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兒女》：如何做大哥的女人？

江湖到底是什麽樣？

小歲月觀影團帶著這樣的問題，去看了賈科長的新片《江湖兒女》（以下有輕微劇透）。

看完印象最為深刻的答案是——大哥的女人什麽樣？

大概就是趙濤扮演的巧巧這樣。

開頭第一場戲是2001年的山西，據說那是賈樟柯當年隨手拍下的場景，出現的路人一臉迷茫，小孩直愣愣盯著鏡頭，顯然沒有防備。趙濤扮演的女主角巧巧就在這輛車上。她的雀躍如此直白，因為很快就能見到廖凡扮演的斌哥。

麻將館裡，嘍囉們喚巧巧“大嫂”，斌哥看起來是個吃得開的老大。就連搓麻將都要分心處理兄弟們的矛盾。急脾氣的兄弟已經掏出了槍，也叫斌哥請來的一樽關二爺春風化雨和解了。

這是他最得意的時候。迎來送往，燈紅酒綠。在入夜的KTV，兄弟們將各種酒倒入臉盆裡，是酒氣與豪氣衝天的“五湖四海”酒。一人一個酒杯，舀上滿滿一杯，眾人一飲而盡。其中只有一個女人——巧巧。

她是極依賴斌哥的。她對他的歡喜毫不掩飾，不羞不臊，當著兄弟們的面兒，替他打一圈牌兒，順手從斌哥手裡摘過一支煙，吸兩口再塞回去。此時的巧巧，不過是個戀愛中的女人，與江湖無關。她的渴望全寫在臉上，想成為斌哥官名正言順的家屬，想給在礦場生活無著的父親在城裡買一套房子。

她僅有的幾次狠勁兒，全是因為斌哥。

頭一次是斌哥被幾個不服氣的小子打傷了腿。她下意識打電話招呼兄弟集合，叫囂著“你們想死啊”。也許連她自己都沒發覺，自給兒身上早就沾染上了江湖女兒的脾性，出了事兒，不找警察找兄弟。

她踏入江湖，也是被斌哥“逼”的。那把在麻將館上了膛卻沒有扣下扳機的槍最重要的使命就是用一粒槍子穿透巧巧和江湖之間那層窗戶紙。斌哥把巧巧帶到郊外，要教她使槍。巧巧不願意，她說自己不是江湖上的人。但要想做斌哥的家屬，她不得不踩進江湖。

子彈迸出，斌哥對巧巧說：“現在你就是江湖上的人。”

確切的說，是江湖人的女人。

做江湖人的女人太難了。

《大時代》裡，台風天，方婷到大嶼山找丁孝蟹。在多士店裡，那個丈夫奉命去殺孝蟹卻被反殺了的女人曾經這樣說過：“你要知道，做江湖人的女人很難，不可以問男人太多事。”

何止只是這一件，江湖人的女人，在江湖裡浮沉，無所遁形。她要像一個母親，寬容江湖人所有的魯莽；又要像一個女兒，對江湖人所有的陰暗保持天真；當然，歸根結底她是一個情人，因為只有憑借愛，才能對所有的恩怨都保持柔情似水。

江湖人的女人，做到最極致的，當然是佘愛珍，侯孝賢一直想拍一部《上海愛珍》，因為他覺得佘愛珍“又繁複又華麗又大方又世故”。

▲ 佘愛珍

這個故事我已經在《每個男人心裡都住著一個佘愛珍》裡已經寫過了，巧巧較之佘愛珍，更為理想化，理想到為了大哥咬緊牙關，不惜坐牢。她以為出獄那天，監獄門口會有一個人等著她，這是她想要的結局，始終沒有等來。

