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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汶川,風吹過那片山坡

臨近5·12,記者一撥撥地跑來醫院採訪,吳丹感慨,時間過得真快,十年轉眼就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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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前言

5·12汶川特大地震過去整整十年,震區的空氣裡,似乎已經聞不到淒厲和悲苦。時間從中翰旋,悲傷被生者默默消化,只在極少數時刻倏然閃現。

十年後,大地不再震動,人們被粗暴打斷的生活,也以當初那場地震為原點,延展出不同的軌跡。

5月3日,北川職業中學遺址,幸存師生用床單和被套結成的逃學生繩索仍掛在牆外。李崢苨攝

幸存者的十年

鄭海洋沒料到,疼痛會來得如此急劇,他整晚都輾轉反側,無法入睡。像這類神經末端的疼痛,看急診是沒用的。他蜷著半截身子,咬牙堅持了12個小時,第二天天剛亮,就起身去掛了骨科的號。

平日裡鄭海洋的睡眠品質都很好,只是最近,地震的畫面和傷口的疼痛偶爾會在夢中攪拌著襲來。

浴室擺著一把鄭海洋洗澡用的椅子。鄒璧宇攝

在十年前那些鋪天蓋地的報導裡,鄭海洋有一個更廣為人知的名字——“夾縫男孩”。

鄭海洋本人不太喜歡這個稱呼。

那是2008年5月12日14時28分,鄭海洋正在北川中學高一(2)班上課,教學樓突然晃了幾下,天花板掉了些粉末。緊接著晃動加劇,碎石、板磚、房梁砸了下來。班上69名同學,只有16人幸存。

“那時能考上北川中學的,都是縣裡學習最好的。沒想到趕上地震。”

鄭海洋也許是幸運的,經歷22小時的煎熬,他離開了夾縫。而不幸的是,他失去了大半截身體。

鄒璧宇攝

隨著時間一點點推移,男孩成了大人模樣,頭頂也零星生出幾根白發。他已鮮少回憶當年的事情。

除了最近,地震周年紀念的緣故,他在媒體的陪同下參觀了地震紀念館 —— 鄭海洋想起,那裡曾經有一塊草坪。那是學校當年的操場,當時1米83的他常常在草坪上打籃球。

晚上在外面吃宵夜的鄭海洋,遇到散步回家的爸媽。他開玩笑說自己正在喝啤酒,他爸著急批評他,因為醫生已經明令戒酒了。鄒璧宇攝

眼下他已畢業數年,正籌備著自己的第三次創業。這次做的是殘疾人相關的醫療服務,和互聯網也有些關係。

商業社會,人人平等。鄭海洋則需要比身體健全的創業者更加努力,北京、上海、成都到處飛,拉投資,做路演,忙起來就沒日沒夜。

鄭海洋的手機資訊一直沒停過。路上,有爸爸推著輪椅,他正好可以空出手來回消息。鄒璧宇攝

在奔三的年紀,他也煩惱著大多數同齡人的煩惱,比如創業的焦慮,比如被爸媽催婚。

四、五月份,大大小小20多家媒體蹲守在鄭海洋家的客廳,讓他有點應接不暇。再加上公司新項目要融資,他幾乎沒有閑下來的時候。

鄭海洋與父母在北川家中。鄒璧宇攝

直到五一假期的最後一天,劉旭良約鄭海洋到郊外釣小龍蝦。

他們是高中同班同學。10年前,鄭海洋被困夾縫的時候,劉旭良一直在旁為他加油打氣,直到鄭海洋獲救,又一路背著他離開廢墟。

去釣小龍蝦的途中,一個小姑娘盯著鄭海洋的腿看了幾眼,又躲開了。鄒璧宇攝

歷史在十年後不經意重現,途經田間,有一段輪椅無法通過的小路,劉旭亮再次把鄭海洋背了起來——

“怎麽現在背你沒幾步就喘了?”

