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 | 鄭逸梅品讀夏季時令花卉

鄭逸梅點評四季花卉曾說：「春之花韻雅，夏之花冶艷，秋之花蕭疏，冬之花清臒。」在炎炎夏日中綻放的花朵，看起來格外妖冶明媚。泰戈爾在《飛鳥集》中用一首《生如夏花》道出了夏花的絢爛綺麗。

生如

夏花

我聽見回聲，來自山谷和心間

以寂寞的鐮刀收割空曠的靈魂

不斷地重複決絕，又重複幸福

終有綠洲搖曳在沙漠

我相信自己

生來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

不凋不敗，妖冶如火

承受心跳的負荷和呼吸的累贅

樂此不疲

——節選自泰戈爾《生如夏花》，鄭振鐸譯

7月中旬，暑氣蒸人，夏花們依舊肆意綻放。別光顧著出門賞花，「蝶穿密葉常相失，蜂戀繁香不記歸」，您真的愛花懂花嗎？不如先翻開鄭逸梅先生的《花果小品》，在滿目絢麗的夏花中，讀出一點不一樣的花語「掌故」。

流水管平湖 - 樂府名家

梔子

夏花之最馥鬱者，曰梔子，亦名山梔。梔通卮，酒器也。梔子似之，故名。為常綠灌木，高丈余，葉長圓而厚，花白六齣。《酉陽雜俎》雲：諸花少六齣，唯梔子六齣。隱居《別錄》雲其花六齣，如剪刀剪刻。而裡巷俚歌，亦有所謂：「梔子花開六瓣頭者，不可謂之無本也。」

梔子本名薝蔔花。佛經雲：譬入薝蔔林，唯聞薝蔔，不聞余香。《萬花谷》雲，杜悰別墅建薝蔔館，形六齣，器用之屬皆象之。梔子，一名丹木，亦名越桃，俱載《本草》。而《潛確類書》雲，《上林賦》所謂鮮支，即梔子樹也。又《格物總論》雲梔子花「葉差大者，謝靈運目為林蘭」。

昔孟昶十月宴芳林園，賞紅梔花，其花六齣，清香如梅。紅固非正色，而十月亦非花時，且香亦不同尋常，其殆梔子之異種歟？

梔子更有禪友之號。王十朋詩：「禪友何時到，遠從毗舍園。」蓋相傳是花為異方天竺種也。

花以香氣濃烈故，不可近鼻嗅領，因刺激太甚也。且其蕊中有細黑蟲，易入人竅。

賣花傭有取梔子若乾編為絕玲瓏之花籃者，懸諸帳間，以為點綴。而暑夜熏蒸，氣益馨逸，一枕夢回時領之，幾疑此身在香國花天，無復人間之想。

古人不乏寵梔子以詩什者，如沈周雲：「薰風吹結子，白玉銜新花。」楊萬裡雲：「孤姿妍外凈，幽馥暑中寒。」簡文帝雲：「疑為霜裹葉，復類雪封枝。」顏測雲：「濯雨時摛素，當飆獨含芬。」朱淑真雲：「玉質自然無暑意，更宜移就月中看。」皆是也。

梔子結實時色青，熟則燦然似金，可入葯，並為黃色染料。

紫薇

紫薇有「百日紅」之說，蓋自夏徂秋，爛漫不絕也。為落葉亞喬木，乾高丈余，樹皮極滑澤，花紫色，瓣多皺襞。白色者曰白薇，紅色者曰紅薇，紫帶藍色者曰翠薇。五月開，九月始已。宜於遠望。以乾光不易攀援故，又號猴刺脫樹。

紫薇有一特性，不能以手爪搔爬，偶一搔爬，則枝葉搖動，有似人之怕癢，俗稱怕癢花。

最與詩人有緣者，厥唯紫薇。虛白堂前有紫薇兩株，俗稱白居易所種。又杜牧之為紫薇舍人，號杜紫薇。按，唐中書省多植紫薇，故有是號。

詠紫薇頗多名句。如白居易：「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薇郎。」周必大：「歸到玉堂清不寐，月鉤初上紫薇花。」李商隱：「天涯地角同榮謝，豈要移根上苑栽。」蔡襄：「繁枝欲臥不勝力，落片將飛猶自香。」韓偓：「淺色暈成宮裡錦，濃香染著洞中霞。」不勝收羅也。

