬥民族能與之一拚。如今,從中老年白酒局,到北京三裡屯與上海衡山路的時尚酒吧,杯中酒變得“全球化”,人對醉酒的迷戀卻沒變化。

作為一種文化的醉酒,從不是個特殊現象。幾乎所有文化中都存在狂歡豪飲的情況;至於那些原本不大喜歡痛飲的地方——北美和澳大利亞,也被喜歡豪飲的人們變成了殖民地。《加勒比海盜》裡的海盜們朗姆酒不離手;《美國往事》劇情急轉直下,只因1930年代禁酒令取消掀起的動蕩。

醉酒這件事,從古代到現代都充滿悖論與荒誕,也與現代化中的性別、階級與殖民息息相關。理論上,酒精會降低人的控制力,引發暴力,可有些文化雖然禁酒卻依然暴力;理論上,醉酒會造成社會混亂,然而從大英帝國到殖民地,竟然是醉酒幫助人們建立起現代城市最初的社會秩序。

如何對待喝酒這件事,也是不同地區人們性格的不同表現。自稱“舞文弄墨的書呆子”、英國人馬克·福賽思(Mark Forsyth)寫了一本《醉酒簡史》。在這本近來出版的作品中,他對酒與人類歷史的關係很敏感,做了大量考證。大多數白酒的故事都一樣:人們先將其作為藥用之物,最後變成杯中之樂。英國杜松子酒消亡史作為一部現代城市擴張史,殖民地澳大利亞的貨幣醫療體系,美國西部社會秩序的建立,以及女權主義的興起,都與醉酒的文化息息相關。

本文整合 | 董牧孜

原作者|馬克·福賽思

窮鬼,也都是醉鬼?

靠醉酒療愈城市現代病

“一分錢喝個飽,兩分錢喝個倒,窮小子來喝酒,一分錢也不要。”

——倫敦常見的酒館廣告

2000多年前的古希臘人就已了解蒸餾技術,儘管他們主要用以生產飲用水。15 世紀左右,有關蒸餾酒精的記載出現了。既是科研中心,又是飲酒中心的修道院,成了極少幾個能夠量產白酒的地方。17 世紀下半葉,西歐開始瘋狂地消費白酒。在英國,晉升為超級大都市的倫敦,空氣裡飄滿杜松子酒的味道。杜松子酒在17 世紀90 年代來到英格蘭。等到了18世紀20 年代時,倫敦的大街小巷已到處都是意識不清的醉鬼,他們甚至賣掉自己的衣服換酒喝。

杜松子酒的時刻,也是倫敦走向城市化的高光時刻。在倫敦,一切皆有可能,任何人都可以實現自己的夢想。男人們來此淘金,女人們來此嫁得金龜婿,所有人都遷往倫敦,傳言說那裡的街道用金子鋪成。這樣非常熟悉的論調,跟九十年代以來的北漂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倫敦經驗對於現代性初期的人來說是全新的。

這也意味著,倫敦的整個社會秩序建立在欺騙之上。一座城市裡,可能沒人知道你是何許人也:那個外表看起來像個紳士的家夥,可能根本就不是,絕對貧窮可以瞞天過海;而另一個衣衫襤褸的家夥可能昨天還是個紳士——他只是經歷了一次劇烈的股市暴跌。

倫敦有大量貧窮人口,他們居住在以威斯敏斯特和倫敦東區為中心的貧民窟和棚戶區,生活在這裡的人極其悲慘。他們需要忘記這種悲慘的生活,需要某種完全不加管制、非常便宜的酒,能讓自己在短時間內喝得酩酊大醉。

於是,醉酒成了都市傳說的一部分。窮困潦倒的倫敦人選擇隨時、隨地,與所有人一起喝酒。假如沒有他們所貪戀的杯中之物,沒有讓他們四體不勤的杜松子酒,現代社會中的這些底層民眾沒有一個能長期生存下去。

作為一種男女皆宜的飲料,杜松子酒代表了大都市的一種新時尚,也成為女士們追捧的飲料。這引起了男人們的恐慌與不安。大量宣傳材料出現,告訴世人杜松子酒是如何讓女孩們變得放縱下流,如何讓她們亂性,導致她們懷孕的,並且懷孕期間大量飲用杜松子酒會對胎兒造成傷害。畸形兒出生之後,杜松子酒又會讓女人們成為不稱職的媽媽和保姆。

