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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壯壯這人,他只是萬變不離其宗

文 | 賽人

入行不久,便有了採訪田壯壯的機緣,心頭的欣喜是溢於言表的。主編看出來了,那就一起去吧。

2002年的春天,北影的一所老樓裡,見到了那個滿臉胡碴子,煙抽個不停,還不停更換煙具的老男人。先用煙鬥,後嫌煙油堵得慌,又改作紙煙。

當時,是為田壯壯的《小城之春》而來,而他的辦公室裡卻堆滿了棋聖吳清源的資料。問他是不是要拍,他半認真半不正經地回道,還沒有想好。未了,他又補充道:「也許想好了就拍,也許沒想好還是會拍。」

《吳清源》

那天的採訪,有很多時候是走到哪兒就是哪兒的閑扯。田壯壯極健談,是我這麽多年採訪對象裡,口才最好的一位。

描人狀物,隨手扯一個線頭,轉上幾圈就成了一個毛球。什麽話到了他的嘴裡,都使事物原本的形狀換了一副尊容,卻更見生氣。他說他不拍電影的那十年,主要精力倒不完全像其他人那樣,是在扶持第六代導演。那是副業,而正業就是沒頭沒腦地看電影。

田壯壯

看得多了,他說那十年沒拍電影,也是好事一樁,省得現眼。假若怕丟人,而省去這職業兼愛好,好像也不合適。田壯壯常帶著這一種無可無不可的腔調,雲談風輕是好的,但若將物我兩忘視為一種追求,到頭來,是什麽也忘不了。

田壯壯喜歡的導演很多,也很雜。而且大多跟他自己的品相相去甚遠,他還提到了《指環王》,說那樣的電影也極合他的胃口。

他特別喜歡日本電影,說他坐日本的地鐵,看到那兒的人,手和眼都沒有閑著,都在翻看漫畫,不由感歎這是在潛移默化的培養人才,群眾基礎好得不像話。按他的說法,每卷漫畫就是一冊分鏡頭本,中遠近全特,應有盡有。

田壯壯與薑文

他特別欣賞與他有過合作的薑文,讚其前程不可限量。至於《鬼子來了》,好是極好,可剪輯上還是不夠狠,若收斂一下,讓節奏稍舒朗一些,就是上品了。

我順便誇薑文在《李蓮英》中的表演極佳,是其表演生涯的最高峰(我現在還這麽認為)。田壯壯稍愣了一下,有了我們見面之後第一個憨憨的笑容。

這個不愛玩弄術語的大導演,笑道:他說薑文好的表演,是能在自覺和不自覺之間找到平衡,並不僅僅是在他自己的電影裡。他很好奇,薑文若不出演自己的電影,會是怎樣的景觀。

田壯壯與薑文

他還著重提到的一部電影是《海上花》,完全不吝溢美之詞,說中國人裡,能拍《紅樓夢》的,就侯孝賢一個。醒著可以看,犯迷糊了,睡一覺起來還可以看,什麽時候看,怎麽看都行,都是那麽好看。不僅僅是往你的心裡去,而是滲進你每一個願意活動的感官。

我們先是在辦公室裡聊,可那年的田壯壯實在是有些好動,大概也嫌我們這幾根煙槍,輪番吞雲吐霧,也有些影響他人,我們便移步至北影大院的一所小亭子繼續聊。

這時,他的話語更無顧忌,令人捧腹的粗口也不時爆出來,也順便爆了一些他電影學院同班同學的小八卦。主編特意介紹我,說我是他的影迷。田壯壯一開始不太相信,多扯了幾句,才問及我最鍾愛他的哪一部?答曰:《鼓書藝人》。

《鼓書藝人》

我大概也有些緊張,腦子跟不上趟,沒道出太多的所以然來。田壯壯好像也在想什麽,他嘴上說這片子拍得並不盡心,手上的煙搓松了,又摸出一根煙來點上。

喜歡就好,電影這玩意,全靠腦子去理解是不行的。他不相信直覺是女人的專利,男人其實也有這玩意。不管是拍,還是去看,走到最後,靠的全是直覺,不完全是上帝在拍你的後腦杓。

怎麽說呢?很多人講要用生命來完成一件事情,將它揉碎了,剩下的就是這個(直覺)。觀眾的心就像女人的心,你是抓不住的,吸引得一時,吸引不了一世。你對得起自己,才能對得起別人,直覺大概就是這樣的。

在那個疑似已有蟬鳴的午後, 由唇舌鼓噪起來的人與事、光與影,濃淡相宜,明暗互給。話語也跟煙霧一樣常繚繞起來,一個繞不過去的事情是田壯壯如何蹈身銀海。

他清晰記得當時的考題,影評類像是為他量身訂做的,是關於《英雄兒女》的,男一號就是新中國電影諸多事業的開拓者,同時也是表演奇才的田方,更重要的是,他是田壯壯的父親。

田方扮演的那個志願軍高級指揮員,其飄蕩起來的和熙之風不知吹拂過多少人的心田。政治題,田壯壯也記憶猶新,考試當天早上,他去了趟何平家,兩個小夥伴準備共赴考場。

何平的父親何文今富有深意的拿出一張報紙讓田壯壯看,結果答案就在那上面。就這樣,田壯壯成為了北京電影學院著名的78班,導演系年齡最長的學生。

他也是那幫學生裡,接觸電影最早的一位,家學是另一回事,在成為一名學生之前,在農村電影製片廠幹了三年攝影。

那次採訪是我從業以來,最讓我心緒搖蕩的一次,讓我覺得人就是電影,反過來,也一樣。等我再次見到田壯壯時,是《吳清源》的開機儀式。主持人是我特別喜歡的演員朱媛媛。

張震、張艾嘉都在那兒,應該還有他最為親密的合作夥伴李雪健。場地和後來的成片一樣,非常簡樸,選在北影的小院裡,純露天,不料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雨。

