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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紫鵑:楊花落盡子規啼

許是對黛玉的偏愛,我對紫鵑始終有一份強烈的好感。雖然整部書都沒有對她的外貌做任何描述,只是說柳五兒的容貌與“平鴛襲鵑”相類,就給了我理由,使我堅信,她是個美麗的女子。

這個改叫“紫鵑”的女孩子,與絳珠草化身的黛玉,在瀟湘館裡相依相伴,於這涼薄世間,給了黛玉多少的溫暖。

大觀園裡的螃蟹宴裡,李紈讚平兒是鳳姐的“一把總鑰匙”,於是牽出鴛鴦之於賈母,彩雲之於王夫人,襲人之於寶玉……我當時就遺憾,為什麽沒有人提紫鵑之於黛玉呢?

紫鵑溫柔體貼處,不輸襲人。黛玉去梨香院看望寶釵,氣象冷,她就讓雪雁去送手爐,唯恐她家姑娘受寒。

紫鵑細致入微處,不輸彩雲。瀟湘館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紫鵑在打理。黛玉體弱多病,照顧她一定比別的姑娘勞心費力。可是紫鵑永遠遊刃有余,一絲不亂。

紫鵑最令我感動的,卻又不是這些,而是她對黛玉的箴勸。不是說只有鴛鴦一個人敢駁賈母的回嗎?紫鵑,也只有紫鵑,敢當面派黛玉的不是。紫鵑的公正無私處,不輸鴛鴦。

寶黛二人吵架,鬧得天翻地覆,寶玉摔玉,黛玉鉸了穗子,紫鵑在事後指出黛玉的“浮躁”,還說寶玉三分錯,自家姑娘倒有七分錯。黛玉誠然表現出不屑,但是我覺得她內心是認可紫鵑的。如果說,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懂她所有的言不由衷,口是心非,那麽這個人,不是寶玉,卻一定是紫鵑。

寶玉在冷戰後前來求合和,黛玉說,不許開門。紫鵑知道她只是嘴硬,便不聽她的,讓寶玉開門進來。同時,也用“外頭大毒日頭,曬壞了他如何使得”來軟化黛玉的嘴硬。多麽聰明的姑娘啊,她明明知道黛玉的死要面子,也知道黛玉的不忍,所以她自作主張,放寶玉進來化解矛盾。自己又識趣的躲出去,讓兩個彼此牽掛的人冰釋前嫌。

多少次,她為她家姑娘的病體憂心。多少次,她擔心黛玉終身無靠。她深深地了解她家姑娘的脾氣秉性,懂得“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的道理。她多麽害怕她家的姑娘失去外祖母的庇護後“由著別人欺負”!她又有多擔心黛玉被草草嫁給王孫公子,不被疼愛憐惜。

為了她家姑娘,她不惜編了謊話去試探寶玉。“慧紫鵑情切試忙玉”,這個聰明的姑娘句句說的在理,不由得人不信:“我們姑娘來時,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雖有叔伯,不如親父母,故此接來住幾年。大了該出閣時,自然要送還林家的。終不成林家的女兒在你賈家一世不成?林家雖貧到沒飯吃,也是世代書宦之家,斷不肯將他家的人丟在親戚家,落人的恥笑。所以早則明年春天,遲則秋天。這裡縱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來接的。前日夜裡姑娘和我說了,叫我告訴你:將從前小時頑的東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點出來還他。他也將你送他的打疊了在那裡呢。”

雖是謊話,卻有理有據,難怪寶玉信了。

寶玉呆病犯了,賈母原本見了紫鵑,“眼內冒火”。當知道是“林妹妹要回蘇州去”的“頑話”時,賈母流淚道:“我當有什麽要緊大事,原來是這句頑話。”又向紫鵑道:“你這孩子素日最是個伶俐聰敏的,你又知道他有個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麽?”紫鵑害寶玉犯了癡病,按理說本來很嚴重的事。可是賈母的一番話,竟然沒有呵斥:是念及紫鵑昔日在自己身邊的情分,是感念紫鵑平時對瀟湘館的盡職盡責,還是因為寶玉見了紫鵑便哭出來,並無大礙?亦或者是要保護寶黛?我不得而知。但是賈母對紫鵑的寬容,還是令人倍感欣慰。

紫鵑盡力照顧了生病的寶玉好幾天,臨走還是不忘對寶玉再三“試探”:“果真的你不依?隻怕是口裡的話。你如今也大了,連親也定下了,過二三年再娶了親,你眼裡還有誰了?”直到寶玉賭咒發誓,說出一番“化煙化灰”的話,掉下淚來。她才又說出一番肺腑之言:“我並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襲人鴛鴦是一夥的,偏把我給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極好,比他蘇州帶來的還好十倍,一時一刻我們兩個離不開。我如今心裡卻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這裡,我若不去,辜負了我們素日的情常,若去,又棄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設出這謊話來問你,誰知你就傻鬧起來。”寶玉黛玉說不出口的心事,就這樣被這個赤膽忠心的姑娘說出來了。

這個姑娘有她的“心機”,可是她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黛玉的終身。黛玉若許配了別人,她是一定會跟了去的,可是她看得透徹:“王孫公子雖多,哪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要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也丟在脖子後頭了,甚至於為妾為丫頭反目成仇的……”

看看賈璉、薛蟠,就知道紫鵑所言不虛。寶釵曾經與襲人閑聊中暗中先取中襲人,心說,倒不可小瞧了這丫頭。如今看看紫鵑對黛玉這番掏心掏肺的話,可知紫鵑見識心胸亦不在襲人之下,只是各盡其責,各為其主罷了。