極品人物的極品飲酒故事層出不窮,比如為了買杜松子酒而謀害自己孩子的母親朱迪絲·迪福爾。圍繞杜松子酒的狂熱如此誇張,以至於我們一直難以區分這些恐怖都市故事之中哪些是虛構的,哪些是真實的。社會公眾對杜松子酒的憎恨,直接導致了1736 年的杜松子酒法案的誕生。

1729 年,第一部杜松子酒法案通過,對杜松子酒加以管制和征稅,並將其界定為添加了杜松的烈性白酒。而1733年以及1736 年的法案規定,杜松子酒銷售商必須取得銷售許可證。然而即便如此,偷偷賣酒者大有人在。

事實上,政府在18 世紀40 年代的主要想法不是要徹底禁止杜松子酒,也不是要徵收高額稅款,而是要徵收一點點,然後逐漸提高稅額。這種想法不錯,但不知什麽原因,杜松子酒的消費開始減少,其魅力逐漸消失了,杜松子酒的時尚開始消亡。

之後,到了18 世紀50 年代,發生了一件令人驚訝的事情:連續幾年糧食歉收。人們對杜松子酒的狂熱漸漸過去了,但是杜松子酒卻無可挽回地改變了英國社會,讓統治階級對城市貧民感到十分恐懼。其原因並非僅僅是統治階級不喜歡他們喝酒,還因為他們不喜歡貧民目無法紀、藐視法律,不喜歡暴民組織結社。

無論如何,杜松子酒造就了倫敦大街上引人注目的一群底層民眾。在英國政府看來,對付這些令人側目的底層階級唯一合理的做法,就是將其驅趕到另外一個大陸。這就是美國和澳大利亞的來歷。

美麗新世界

殖民地的朗姆酒,

社會混亂的源頭或管理手段?

澳大利亞本來應當是個禁酒的殖民地。帶著英國人理想化、遵奉道德準則的構想,這片殖民地將沒有美酒,也沒有金錢——因為如果沒有這些東西,也就不會有犯罪行為。按照構想,罪犯被流放到這裡不是來遭受痛苦,而是來改過自新的。

然而,這一計劃沒有推行得太遠。1787 年出海的一支艦隊,船上包括三種人:罪犯、在新大陸負責看守罪犯的海軍,以及從民間雇用的水手,他們負責把這些人運到澳大利亞,然後就直接回家。然而,當水手帶著“維持我們生命不可或缺的必需品”上岸時,能阻止白酒進入殖民地的計劃就失敗了。

澳大利亞是一片尚未開墾、無法制冷、環境惡劣的大陸。這裡所有的女人毫不誇張地說都是犯罪的妓女。這裡無錢可賺,毫不誇張地說這裡根本就沒錢。然而,賣朗姆酒計程車兵們,用朗姆酒賺來了整個殖民地的運作。殖民地的經濟是以物易物的經濟,在這裡勞動可以換來食物、土地或者你手裡恰巧有的其他所有東西。

澳大利亞的大部分人都是罪犯,他們的勞動都是被迫的。如果你想要他們額外勞動,那你必須給他們一些東西。而在這個藏汙納垢之所,能夠帶來快樂的唯一東西就是朗姆酒。這就意味著誰控制了朗姆酒的供應,誰就控制了這塊殖民地。大多數歷史學家都會告訴你,朗姆酒就是當時新南威爾士的貨幣,但事實遠不止於此,朗姆酒還是社會管理的工具。比如控制了朗姆酒生意20幾年的朗姆酒部隊,非常富有。

朗姆酒造成的影響是泛濫的:(它)幾乎導致了宗教信仰的徹底消亡,助長了賭博行為,導致搶劫案件頻發。犯人們更願意用勞動換取烈酒,甚至朗姆酒是唯一能夠讓犯人們勞動的東西。吊詭的是,甚至上帝都需要朗姆酒,因為澳大利亞第一所教堂就是罪犯們出力建造的。而澳大利亞醫療制度的開始,也與朗姆酒專賣權相關,靠著一場“空手套白狼”的騙術,澳大利亞擁有了第一所正規的醫院,儘管只是一處簡陋的棚屋。