如果是佘愛珍，此時應當已經洞悉了一切。可巧巧愛得用力，不願輕易放手，一定要當面求一個明白。

最終，那個男人說：“我已經不是江湖上的人了。”在江湖裡的人，最終只剩下了她，可明明是他，把她領進了江湖。

這一刻的巧巧，忽然像極了佘愛珍，沒有哀求，沒有指責。她給得起滿腔真情，也捨得了揮刀斬情，她是真正的江湖女兒。

這讓我想起林桂生。

佘愛珍嫁給吳四寶，源於在賭場做“搖缸女郎”，獲得了鼎鼎大名的金寶師娘的賞識，收她做了乾女兒。

金寶師娘的丈夫是季雲卿，他的司機就是吳四寶。季雲卿一開始拜青幫大字輩頭目曹勸珊為“老頭子”，成為青幫通字輩大流氓，是上海三大亨之一黃金榮的把兄弟。

林桂生就是黃金榮的太太。

▲ 上海灘三大亨，從左往右依次是杜月笙、張嘯林和黃金榮

在遇到林桂生之前，黃金榮只能算個混飯吃的屌絲。這個浙江余姚人小時候生活在漕河涇一帶，十幾歲被父親送到城隍廟萃華堂裱畫店當學徒，兩年期滿後，去了上海南市區一家裱畫店，每月從頭乾到尾，所得不過40個銅板——在當時的上海，只夠買80塊臭豆腐乾。

黃金榮當然志不在此。3年後他辭了職，從此成了個沒有門派的小混混。南市區是上海老城區，遍地妓院和賭場，黃金榮在這裡靠敲詐勒索為生，可以活下去，卻絕做不了大亨。

他的心裡一直有個夢，希望自己能像當捕快的父親一樣威風。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1892年，法租界裡的流氓橫行，已經到了無力管控的地步。租界警方想到了“以毒攻毒”的法子，招一群“包打聽”，用流氓治流氓，黃金榮競爭上崗。

也正是在法租界和南市地界的交匯處，黃金榮遇到了他一生中的貴人：林桂生。

蘇州人林桂生是天生的江湖兒女。據說，她18歲從蘇州到了上海，看到父親開的一家小妓院“煙花間”生意不佳，她在花街考察了幾天，回來對父親說：

“爸，我一定要盤活‘煙花間’，要做大、做強！”

老爸覺得姑娘口氣太大了，卻不知道，第二天，她就跑回老家，弄了十幾個漂亮姑娘回來，辭退了煙花間原有的姑娘，然後對外宣稱，“煙花間”專打蘇州牌。

當時長三堂子分寧波幫和蘇州幫，蘇州幫更為高級，林桂生這幾招實在高明，很快就讓煙花間成為花街老大。她還聯合這條街上十個老闆娘，結拜“十姐妹”，她自己得了一個稱號“阿桂姐”。

阿桂姐是在自己的煙花間第一次遇到了黃金榮——那時候，黃金榮已經從小混混變身小警察，一次任務結束之後，他獲得了這項吃花酒獎勵。

按照黃金榮的審美標準，林桂生大概入不得他的眼。她幾乎沒有照片留世，只有旁人零星記載：“個子矮小，臉部扁平，終年不施脂粉”。但黃金榮需要這樣一個女人。

▲ 這可能是林桂生唯一留世的照片

黃金榮有野心，不甘於在巡捕房乾個編制外探員；阿桂姐也有野心，不甘於隻做一條街的老大，這兩個人是知己，一拍即合。

1900年，黃金榮和林桂生結婚。

婚後的林桂生賣掉了自己的妓院，和黃金榮搬到十六鋪。可她絕不會就這麽做個閑散太太，她開始用自己過去的人脈，幫助黃金榮光收門徒。

據說，黃金榮最擅長的，是靠著警察身份的便利，跟賭場老闆勾結，安排客人晚上賭錢，然後派警察抓賭。上海灘很快知道了“黃金榮”三字，青幫第一號人物，非他莫屬。

新進的上海王回到家裡，卻要和太太約法兩章：

阿桂姐才是真正的上海王，她不僅幫助黃金榮操持幫派生意，還一手提攜了一個年輕人。她初次注意到這個年輕人，是因為有人順走了一袋煙土，這個年輕人借了一把槍，隻身搶回了貨。

