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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秋見,糜谷麻子滿太行

年年立秋,山裡人早早要“小秋收”的。這時,高高雲彩眼裡,混濁的暑氣裹挾著連綿濃雲略微才有點松動,散而未浮,秋高氣爽尚談不上,早晚的陽光卻已變色開始呈嫩金色。這一刻草木靈動——興奮的草木,夜間暗暗接了氤氳變化中人眼看不到的地氣和秋氣息,帶了濃重的露水使勁瘋長。黃河邊的農村,有人開始曬新棉花,爬高上低摘葫蘆、絲瓜、冬瓜和老南瓜,摘紅辣椒製醬,剝先熟的稙玉米曬新玉米穗;南太行山裡人家,紛紛預熱三秋大忙,彼此摘花椒、打核桃、采藥草……因早晚溫度驟然拉大,頓時秋染南太行。

立秋前後,8月上旬我重去南太行打來回——先從鄭州過黃河,經古懷川地界走焦晉高速上南太行,在美稱為“太行雲頂”的晉東南陵川縣一個叫東掌的地方小住,然後,再由陵川薄壁公路下南太行。後邊這一段風土不俗——此地乃太行八陘之“白陘古道”所在,高處是山西界內的黃圍山景區,出山乃河南地界的寶泉水庫。一路途經陵川所轄的馬圪當鄉,山谷裡掛牌保護的古村落星羅棋布,層層梯田伴著流水層次分明,遇見了滿眼好莊稼。這不是普通的秋莊稼,數十公里的山中路線移步換形,仿佛行走在天然又古老的北方秋糧的博物苑裡。

谷子

打頭炮而最親切的是谷子。遇見長在地裡的谷子,青蒼蒼的沉甸甸的活潑的谷子,對我而言就好比找到了久久分別的親人和老熟人。平地和平原,夏秋的青紗帳幾乎清一色是玉米組成的。為了高產和追求高產,平地人捨不得用肥沃的土地種類似於谷子的低產作物,古老的谷子,一如古老的農具,快被人遺忘了。谷子的品種,老家《北窪村志》裡有具體的記載,但遠沒有《陵川縣志》記載的豐富。陵川人說:20世紀60年代以前,本地谷子品種,是馬拖江、六十糙谷、瓦灰白、白流沙、杏也谷、圪毛黃、紅艮谷、紅糙谷、齊頭黃、禿白谷、低白谷、香色谷、黑谷青、黃艮谷、黃谷、笨白谷、麻黃谷、紫杆黃等等。後來陸續引進的良種,有長農10號、長農18號、晉谷21號、晉谷27號、沁96035等等。看看,作為傳統農作物裡起家的龍頭老大,黃河流域世世代代養育百姓和官員的主糧,谷子曾經是糧食的符號,它的名字,從形象化五光十色和詩意十足的名稱,日益失色單調而數字化了。

谷子早先出盡了風頭,無比精彩而有些誇張。《齊民要術·種谷第三》:“谷,稷也,名粟。”谷子似人,有大名與小名。百姓曰粟,官稱為稷。社稷江山,由此而來。中國當初遍地是谷子,賈思勰前後敘述谷子名字,舉例如雪白粟、張公斑、盧狗蹯,和高居黃、劉豬獬、辱稻粱等等上百種,逐一列舉出名字的,確鑿無誤達86種。直到20世紀上半葉,小米滋養了太行山上抗擊日寇的八路軍;1949年前後,新中國公職人員的薪俸是以小米數量計算的。中原地界的北方人,給遠方的親人和至尊者送禮,特地要送谷子脫殼後的小米,送百裡挑一的好小米,金燦燦的當年出產的新小米——當年的曹靖華,給魯迅先生寄小米、大棗和猴頭菇。後來崔耕先生,給滬上施蟄存北山老人寄小米、紅棗和小磨香油。圖騰般的谷子和谷穗,百分之百是糧食中的經典和元典。

