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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群影迷,隻愛吃豆腐

通往小津安二郎的朝聖之旅

作者 | 沈念(京都)

編輯 | 有毒崽(成都)

熱愛新鮮事物是人類的本性,一些觀眾對於自己看過的電影很難提起興致反覆觀賞,更何況在電影節觀影還要移步影院,許多人或許會因此打退堂鼓。但筆者認為,我們永遠需要一場說走就走的朝聖之旅,目的地名為小津安二郎。

原節子 日本演員

我們永遠不可能厭倦小津,無論同一部作品看過多少次。如小津所言,他隻做豆腐。熟悉的原班人馬,相差無幾的故事與手法。人說換湯不換藥,小津不僅不換藥,連湯也不捨得換,一遍又一遍地熬煮,終究熬製成一劑最精煉的湯藥,裡頭盡是生活的真味。看小津的電影就像去拜訪一群老朋友,演員們一一登場時,每一位你都那麽熟悉,偶爾有人缺席,你還會想念道:“啊,那個誰沒有出現!他(她)去哪兒了呢……”並且小津的電影不論回味幾次,都能有新的發現、新的視角,就像一處埋藏了無數寶藏的金礦,從他的文本中你能找到無限可能。

小津作品聲名遠揚,各個角度的影評、論文等層出不窮。筆者不想籠統地概括他的全作品,第一是避免重複,第二也是想在有限篇幅內就一兩個角度寫得更細致一些。因此選擇兩部作品細說,第一部是筆者最喜愛的《晚春》,第二部是觀影人數偏少,但非常典型的小津喜劇《早安》。

《晚春》中的能劇式表演

先說說《晚春》,這是小津安二郎最富盛名的作品之一,許多觀眾都耳熟能詳。在此不加贅述大家已然了若指掌的內容,但還是想簡略提一下本作中的能劇元素。

周吉(笠智眾飾演)、紀子(原節子飾演)、與周吉妹妹意圖介紹給他續弦的喪偶女性,三人第一次同場的場景,即選在能劇的演出現場。中國觀眾對能劇也許有些陌生,能劇是日本古老的傳統戲劇,其歷史比我們熟知的歌舞伎更為悠久。並且歌舞伎偏娛樂性質,曾經主要的閱聽人為庶民;而能劇則有著濃厚的宗教意味,是貴族的藝術。其表演形式有著與西方完全不同的風格,西方演員們在演繹角色時,首先是揣摩、參透角色的精神世界,然後通過肢體、語言、神情等傳達。而能劇反其道而行之,即先有固定的型,比如能劇是假面劇之一,演員們需要佩戴遮蓋嚴實的面具,只有瞳孔處開兩個小洞,讓演員能夠勉強看清前路(即使是不需要戴面具的角色也不容許演員有表情),因此首先取消了表情的演繹;其次能劇的動作與台詞都有著嚴格的形式,必須一板一眼地遵守。換言之,能劇的演繹是從外在固定的型,轉而深刻挖掘人物的內心,是一個由外向內的過程。

而片中紀子與周吉的演技則完美呈現了能劇由外向內的這一特徵。比如,姑姑向紀子提起相親一事,紀子原本是抬著頭微笑的,但她一低頭,表情立刻陰鬱起來,宛如會隨著光與角度改變表情的能面(能劇中所使用的面具)。同樣的演技在三人共賞能劇時也多次被使用,紀子在這一場景中第一次看父親的續弦對象時,因為彼此對視而展露禮節性的微笑,但在紀子轉過頭的過程中,她的神情明顯漸漸陰雲密布。不僅於此,其間她的數次抬頭、低頭,分別端詳父親與寡婦時,臉也一直在明與暗之間切換。表情雖然沒有顯眼的起伏,但內心的波濤洶湧一目了然。

周吉同理,當晚二人相談時,紀子再三確認父親是否要再婚,周吉幾次微笑點頭的表情雖然相同,但顯然是富有層次的,並且最後一次點頭後,臉頰的神經微弱地抽搐了一下,仿佛那張臉本身就是一張面具,背後遮掩的真心錯綜複雜,著實是舉重若輕的表演。之後紀子哭著跑回房間,周吉追上樓去,表情依然沒有變化,但他的雙手在輕微地握著空拳,這些容易被忽略的小動作充分展現內心的波瀾。

紀子答應婚事時,雖然嘴上一直順從,但表情冰冷,內心的痛苦、掙扎、不情不願躍然臉上。且她起初隻以側臉示人,父親三次確認她的心意,她最後一次回答時終於轉過頭用正臉相對,如前述,表情雖然沒有變化,但通過轉頭這一動作,人物內心的層次一覽無余。隨後紀子離去,留下周吉孤身一人。小津先用全身鏡頭,描繪目送紀子離去後的周吉緩緩轉過頭,臉側對觀眾,然後將原本置於榻榻米的茶杯放回桌上。靜止幾秒後切回臉部特寫,與方才笑著詢問紀子時一個景別,但此時周吉臉上的笑容不見了,並且低垂著頭,臉部的三分之二都在陰影中。這一場景中原節子與笠智眾完美詮釋了能劇表演的真諦,通過光影與角度的變化表現人心的表裡不一。