荷花

荷，舊為六月之花，有蓮、芙蕖、芙蓉、菡萏、水芝、藕花諸名。自周茂叔愛之，厥品益高貴無倫。相傳六月二十四日為觀蓮節，亦曰荷花生日。《吳郡記》：荷花盪，在葑門之外。每年六月二十四日，遊人頗盛，最好昧爽即劃小船前去。既至中流，彌望碧葉絳花，香濃欲醉。擷蓮菂數十枚，煮之為羹，略和糖霜，清雋鮮美，足以糟粕一切。予曩曾嘗之，至今猶渴念此味。

吳閶七襄公所，為文徵明舊宅。池多芙蕖，來自瀟湘七澤間，名貴殊常。築有愛蓮窩，為花最盛處。又遂園為畢尚書沅別業，池植白蓮，輒見並蒂。

吳三桂好色，寵陳圓圓外，更愛一侍姬蓮兒。蓮兒年十七，姿容秀麗，夏日嘗侍三桂遊荷塘。練裳縞袂，執白羽扇，亭立九曲橋上，遙視之，如神仙中人。

《吳興掌故》：秋深時，湖上人作裹鮓，小魚加香料米粉，荷葉包裹，名荷葉鮓。是與吳人臠肉和粉，裹以鮮荷葉，隔水蒸之，名之曰粉蒸肉，同為絕妙家餚。

浙有荷菊，日開一瓣，開足成荷花形，見沈兢《菊譜》，不知今已絕種否？頗欲一賞其花。又牡丹別種，春月開淡紅花，如荷包然，名之曰荷包牡丹，庭院間多栽植之。荷花多紅白二色，然有淡黃者，香彌清遠，出永州半山。又九嶷山澗中，產蓮作深黃色，曰金蓮。又有色紫若辛夷者，曰紫荷花，亦為名種。

七裡山塘，畫舫如織。虎丘之後，大半為花農之宅。有劉姓家者，最多異花，廣搜佳種，故名特著。某年夏，有淡黃色之四面蓮一缸，一時喧傳，觀者絡繹，索價至二百金，蓋因城紳某某數人，爭相欲購之故。後為虎林某寺方丈所知，出三百元購去，蓄之池中，聞五年後，滿一池矣。方丈特築精舍三楹於池上，而自稱黃蓮老禪。方丈善為詩，有《黃蓮集》行世。

荷植諸缸中，藉以點綴庭院，隔簾望之，清絕入畫。植荷之法，驚蟄後取泥墊於缸底，再將河泥平鋪其上，任日曬龜坼，雨則蓋之。直至春分後，將藕秧埋種，用肥泥及豬毛壅好，勿使外露，仍如前曝曬，坼裂後方貯河水，則花時自然蕃茂。

沈三白《浮生六記》有：「夏月荷花初開時，晚含而曉放，芸用小紗囊撮茶葉少許，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是真雅人深致。

荷花初折，宜亂髮纏根，取泥封竅，不致遽爾萎敗。

荷之別種，名曰睡蓮。葉如荇而大，浮於水面，其花布葉數重，當夏晝開，夜縮入水底。見《北戶錄》。又《琅嬛記》雲：「霍光園中鑿大池，植五色睡蓮，養鴛鴦三十六對，望之爛若披錦。」睡蓮名色絕佳，惜未目睹。頃遊兆豐花園，見碧水淪漪間，有田田平貼波面者，俗呼外國荷花，疑即古之所謂睡蓮，不知究屬是否？

荷有五色者，見《嶠南瑣記》。駁鹿山僧堂前，池水紺碧，間出蓮花，五色絢爛，名飛來蓮。

張勳復辟失敗，辜鴻銘在津聞之，笑語人曰：「今日之事，可以古詩二句概括，即『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人不解，詢之，則曰：「上句指張勳之紅纓帽，下句指康長素之大辮也。」聞者大笑。