勢頭不大,淋在身上久了,也讓人耗不起。大家把該說的話搶著說完,早早散了。本來想再和田壯壯多聊幾句的願望也跟著泡了湯,隻記得,田壯壯用他的手在給一個身材矮小、慈眉善目的女人遮雨,遮了不大功夫,工作人員緊趕幾步,將他替了下來,這女人是這片的服裝設計和田惠美。

輪到有人要給田壯壯遮雨,被他用手趕開了。他當這雨不存在似的,與人握手、作禮節性的擁抱。遠遠看去,他在給人開玩笑,他也被別人逗樂。他好像還動了抽煙的念頭,抬頭看看天,便作罷。

這之後,還是能見到這個須發皆白,笑容恬淡的老男人。如黃建新的電影回顧展,又如他與侯孝賢的對談,再或者他因自己的作品《德拉姆》與學生交流。

田壯壯執導《德拉姆》

在公共場合,你是聽不到他的粗口,也見不到他更調皮的舉動。還能見識到的只有他見縫插針,但絕不見風使舵的談吐,他一開口,總能讓人的注意力集中起來,這一點,實在是不像他的電影,尤其是他的那些好電影。

我與他再有過面對面的交流,是《狼災記》公映之際。我們一塊兒錄檔電視節目,有其他人,但主要是我在發問。

田壯壯基本是不上電視的,他多年前的說辭是,露臉露多了,隨便找個地吃飯都不行,他舉了張藝謀的例子,說他就有這方面的苦惱,他又調侃張藝謀的相貌有夠奇崛,有夠好記。

錄製時,我對《狼災記》有些不敬之語,虧我還這麽喜歡他的電影(多年後重溫,才覺出這電影的好)。完了,我們又在休息間多聊了幾句,他沒有因我的厥詞而有絲毫不快。

《狼災記》

我們不知怎麽聊到他的母親於藍,我去過於藍家好幾次,甚至在路上,還能碰見老藝術家坐在輪椅上,我們相視一笑,也就別過了。我問過於藍,她最喜歡兒子的哪部電影,她說是《獵場扎撒》。稍微說一下,片中的圍獵場面,是可以和《遊戲規則》和前蘇聯的《戰爭與和平》放到一塊兒討論的,都準確而優美。

我把這意思轉達給田壯壯,田壯壯並不領情,你問她,她總得找一個說說唄,我敢肯定,老太太不會和你說得太具體。他說起自己的母親,他不希望老人常拋頭露面,多在家靜養才是正經。母親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其實他自己也一樣。

《獵場扎撒》

我這一次見田壯壯,他已不像當年那麽意氣風發,走路慢,說話也慢,煙癮極大的他好像也戒了。他之前像是大病了一場,什麽病,我記不清了。他沒有拍攝下一步電影的企劃,但他還很留戀呆在片場的感覺。

最近幾年,田壯壯還在做著與電影有關的事情,做做監製,為青年導演能出頭出出力。明顯的表征,是從幕後走到了前台,有了導而優則演的勢頭。看上去,有些像瑞典的維克多·斯約特史羅姆、英國的理查德·阿頓波羅。

在《大追捕》和《相愛相親》中都能看到他的疲憊而滄然的身影,最近的一部是《後來的我們》。很多年前,他在《長大成人》和《雲的南方》裡就有過客串。

老實說,他演戲不像是在演戲。不管別人如何在戲劇情境裡進進出出,他就呆在他的一畝三分地裡不願動彈,且有些心不在焉。或許正因為此,他出演《相愛相親》在金馬獎和金像獎都有男主的提名。

那個被佐藤忠男譽為中國最好的導演,被馬丁·斯科塞斯稱之為前途無量的電影人,在一系列的載沉載浮中,一次次變換著面貌,又萬變不離其宗地出現在我們的視野裡。

《相愛相親》中的田壯壯

作為78班第一個拍電影的導演,他不像他曾經的合作夥伴張藝謀那樣借深宅大院去對應我們常裹足不前的母體,他常常是不知路在何方仍要翻山越嶺的。

他也不像陳凱歌,借孩子的眼光去打探成人世界的喧嘩與躁動,過於早熟的他對納入秩序沒有太大的意趣。

他不像黃建新那麽日常,那樣樂於在推杯換盞中抒發家與國的不可分割,他相信總有一處天際,任意志轉移,供靈魂遊蕩。

這是田壯壯電影最好的時候,在我第一次與田壯壯會晤時,他就說過,創作時不要存曠世之作的野心,一切都會消逝,電影也一樣。凡是永恆的,皆不新鮮,而容易腐壞的,也更利於生長。而對於過於明確的憂患意識,他也會提高警惕,因這不過是另一番自欺欺人的把戲。

在我的理解裡,田壯壯的電影總是極天然的邊緣化,一個無根的太監,一個篤信宗教的馬賊,一個有過多次出嫁經歷的婦人,一個兩次更改國籍的宗師,一個分不清是人還是狼的戰士。

他們對進入中心地帶或早或晚,或多或少失去了意趣。同時,也沒有足夠的心情去建立自己的獨立王國。他們被各類風塵所簇擁,在極浩蕩的迷惘裡,自斟自飲,然後沉醉不知歸路。於是,在田壯壯那些蒼茫的影像裡,他不僅為我們描述著一個流動的中國,也是飄浮起來的,專屬心之宇宙的日月星辰。

下一次,如果有下一次,我還能和田壯壯坐在一起。我想我們還會聊起電影,也許不僅僅是電影。也許這一天很快就會到來,也許這一天永遠不會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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