谷子黃了

谷子還分稙谷與晚谷,品種不同,收獲期也不同。山裡人至今還深情地種谷,狼尾巴似的毛茸茸的谷子穗,有的甚至大半尺長。此刻我站在平展展的谷子地裡留影,谷子茁壯齊腰深不止,谷穗擺動,在我周圍發出窸窸窣窣仿佛是衣帛與粗布的聲音,使我激動萬分。晉東南地區的“沁州黃小米”,刻下已經是響當當的糧食品牌了,它的價格,比好大米還貴。谷子小米,寄托著歲月滄桑和鄉愁,農業農村的供給側改革,逐步使不可一世的玉米減少,讓步給以谷子小米為代表的傳統的五穀雜糧。

糜子

黍米,糜子。有曰千谷百糜,足以形容北方雜糧豐富。太行山是遊牧和農耕的過渡,中原和三北地區的過渡,三晉大地,至今還有稀罕的黍米種植。《齊民要術·黍穄第四》,說黍分五色,有鴛鴦黍、白蠻黍、半夏黍和驢皮穄等等。《陵川縣志》說黍叫糜黍,有黃黍、粘黍、黑黍與小黎黍四種。南太行地形,有坡有嶺,有峪有掌。峪為山口,掌乃山坳。當陽峪、葫蘆峪與峪河,在前山河南地界;前掌、後掌和東掌,在山上陵川地界。白雲生處有莊稼,在高山之巔的東掌和馬圪當,我有幸看見了成片的糜黍地——黍米和谷子高低差不多,比稻穀略高一點,葉子比稻穀葉片寬許多,垂下來的黍米穗子如披瓔珞,圓溜溜的仿佛是稻穀之穗。大籽黍米作黃米稠飯、紅棗軟飯,可以釀酒,成語中的一枕黃粱和黃粱美夢即是,外行人把黍米和小米混為一談是隔靴搔癢。陵川1959年的糜黍產量,全縣將近百萬斤——九十萬四千零四十五斤。但半個多世紀過去,黍米如今已寥若晨星。

路邊有農家主婦摘豆角,剝大紅豆在笸籮裡曬豆。此豆好顏色,堪與南國相思豆媲美。它和大豆綠豆黑豆小豆一樣,單株生長不用攀附,與纏繞在玉米植株上的架豆或籬豆不同。豆乃菽也!南太行雜豆最多最豐富。《禮記》曰:“啜菽飲水盡其歡,斯之謂孝。”菽水承歡,象徵著平民日常生活的平實和知足。

玉米地邊,且植麻子為籬。《齊民要術·種麻子第九》:“凡五穀地畔近道者,多為六畜所犯,宜種胡麻、麻子以遮之。”南太行人家至今還是。山家油料作物,一直沿用麻子、芝麻和荏子。麻子油現在20多元一斤,比芝麻油小磨香油還貴。而荏子即白蘇,開花結籽最遲,立秋前後,還有人趁著下大雨的時候,將小片地裡或路線兩邊的荏子苗,分開移栽,用以疏密調劑。南太行此季雨水最豐沛,頭上只要飄來一片雲,雨說下就下,有時電閃雷鳴,更多是起勢迅猛的啞巴雨,白茫茫大雨叫白撞子雨的,高屋建瓴,匯流成河,北召河、武家灣河和香磨河,長年流水不斷,源源流入了“太行秘境”之寶泉水柯瑞。城市人遠道進山避暑戲水,馬圪當、武家灣,潭頭村和峪河鎮,豫晉兩省交界,南太行壁立千尺,重巒疊嶂,雨後雲霧繚繞,一點不輸於江南山區的煙霞明滅。此地面對巍巍高山,左手關山,右手雲台山,南太行最美的地方集中在此,這裡也是周王《救荒本草》的采集地之一。

2018年8月21日,戊戌處暑前於甘草居

作者“草木散記”專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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