“又不是十年前,還年輕。”

“明明是你長胖了。”

鄒璧宇攝

失獨者的十年

身著羌族服飾的陳秀蓉,是映秀地震遺址的一名講解員。汶川大地震十周年之際,前來悼念的遊客絡繹不絕。

人們買上10元一籃的桑葚或5元一碗的麻辣土豆,在漩口中學遺址安靜走著,時不時駐足停留,聽陳秀蓉講這裡發生過的故事。

工作時,陳秀蓉會穿上民族服裝,帶遊客繞漩口中學走一圈。近幾年她得了偏頭疼,經不住太陽曬。鄒璧宇攝

和許多講解員一樣,陳秀蓉也是這場地震的親歷者。做講解員的頭兩年,她每講一次就哭一次——十年前,她的女兒在映秀小學讀六年級。

“(孩子)就在學校沒的。”

受損嚴重的漩口中學,是遺址最主要的參觀部分。鄒璧宇攝

陳秀蓉還記得,2008年她在超市上班,每個月工資600塊錢,夫妻倆的收入加起來僅夠日常開支,少有積蓄——所以當親戚問她,要不要把女兒送去成都念書時,她沒答應。

“如果當時把女兒送去成都,一家人可能就不會陰陽兩隔了。”這成了陳秀蓉多年邁不過去的心坎。

陳秀蓉的微信名叫“思晨”,即思念大女兒,直到小女兒出生,一家人重拾生活,也沒有改過來。鄒璧宇攝

地震過後,整個映秀滿目瘡痍。陳秀蓉剛裝修的新家垮了,工作的超市也關了,眼看著銀行卡裡只剩下2000元存款,她必須找個工作。恰好當時鎮上招募講解員,一次50塊,她就報名了。

陸續地,許多居民在遺址旁開起了飯店和客棧,或在地震遺址附近謀一份擺攤、開車的工作。2011年,陳秀蓉也東拚西借湊了錢,開了一家“大愛民宿”,還騰出一樓的角落,賣體育彩票。

也是在這一年,小女兒徐瑊玏出生。原本昏暗的生活,漸漸被陳秀蓉一點點鑿出了曙光。

陳秀蓉一早起來張羅客棧的事情。鄒璧宇攝

但她絲毫不敢松懈,每天早早起床,除了收拾客棧,還要準備講解的工作。老公是一名城管,這是政府為照顧震區災民安排的,時常需要外出執勤,家裡的大小事情,自然就落在了陳秀蓉身上。

晚上,陳秀蓉把小女兒接回家。女兒迫不及待要看之前記者寄給她的書,陳秀蓉一把抓過女兒的手,讓她先去洗手洗臉,養成好習慣。鄒璧宇攝

導遊的工作最多還能跑5年、客棧的貸款還未還完。到女兒讀大學那會,她和老公都要奔60了,怕是乾不了太多活,掙不了幾個錢。

重重焦慮之下,她對小女兒的教育分外嚴格,“生怕把她慣壞了”。有一次,作業裡的錯誤老公沒查出來,被老師指出,夫妻倆為此大吵了一架。

小女兒名叫徐瑊玏,諧音“堅強快樂”。鄒璧宇攝

傷痛難以愈合,但可以用忙碌來遮蓋。“忙得腳都不沾地”,陳秀蓉就沒工夫傷心。

遊客一波一波地來了又走,震中映秀並未在他們的“五一”出行計劃中佔據太多時間。轉完無需門票的漩口中學遺址,人們又回到各自的車上,焦急地匯入那條貫穿映秀鎮的國道。

唯有陳秀蓉,在無數次的講解中,一遍遍地靠近這段往事。

救助者的十年

吳丹確信,做志願者是一件特別正確的事。

2008年,她正在哈爾濱醫科大學念康復治療專業,看到香港福幼基金會招募災區志願者,當時還在念大二的她沒怎麽猶豫就報名了。

吳丹的相冊保留著2009年與患者的合影。鄒璧宇攝

第一站到達的是綿陽,江油骨科醫院。震區條件簡陋,志願者們被安排住進一棟破舊的四層小樓。吳丹記得,宿舍窗戶的玻璃都給震沒了。

所有的治療都在一間300平米的平房進行,原本不小的太空,因容納了上百名急需幫助的重症患者而變得擁擠。

剛離開象牙塔的吳丹,被眼前的殘酷嚇住了——“好多都缺胳膊少腿,還有癱瘓的。”