原節子與笠智眾這樣的小津禦用演員,在許多別的導演眼中都是“大根役者”,譯成漢語就是“蹩腳的演員”的意思,因為他們無法完成誇張的演技,但對於小津來說則是恰好。據笠智眾說,小津曾要求他演戲時像能面一般面無表情,因為小津不需要演員的表情與多餘的表演,而是通過導演手法,將角色的內心變化牢牢把控,精準表現。

《早安》中的明快色彩與語言思辨

《早安》是小津的第二部彩色片,有趣的是,日本最初的彩色片(由木下惠介導演的《卡門歸鄉》)誕生於1951年,但小津首次嘗試彩色電影(《彼岸花》)時,卻已是1958年了,這期間隔了足足七年。不僅是對於彩色片,小津對於有聲電影也有著相同的遲疑。

日本第一部有聲電影《太太和妻子》攝於1931年,而小津拍攝自己第一部有聲片《獨生子》時已是五年之後的1936年。小津並不拒絕新興技術,但在將其運用在自己的影片之前,他需要充分的把握。尤其是,電影最初誕生時,是黑白無聲的狀態,那麽在加入聲音與色彩(在當時許多電影人看來,這是兩位外來的闖入者)前,則必須要有足夠的思考,不論是關於技術還是理論的層面。

而當時採用的Technicolor技術使得色彩看上去特別明快,且有著油畫般的質感,粉碎了對於電影不過是生活的模仿這一指控,通過色彩的不真實保持與生活若即若離的曖昧距離,營造似是而非的幻夢太空。這些鮮活的色彩,也與《早安》的喜劇特徵相得益彰。

眾所周知,好萊塢電影對小津的影響十分深遠,許多人也認為那是小津作品中喜劇元素的來源。但事實並非如此,誠如日本著名電影研究者前田英樹所言:“電影與歡笑幸福的完美結合,深深根植於小津安二郎無法撼動的導演天賦。這種天分越是發揮,則愈加超越其個人,追溯到遙遠的文明記憶,起源於形成「日本」這一概念的時間的堆積。”因此,可以說《早安》無論從風格、內容還是形式,都是非常日本的一部作品。思辨地探討了“語言”(以及其背後的禮節)在日本文化中的地位。

也許大家早已有所耳聞,日本人是非常注重寒暄與禮數的。比如,日本人聚會時,開始前一定會讓組織者簡短致辭,大家碰杯,大聲呼喊“乾杯”後活動才算正式開始。包括聚會結束時,也會在店家門口圍作一圈,由組織者拍一下手,並且感謝大家的到來,才算宣告散場,可以各自回家。這樣的例子在日本人的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並且都離不開語言。

人與人之間的喋喋不休看似徒勞,卻正是一起消磨的時間、你來我往的寒暄建立起親密的維系。但同時我們也常常濫用語言傷人傷己,如果分析《早安》的劇作結構便會發現,夫人間的糾紛都與語言有關。最初的糾紛源於人後的流言蜚語,和解是因為當面的開門見山,而她們的再次矛盾卻是因為孩子們的沉默(可見一句“早安”承載著多麽重要的責任,人情世故居然靠這簡簡單單的寒暄維系,涼薄到讓人覺得可悲的程度,不禁讓人反思人際關係的脆弱),之後的惡化則再度歸結於閑言碎語。主婦們的這條故事線的結構是一個封閉的圓,並且第二個誤解直到影片結束都沒有完全解開,小津也並沒有給出解決之道,而是通過這種留白暗示我們,反正即使第二個誤會解開,也會有第三、第四……第無數個,這就是人性所致的命中注定的循環

另外,在日常會話疲乏的重複之中,我們也越來越難以傳達最想訴說的真情。林先生的次子在片中不斷重複著的那句“I love you”毫無意義,不過是孩子的無忌童言。而福井平一郎(佐田啟二飾演)在車站對暗戀許久的心上人節子(久我美子飾演)重複兩次的那句“今天的氣象真好”,卻暗藏著一位成年男子真誠的告白。為何兒時能將“我愛你”掛在嘴邊的我們,成年後反而無法自如地運用語言傳達真情?為何變得拐彎抹角又患得患失?只能悄悄地把心思藏在每一句別有用心的寒暄,“早安”、“晚安”、“今天的氣象真好”,也許都是我愛你的意思。

FIN

本文系網易新聞·網易號“各有態度”特色內容

深焦坎城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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