阿桂姐覺得這人是個好苗子，但還需要考驗一番。她帶他去賭場，甩給他兩千塊，看他如何花——按照阿桂姐的思路，要是他當時拿著去賭錢了，那這人有劣根性，不宜培養；如果拿著錢去買房，說明沒出息，成不了大器。

年輕人交出的答案是——先拿錢還了債，剩下的用來犒勞兄弟。

阿桂姐對黃金榮說，這個人講義氣，又靠譜，可以好好培養。

黃金榮手動點讚，這個年輕人叫杜月笙。

▲ 杜月笙

黃金榮和林桂生的婚姻在第二十年的時候出了問題。

這段看起來固若金湯的關係被一個名叫露蘭春的女人打破了。

▲ 露蘭春

1920年，52歲的黃金榮看上了22歲的露蘭春。她是黃金榮旗下“共舞台”的台柱子，年輕貌美，身段好，唱腔妙，引得大佬黃金榮日日捧場，甚至為了紅顏衝冠一怒，得罪了浙江督軍的兒子。

根據沈寂的說法，露蘭春瞧不上黃金榮，可是又不能得罪他，於是在黃金榮動了要娶她的心思後，搬出了林桂生當擋箭牌——她要求進門之後，要和林桂生一樣掌控家中一切。

果然，林桂生對黃金榮說，她進門可以，不要做小，做大好了。江湖人的女人，就是這麽果斷，一如佘愛珍，看到胡蘭成給張愛玲寫信的小心思，立刻說：“你與張小姐是應該在一起的，兩人都會寫文章，多少好！”而當胡蘭成問佘愛珍要是張小姐真的來了，她怎麽辦？佘愛珍說：“那時我就與你撒喲娜拉！”

▲ 佘愛珍和胡蘭成

要做大哥的女人，就要看透這世界上所有的男歡女愛，到了最後，都要塵歸塵土歸土。

有人說，林桂生對黃金榮的這一招，是欲擒故縱，她沒想到黃金榮已經昏了頭，寧可要拋棄發妻，也要把露蘭春娶回家。

我寧願相信，林桂生明白，這樣的事情，再勸也沒用，撒潑打滾更沒用，認清現實，掉頭離開。

言至於此，林桂生快刀斬亂麻，利索給新人騰了地兒。1920年，這對梟雄夫婦離婚，離開時，林桂生只要了5萬塊分手費。臨走之前，據說林桂生還對黃金榮說，一進門就要拿保險箱鑰匙的小妾，你要當心一點。

三年之後，露蘭春和顏料大王薛寶潤的次子薛老二私奔，卷走了不少錢財，另有他的許多罪證。

也是從這一刻開始，黃金榮在青幫的威信大大降低，杜月笙後來居上。上海灘的黑幫被徹底洗牌，可以說是一場離婚引發的多米諾骨牌。據小報報導，黃金榮一度很後悔，想取得林桂生的原諒，在花園裡種下了600棵桂花樹，以此來表達對於“糟糠之妻”的感情。

林桂生不為所動，覆水難收，既然如此，不如不要再見。推下第一塊骨牌的女人林桂生卻從此在江湖上銷聲匿跡。有人說，離婚後一年，她就因病去世，也有人說她1950年去世。更多人願意相信，她在杜月笙為她安排的摩西路老宅裡獨自活到了104歲。

電影裡，巧巧大概也跟林桂生一樣，選擇一個人把路走完吧。當過量飲酒中風的斌哥回到大同時，他還是找上了這個“唯一不會嘲笑”他的女人。此時的巧巧開了自己的棋牌室，沒有對象。她終於承認斌哥不再是江湖上的人，而她逃不開了。她照樣細心看顧腿腳不便的斌哥，不過無關“情”，關乎“義”。

江湖兒女不易做，江湖女兒更難為。無論是林桂生、佘愛珍，還是《江湖兒女》中的巧巧，一入江湖深似海，從此山河皆路人。

最後講一句，趙濤這次演得挺好的。

*參考文獻：

1.《檔案》紀錄片欄目，《上海灘青幫大亨黃金榮》，2013年7月

2.上海紀實《真實第25小時》，《他們的生存之道·黃金榮》，2012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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