川渝的空氣潮濕而悶熱,常常做完一次康復指導,吳丹就已大汗淋漓。

她咬咬牙堅持了下來。兩個月後,吳丹開始猶豫要不要在這裡長期待下去。直到一次強餘震來襲,她看到滿屋的傷員,用跑的、爬的拚命往室外逃。

那一瞬間,她立定了心意。自此一留就是十年。

2009年,吳丹聽從基金會的安排,從江油轉到了綿竹人民醫院。鄒璧宇攝

從2010年起,吳丹正式加入了醫院,在這邊安家、學方言、吃辣椒、適應沒有暖氣的冬天。原來的“大碴子味”逐漸褪去,這個東北女孩如今能說一口流利的四川話。

吳丹給病人講解使用器械靠牆站立的要點。鄒璧宇攝

幾年間,她親眼見證了一個縣級市康復醫學體系的築起。同事逐年增多,工作場所也從平房轉移到了樓房。如今,新的大樓正等待動工。

這些年,周邊一有重大災難發生,科室一定到場支援,吳丹也跟著去了雅安、魯甸等地。

康復醫學科裡,每天有著數十位患者等待治療。鄒璧宇攝

“康復是一個長期的工作,重要程度不亞於治療。”

綿竹轄區內的地震傷員成立了互助小組,每個月會組織一次。這十年,吳丹基本沒有缺席。

吳丹和同事到綿竹轄區內的村裡回訪病人。有的病人希望回家靜養,而作為醫生,他們希望讓病人在家裡也能有合理的康復,從房屋助殘改造到日常康復,都給予了專業建議。鄒璧宇攝

從業多年,她記不清接觸過多少傷員,翻翻手機,經常保持聯繫的就有三十多位。吳丹說,這是特別難得的緣分。

臨近5·12紀念日,記者一撥撥地跑來醫院採訪。震區的大小賓館,也住滿了各種團體和志願者,不時還有團隊在廢墟前舉起不同的橫幅合影留念。

吳丹驚覺,十年就這樣一溜煙地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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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相當於200多顆原子彈同時爆炸”的牛圈溝震源點,如今,目光所及,盡是溫柔的綠色。南方山林裡的植被一視同仁,覆蓋了所有停留在這裡的生命。

4月28日傍晚,四川省汶川縣,越過山上漁子溪村的芍藥花田,俯瞰重建後的映秀鎮。李崢苨攝

北川新縣城裡設有音樂噴泉的新生廣場上,孩子的笑聲和年輕人滑板落地的脆響不時回蕩著。從汶川到都江堰,夜啤酒的招牌映紅一段段江面。

震源新村的居民仍在這裡說謊、養豬、養蜜蜂。許多人在地震後放棄到外地打工,回到這裡,陪伴親人,組成家庭。

漢旺鎮東汽廠後山上,一座10年前的無名墳依然沒有等來墓碑,都江堰走馬河邊,廢墟上建起的新房窗框上也慢慢生起了鏽。

……

4月30日,汶川縣映秀鎮漩口中學遺址,參加紀念汶川特大地震十周年公益活動的600餘名全國醫務志願者和社會愛心人士等排隊參觀。李崢苨攝

4月29日,映秀鎮,製作花環的孩子。李崢苨攝

5月1日,綿竹市漢旺鎮地震遺址,鍾樓的時間依然定格在14時28分。李崢苨攝

5月4日,北川羌族自治縣永昌鎮,北川新縣城一處公園,遠處是縣城中心正在修建的新建案。李崢苨攝

5月4日,北川羌族自治縣永昌鎮,北川新縣城,永昌小學的體育課上。李崢苨攝

5月6日晚,都江堰市南橋,一位賣玩具的商販。李崢苨攝

5月4日晚,北川中學舉行慶“五四”青年文藝演出。李崢苨攝

時間的偉力是如此地不可抗拒,這裡似乎已經沒有不能觸碰的傷疤。

重建的北川中學,在五四青年節辦起了一年一度的文藝演出,比起《天亮了》和《羊角花開》,來自日韓和歐美的勁歌熱舞獲得的歡呼聲更熱烈。

而在都江堰七一聚源中學,沿著校園圍牆散步的男孩女孩,走過黑板報上的詩句:

儘管 每個清晨仍然會

開窗探望

每個夏季 仍然

會有茉莉的清香

??

可是 是有些什麽

已經失落了

在擁擠的市街前

在倉皇下降的暮色中

我年輕的心啊

永不再重逢

* 部分文字摘自公眾號守候微光,《十年,五月溫柔的風吹過這片山坡》,作者:李崢苨

攝影 / 鄒璧宇 李崢苨

編輯 / 胡令豐 簡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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