記得寶琴的十首懷古詩裡有一首是《蒲東寺懷古》:“小紅骨賤最身輕,私夜偷撈強撮成”。有人將紫鵑比作《西廂記》中的紅娘,可我並不這樣看。紅娘的舉止大膽出格,在現實生活中根本行不通。賈母在“掰謊記”中早已說的明白,那都是“謅掉了下巴的話”。

紫鵑的“情辭試忙玉”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是為自家姑娘謀畫,“替你愁了這幾年了,無父母無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人?”她看的明白,能替黛玉做主的只有賈母一人,“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

看她苦口婆心的勸黛玉為自己的終身早做打算,就知道她有多體諒黛玉的處境:“若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些,若是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一日,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了。所以說,拿主意要緊。”

“拿主意”,“做定大事”,無非是黛玉與寶玉的婚事。寶釵的金鎖與金玉良緣的謠言,寶琴的出眾脫俗與賈母對她的疼愛,無不讓紫鵑擔憂焦慮。她隻怕姑娘耽誤了“時光”,“還不得稱心如意”。

這樣的話,說到了黛玉的心裡。是真真扎心吧?所以“黛玉聽了這話,口內雖如此說,心內未嘗不傷感,待他睡了,便直泣了一夜”。除了紫鵑,恐怕世上再無人這樣懂黛玉。

因為她急,所以薛姨媽戲言要將黛玉配給寶玉,她忙跑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麽不和太太早些說去?”蕙質蘭心的紫鵑,難道真不知道薛姨媽王夫人就是“金玉良緣”的始作俑者?可是護主心切的她,聽了薛姨媽的一番“愛語”,竟然忍不住要薛姨媽做媒,這是“病篤亂投醫”,還是“打蛇隨棍上”的將計就計?薛姨媽哈哈一笑,幾句戲言將話岔開,“你這孩子,急什麽,想必催著你姑娘出了閣,你也要早些尋一個小女婿去了。”紫鵑雖然害羞跑了,可底下的婆子們卻也笑了附和道:“姨太太雖是頑話,卻倒也不差呢。到閑了時和老太太一商議,姨太太竟做媒保成這門親事是千妥萬妥的。”薛姨媽也只好順勢繼續玩笑說:“我一出這主意,老太太必喜歡的。”

每每被紫鵑的一腔熱忱打動。是怎樣的愛護與忠誠使得她不顧被主子或責罰或打趣,一次次為黛玉的終身大事而奮不顧身。她本是賈府的家生子,因被賈母給了黛玉,從此心中眼中只有一個林姑娘。與襲人不同,襲人畢竟是寶玉姨娘的候選人,與平兒不同,平兒畢竟是從小服侍鳳姐的陪嫁丫鬟,甚至與鴛鴦不同,鴛鴦服侍的是位高權重的賈母……

紫鵑與黛玉的感情,早就超過了小姐丫鬟之間的情分——“偏生他又和我極好,比他蘇州帶來的還好十倍,一時一刻我們兩個離不開。”試問整部紅樓夢,可有比黛玉紫鵑更情同姐妹的主仆?

紫鵑一心放在黛玉身上,瀟湘館從來沒有任何出格的人和事。若一定說瀟湘館有什麽不妥,那就是小戲子藕官曾經在大觀園燒紙。可是藕官是戲班子解散後分來的,分來的這幾個女孩子不過是“玩意兒”(探春語),平時解解悶。而且大家都知道她們一行人不慣服侍不懂女工,對她們沒有多少約束,並不苛責,不算是有正式編制的丫頭。除此以外,再無別事。

連寶釵的婆子都偷偷喝酒賭錢,可黛玉的婆子們卻能在紫鵑被薛姨媽羞跑後,繼續將姨太太“說媒保親”的玩笑進行到底。半真半假間,顯現出紫鵑掌管瀟湘館的成功之處。

黛玉的奶娘王嬤嬤更沒有寶玉、迎春奶娘的驕橫。小丫頭雪雁雖然一團孩氣,卻也是個有心人。在趙姨娘為自己的丫頭小吉祥借月白褂子時,她能婉拒得如此巧妙,也是個伶俐孩子。可見紫鵑平日裡的教導不錯。

心,常常流連於瀟湘館的靜好歲月,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我常常想,黛玉淚盡而逝之後,紫鵑的歲月該是怎樣的荒涼?

“從今卻別江南路,化作杜鵑帶血歸”。她會扶了黛玉的靈柩南去嗎?那曾經扇了黛玉一頭灰的鸚鵡,還會念“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嗎?還會叫“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嗎?那紫鵑的舊名就是鸚哥啊。

“楊花落盡子規啼” 這一句突然就浮上了心頭。黛玉曾經作詠絮詞《唐多令》,借喻命運的無常:“漂泊亦如人命薄,憑爾去,忍淹留”。當黛玉如落花般逝去,紫鵑是否也會“百花深處杜鵑啼”?續書中交代紫鵑的結局,是同了惜春出家修行去了。可把是我不相信惜春有那樣的“福氣”——帶了丫鬟帶發修行的,那是妙玉呀,惜春是“緇衣頓改昔年裝”。

至於紫鵑,我惟願她在賈府傾覆之前脫了奴籍,如小紅一般得到自由。在漫長的歲月裡,在每個月夜,把她對黛玉的懷念與牽掛寄托給天上的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也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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