無論如何,最初來到澳大利亞的“希望號”貨船上的貨物,既是造成社會混亂的始作俑者,也成了進行社會管理的手段。澳大利亞建立在朗姆酒上,朗姆酒就是醫院,就是權力,就是可以飲用的貨幣。

美國西部大開發 vs. 酒吧的進化

關於美國國父喬治·華盛頓,還有另一個版本的故事。1797 年,美國最大的釀酒廠一年能生產1.1 萬加侖威士忌,而廠子老闆正是華盛頓。華盛頓原本在政治上競選過職務,結果失敗了;後來他向選民免費分發酒水,結果勝出了;再後來,他想把自己手下士兵的朗姆酒配給量加倍……美利堅合眾國就誕生了。華盛頓的酒生意相當賺錢。因為,在這個剛剛建立的名叫美國的新奇國度,白酒很受歡迎。

其實,北美殖民地開創之初,當地人完全繼承了歐洲人的飲酒文化,主要以啤酒為主。然而,白酒屬於西部。越是遠離紐約市、費城、波士頓以及喜歡狂飲啤酒的東海岸,你就越能發現白酒取代了啤酒的地位。這種取代非常直觀。無論什麽時候到西部野外去,美國人都會隨身攜帶一桶威士忌。與啤酒相比,一桶威士忌可以讓你醉的次數更多,醉的距離更遠。一旦你遠離文明社會、遠離啤酒廠(這兩者是一致的),你想擁有的一定是那桶白酒。

不過,與我們想象得不同,美國西部可不是屌絲的世界。采礦熱潮、毛皮熱潮、牲畜繁榮……這些產業蓬勃發展,令西部工資急劇飆升,大約是東海岸的兩倍。只是,那裡的基礎設施建設沒有快速跟上,沒有公路和鐵路,沒有法院和地方司法官,也沒有酒吧。富人很多,但花錢的地方很少。

西部大開發,蘊藏了巨大商機。無論西部的工人們去往哪裡,那些渴望發財的酒吧老闆都會緊隨其後。美國西部的酒吧就是這麽崛起的。而醉酒的人們,甚至反過來幫助建立起社會秩序。荒蠻的西部地區沒有有效的政府機構,槍支無處不在。這裡只有兩件事:發現經濟來源和建立法律、秩序以及呈送驗屍官的報告。人們在酒吧帶槍,就如同今天人們在酒吧刷手機一樣。

禁酒令風雲

女權主義興起 vs. 酒吧消亡史

美國酒吧文化的興起,不是沒有問題。作為一種新型的城市空間,美國酒吧充斥著暴力與男性氣質。受人尊敬的女士從來不會到酒吧裡去。這就提出了一個問題:她們會到哪裡去?

答案是,她們待在家裡。滿腔怨恨、身無分文、極度恐懼。整個西部地區普遍存在著這樣一種意識:丈夫們領了工資之後,前往酒吧全部揮霍掉,然後身無分文、一腔怒火地回到家中毆打自己的老婆。他們的老婆過著淒慘而貧窮的生活,因為酒吧奪走了他們所有的收入。

這種情況的普遍性與真實度有多大?一些戲劇和小說有所表現。比如當年流行程度僅次於《湯姆叔叔的小屋》的美國第二暢銷小說《十夜談:酒吧見聞》,便把酒吧刻畫成了一個邪惡的魔鬼,它引誘男人進入其中,強迫他們踏上一條酗酒、暴力、貧窮以及死亡的不歸之路。在《十夜談:酒吧見聞》中,就連那些酒鬼們也渴望采取禁酒行動。禁酒運動開始於1920 年1 月16 日,結束於1933 年12 月5 日。不過實際上,美國有的州的禁酒法令在國家法令開始前的半個多世紀就已經開始實施了。

如此來看,美國禁酒運動的興起,並非保守派的運動,而是女權主義者的運動,同時也是改革者的運動。最有趣的是,禁酒運動並非針對酒精飲料,它針對的是酒吧——因為酒吧是家庭暴力和家庭貧窮的始作俑者。反酒吧同盟從來沒有要求其成員個人承諾戒酒。但作為一種運動,禁酒運動主要是女權主義者、進步主義者和具有中西部特徵的運動。

