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17日，四川德陽懷孕24周的羅蕊（化名）做了四維彩超檢查，孕檢報告顯示無異常情況。4個多月後，出生的寶寶右臂缺失，經診斷，屬於先天性殘疾。院方承認存在漏診，願意賠償21萬元，但是家屬不同意，雙方就賠償問題尚未達成共識。
媒體的報導。
類似的新聞報導，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出現一次。每一個孩子都是父母的心頭肉，因此，每次出現孕檢漏診生出殘疾嬰兒的報導一出，因為共情共鳴，網上都是群情激奮，對當事醫生一片討伐聲音。
今天，我作為一個醫生，來說說對這一事件的看法，孕檢漏診右臂缺失，當事醫生該當何罪？
我們來看，什麼是超音波。
我們人能夠聽到的聲波頻率在50~10000Hz。超過20000Hz以上的聲波，人耳就聽不見，因此叫超聲波，簡稱超聲。超聲波照射到人體的組織和器官的時候，會有不同的穿透性能和反射。超音波機器發出超聲波，又根據反射來的超聲波的亮度（brightness），來診斷疾病。這種模式稱「二維顯示」，因亮度第一個英文字母是B，故稱超音波，又稱二維超聲或灰階超聲。通過計算機處理立體成像後，叫三維超聲，加上時間就成了四維超聲。
對於這種診斷模式，我可以簡單地打個比方。比如，我們在買西瓜的時候，我們不知道西瓜的成熟度如何，就會拿起西瓜敲一敲，根據西瓜的回聲，來判斷西瓜的成熟度和甜度如何。有經驗的賣西瓜的人，可以八九不離十地判斷出西瓜好不好，但是，再有經驗的人，也不可能百分之百正確判斷西瓜好不好吃。
超音波的診斷模式，和敲一敲西瓜判斷西瓜好不好吃是一樣的。只是，接收聲波的人腦換成了接收超聲波的電腦而已。敲西瓜會有誤差，做超音波當然會有誤差啊。
我再舉個例子，打電話的時候，我們通常能夠根據聲音判斷出電話的那一端，那個人是男是女，但是，聲音會變，總會有例外啊。我打移動的客服電話的時候，如果我很有禮貌，很溫柔地和客服說話，客服經常會對我說：「王女士您好，您的情況……」可我明明是大男人啊。
移動客服從我的聲音誤判我是女士，和超音波機器孕檢會有誤診的道理是一樣的。
正如沒有完美的人生一樣，現代醫學的發展，遠遠還沒有達到完美的程度。
我們先來看一組數據。
根據美國疾病防治中心的數據，美國2012年全國統計的嬰兒出生缺陷為3%，而據中國衛生部估計，中國2012年出生缺陷率在5.6%左右，每年新增約90萬例出生缺陷，其中25萬例為出生即可見的畸形嬰兒。
2015年中國官方統計，我國出生缺陷總發生率約為5.6%，每年新增出生缺陷兒童100萬例。
導致出生缺陷的因素很複雜，其中遺傳因素佔30%—40%;環境因素佔10%—20%，包括放射線、病毒感染、藥物或化學因素。其他原因尚不明確。
隨著全面二孩政策的開放，高齡大齡孕婦比例在隨之上升。因此，目前的事實是，新生兒出生缺陷發病率只會越來越高，短期內很難出現逆轉。
為什麼普遍實行孕檢以後，我國每年還會新增出生缺陷兒童100萬例？
因為，正如沒有完美的人生一樣，現代醫學的發展，遠遠還沒有達到完美的程度。
在前面的微博裡，有人問，既然超音波孕檢有誤差，那孕檢還有什麼意義？
當然有意義，因為我國衛生部制定的《產前診斷技術管理辦法》規定，有六大類致死畸形產前必須檢出，包括：無腦兒，嚴重腦膨出、嚴重開放性脊柱裂、嚴重胸腹壁缺損、內臟外翻、單腔心、致死性軟骨發育不良。
如果這六大類致死畸形產前不能檢出，那麼醫生就要負起相應的責任，這個和世界各國和地區通行的規則一致。
很顯然，右臂缺失，不包括在六大類致死畸形產前必須檢出的疾病之類。
當年的衛生部做出這個規定，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是建立在當代醫學發展的基礎之上的。
為什麼這麼說呢？我們先來看看文獻統計的數據。
孤立肢體缺損的研究報告