我蘇盤門內滄浪亭，門臨碧水，水橋通之。水中亭亭玉立者，皆素白荷花，紅蜻蜓偶集花端，風來搖曳，畫意自饒。亡友吳子雙熱甚愛賞之，謂「滄浪亭美盡於斯，若徑入徜徉，反覺了無佳趣」，的是知言。

葑門外黃天盪多荷花。夏末秋初，遊舫櫛比，為一年勝事。學友金季鶴曾有詩詠之雲：「手點輕篙刺素波，黃天盪水鏡新磨。紅妝哪比儂嬌艷，底事檀郎愛賞荷。」「蓮心細剝媵香檳，妙劑清涼上絳唇。醉睨檀郎先一笑，笑他湖上採蓮人。」「畫橋燈火送歸橈，已過葑溪入近郊。此意分明賞花罷，故將荷葉掛船梢。」與海上龍華觀桃，鈿車載得花枝，同一韻跡。

擷取荷瓣，夾於書冊，可以免蛀，但頗易發霉，書留霉跡，亦一憾事。

四時之花大都可充食品，如鐵腳道人之細嚼梅花，古詩餐秋菊之落英，以及玉蘭片、炙蘭蕊、面拖南瓜花、晚香玉與雲南竹筍作羹湯，櫻花葉裹糍團，皆是。荷花啖之，令人口氣常香。載於《花鏡》。

美人蕉

予嘗評四時之花，謂：春之花韻雅，夏之花冶艷，秋之花蕭疏，冬之花清臒。然冶艷夏花中，尤以美人蕉為最。美人蕉為多年生草本，形如芭蕉而小，由葉心發花，數十苞相鱗次。花多深紅，間有黃色者。紅者其莖微帶絳色，黃者則莖純綠，未花時亦不難辨別也。其種來自閩粵，一名紅蕉。

《嶺南雜記》雲：「紅蕉，中抽一花，如蓮蕊，葉葉遞開，紅赤奪目，久而不謝，名百日紅。」明陳悰《天啟宮詞》曰：「春風香艷知多少，一樹番蘭分外紅。」注雲：「即美人蕉。」然美人蕉決不於春日舒艷，所注未免有誤矣。

荊人嗜花成癖，曩在吳門，賃廡鈕家巷袁氏家，庭院絕廣大，荊人乃親栽美人蕉一叢。葉初卷，漸舒作嫩綠，著以曉露，尤明凈可喜。自夏初花放，直至深秋始已，次第先後，可相繼也。浴後，移一藤榻於花畔，花高與榻齊，耐人端詳平視。覺富家郎金屋藏嬌，猶遜予之艷福也。翌年，根旁又生稚蕉，花愈繁茂。所憾者，一如海棠之有色無香耳。既而予家遷徙小曹家巷，恐損花之生機，未加移，今時隔十餘年，不知此柔翠嬌紅者，尚無恙否？殊念念也。

美人蕉忌肥壅，燥則以冷茶潤之。可分根栽種，當年便可有花。以其低矮，可為盆玩。聞在閩中有四時花不斷者，蓋氣燠使然也。

美人蕉詩絕少見。惠康野叟有七絕雲：「芭蕉葉葉颺瑤空，丹萼高擎映日紅。一似美人春睡起，絳唇翠袖舞東風。」又段筱衡七律雲：「倩女魂銷韻事多，花花葉葉奈愁何！風情裊娜心常卷，雨意沉酣色轉酡。紅袖隔簾窗悄倚，綠天窺月鏡新磨。倘聯姊妹傳芳姓，要並虞兮一例歌。」美人蕉無典實，殊難著墨也。

生如夏花，

生命就要像夏季的花朵那般絢爛奪目，

在這個炎熱的夏天，

惟願各位知交摯友都能努力盛開，綻放美麗。

（統籌：陸藜；編輯：小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