每個人都清楚,禁酒令不是針對酒的,而是針對醉酒行為、酒吧和暴力行為的,針對的是威士忌。給人帶來快樂與健康的啤酒是不醉人的,能讓人喝醉的是高度葡萄酒和白酒。但是禁酒令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憲法修正案;另一部分是《沃爾斯特法案》,該法案規定了修正案的確切含義,把“醉人”規定為酒精度超過0.5%。

從根本上說,當地的酒吧倒閉了,男人們的酒吧行為方式也隨之消失了。說得直白一些就是,此時原本極度興奮的古老西部地區變成了極度沉悶的中西部。儘管這消除了一部分暴力,然而吊詭的是,禁酒也在城市中帶來了有組織的犯罪。

一種新的酒吧文化正在興起——非法經營的地下酒吧。這是一種新的喝酒方式,憑空創造出來的,沒什麽規矩可言,甚至“沒規矩”到發生了性別改觀。禁酒令所造成的最令人驚訝的結果,可能是女人出現在地下酒吧。婦女取得了徹底的勝利:她們得到了選舉權,並且可以喝著雞尾酒參加選舉。

禁酒令所造成的最大、持續時間最長的影響,是破壞了美國的釀酒工業。生產優質葡萄酒、威士忌、啤酒或者任何其他酒類是相當複雜的事情,需要專業設備以及操作專業設備的專門人才。然而在13 年的禁酒時間裡,美國沒有合法的啤酒廠或蒸餾廠,有的只是些無賴惡棍用大澡盆勾兌的劣質酒,而所有那些曾在正規、專業、講究技術、工藝複雜的酒廠工作過的人都失業了。

當1933 年禁酒令廢止時,大多數人在13 年的時間裡甚至沒有嘗過正品酒的味道,他們記不起優質啤酒的口感,這很正常,因為酒廠也不記得如何釀造優質啤酒。在接下來的半個世紀,美國得了個名副其實的美名:生產的啤酒難喝、葡萄酒變味、威士忌令人作嘔。這是第十八修正案造成的最嚴重、危害最大的後果。

禁酒令導致的最後一個奇怪的後果是英國人壟斷了橫跨大西洋的客輪業務,因為他們的客輪可以賣酒。有意思的是,當年可口可樂的銷量激增,但並不是作為酒的替代品出現,而是成了酒的附屬品。因為很多酒質量低劣,許多是用偷來的工業酒精製成的,還有許多人因為喝了這種酒而罹患重病。對於愛酒人士而言,比醫療事故更糟糕的是這種酒的口感。

最終,禁酒令為何終止了?這並非因為人們想要喝酒,而是因為人們想要工作。1929 年的經濟大蕭條重創了美國經濟,他們不再奢侈地想要取締那些可以給眾多窮苦人提供就業機會的生意(包括客輪運輸)。不管怎麽說,禁酒令已經實現了其目的:傳統酒吧消失了。

禁酒令在美國的轟轟烈烈,電影《美國往事》裡給了一個側寫。然而禁酒令顯然不是美國特有的。俄羅斯人取締伏特加的行動,與美國的禁酒運動有5 年的時間是重疊的。冰島從1915 年開始全面禁酒,1935 年葡萄酒和白酒開始合法化,啤酒在1989年開始合法化。芬蘭的禁酒運動從1919 年開始,到1932年結束。挪威在1917 年到1927 年取締了白酒。紐西蘭在1919 年舉行了針對禁酒的全民公投,結果主張禁酒者勝出了,直到對當時海外駐軍的選票進行計票時禁酒者才失敗。

如此來看,歷史也真如迷霧般模糊,有關醉酒的歷史將永遠無法,也永遠不能得以準確地回顧。

2010 年,俄羅斯財長阿萊克謝·庫德林公開發表聲明,說解決本國公共財政危機的最佳方法,是讓人們多抽煙、多喝伏特加:“那些喝酒的人可以做出更大的貢獻,幫助解決社會問題,比如增加人口數量、促進其他社會服務行業的發展以及維持出生率。”

國家依賴酒類稅收,這意味著國家依賴人們對酒精的依賴。儘管大部分國家都曾試圖限制人民的醉酒行為——因為醉酒引發犯罪、騷亂,令家庭失去活力,還損傷肝髒;然而如同歷史上俄羅斯統治階級所憂慮的那樣,人們戒酒也可能引發財政危機。這近乎赤裸裸地道出,醉酒作為一門社會治理藝術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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