上面就是2017年美國紐約州米諾拉市溫斯洛普大學醫院婦產科統計了2009年到2014年間，在該院出生的孤立肢體缺損患兒的數據。每一萬個新生兒中大約有一個會有肢體缺損，肢體缺損多見於右邊，而且，是單側缺損，不是雙側缺損。溫斯洛普大學醫院超聲科一共對這5年間發現的52例孤立肢體缺損患兒進行回顧性研究，其中36例在產前超聲中得到了發現。檢出率只有69%。
也就是說，這5年間，有31%的孤立肢體缺損患兒在產前沒有能夠得到檢出來。溫斯洛普大學醫院超聲科的醫生水準，儀器設備，不用我多說了。
文章中，有一段論述值得大家知道。
研究的觀點
根據英國哥倫比亞省32年來對659例肢體缺損患兒的調查，絕大多數病例為單側的孤立肢體缺損，這對超音波醫生構成了巨大的挑戰。
由於這種肢體缺損局限於胎兒身體的一部分，並且與其他異常結構沒有關聯，因此很難檢測到。在孤立肢體缺損畸形的患兒中，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病例，是在產前檢測出來的。大多數患兒都是產後診斷出來的。
類似的文獻，我找到了很多。需要的人可以向我要。
那麼，在國外，醫生在孕檢中漏診了右臂缺損的胎兒，胎兒出生後，醫生該當何罪呢？
我查了不少英美法系和大陸法系的判例，漏診無腦兒，嚴重腦膨出、嚴重開放性脊柱裂、嚴重胸腹壁缺損、內臟外翻、單腔心、致死性軟骨發育不良等病例的醫生，大多要負責賠償。但是，漏診右臂缺損的胎兒之類的孤立肢體缺損的醫生，卻不需要負責，也不需要賠償。
我國台灣地區有不少類似的判例。
我國台灣地區2017年的判例。
台灣地區類似的漏檢肢體缺損，法院判醫生沒有責任的判例很多，大家自己可以去網上找一找。
在胎兒做孕檢的時候，超音波和四維超音波檢查胎兒，在專科超音波醫生眼裡，其實都差不多。診斷依賴於醫生的技術和經驗 以及機器的解析度。
孕檢的時候，如果寶寶位置不好，照不清楚，可以讓孕婦去逛逛，回來再照。
但是，超音波孕檢，畢竟隔了人的肚皮，醫生看不到寶寶的全貌的，只能看到一部分。超音波找到一側肢體的時候，往往要胎兒動一動才能找到另一側肢體，但是，單側肢體的缺損的胎兒，胎兒動一動，很容易把健康的那側肢體看成是缺損那側的肢體。
機器再先進，醫生再認真，只能減少這種肢體缺損的漏診，但是，以目前的醫學發展水準來看，這種漏診無法完全避免。
目前，世界頂級醫院的頂級超聲科裡，醫生還會對單側肢體缺損胎兒漏診，漏診率達到30%左右。
這是一個令人非常沮喪的醫學事實。
我知道大家非常同情四川德陽的那位右臂缺損的寶寶，但是，醫生非常無辜，殘疾寶寶出生非醫生之罪，實在是醫學發展的水準，就這麼點水準啊。
我國沒有法律明確規定醫生在孕檢漏診後應該負有什麼責任，我希望有關方面能夠儘快立法，制定細則，區別對待。如果醫生漏檢了六大類致死畸形，必須追責，但是，如果醫生漏檢了類似右臂缺損的胎兒，參照醫學原理和世界各地的司法實踐，應該給與醫生免責處理。
立法細則促進醫患溝通，保護醫患雙方權益，已經迫在眉睫。
去醫院做過超音波的人都知道，超音波室外面的排隊要多久，這是因為，在我國，超音波醫生非常短缺而且還在持續流失，原因你知道的。
為了寫這篇文章，我查了許多英文文獻。一些文獻全文都要付費才能取得，有些文獻一篇全文要付30美元左右。我寫這篇文章要付出不少美刀來拿到參考文獻全文。
你知道，這篇文章，由於違背了絕大多數普通人的認知，肯定會挨罵，而且沒有什麼人會給我打賞。打賞的收入，還不夠付文獻的費用。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做這種虧本的事情嗎？
因為，我們的超音波醫生太缺少了，因為他們生活在委屈致之中。我寫文章，只是希望大家能夠懂，懂了就會理解他們。我希望大家的理解，能夠給我們 的超音波醫生一些理解和善意。用我們的善意，盡量留下一部分超音波醫生，使超音波醫生不再持續流失，那麼，我們以後還能夠有地方可以去查超音波。
理解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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