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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參加了中國的火人節 |正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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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參加了中國的火人節

文 | 小吳

今年勞動節,我去參加了一個名為龍焰節的露營活動,地點在浙江某個水庫北岸的林場。

車子駛進山區之後,導航就不好用了。在土路上轉悠了一個小時之後,我才找到了沒有任何標識的龍焰場地入口。擺渡車把我從停車場接到迎新帳篷,Vil從山上下來給了我一個巨大的擁抱。

山路兩側扎滿了帳篷。

Vil是我在微博上認識的,算是我們這個營地的組織者。他與一些別的朋友提前幾天進山,完成了整個營地的搭建。按照他的說法,龍焰節理念的濫觴是60年代的嬉皮士運動,現在主題慢慢演變為絕對包容。這次是近幾年最大的一次活動,露營人數超過600人,目測約有2/3是外國人,三天內,各個帳篷會舉行超過100場工作坊和派對。在龍焰的官網上,它被描述為中國的火人節,同時也繼承了火人節去商品化、不留痕跡、饋贈共享等十大原則。

帳篷扎好之後,天已經黑了。我拿出一瓶威士忌和大家分享。有人提議去山腳下一個叫作Temple of Boom的帳篷跳舞,我們便沿著扎滿帳篷的山路下山。一路上遇到了不少穿著自製禮服的閃光人——愛之夏的嬉皮士喜歡鮮花,二十一世紀的嬉皮士似乎更加中意LED燈與熒光帶。

無論是花還是燈,只要數量一多,都容易造成超現實的錯覺。

Temple of Boom位於整個露營區的盡頭,簡易的帳篷扎滿了各色的彩燈,放著複古的迪斯科舞曲。舞台中間有一個神龕,供著一尊詹姆士?布朗的玩偶。吧台的小哥要求每個討酒的人都來一段即興表演,他是唯一的裁判,而倒進杯子裡的酒則是他的評分。

Temple of boom。

Temple of boom內部。

帳篷門前是一條通向水庫的土路,似乎曾有人在此地做過一些旅遊開發,遠處有一座白色的風車磨房,假的。更遠的地方有一個熱氣球,牢牢地固定在地上,也是假的。繼續沿著土路往下走,快到水庫的地方,有一片鬆軟的荒地,立著一座七八米高的竹製支架,盤著一條松枝堆成的龍。我第一次走到那兒的時候,有一個皮膚黝黑的長髮男孩穿著拖鞋攀著支架上下翻飛,檢查竹竿是否穩固。他也是我們營地的一員,叫做VT。這條龍,是先期到達的露營者們利用山裡的竹竿和松枝搭建的。

麻進與大天使在觀測場地。

我帶來的威士忌沒能撐過第一個夜晚,好在其他人準備了足夠多的朗姆酒,足夠製作三天的免費潘趣酒供應給所有來串門的朋友。每天早上起床之後,我們需要步行十分鐘的山路去山腳唯一的非臨時衛生間洗漱。我隨身帶著一個小碗準備在折返時去各處蹭吃蹭喝,同行的夥伴帶著一大盒海苔果子四處分發,戲稱我是出門化緣。我倆一個收,一個給,解決白天的吃食。先在素食者營地門口打一杯黃瓜木耳水消暑,再走去山下帳篷吃些烤雞。聽說帳篷的主人是個在溫州開廠的印度人,每年龍焰節都會瞞著家人拉著一個裝滿雞肉的冷櫃來為大家烤雞。

大天使(最右)背著弓走過大吊床。

露營的最後一夜,我在水庫邊閑逛,有一個外國姑娘突然擋住了我的去路,她說:“我真的很喜歡你的頭髮。”她想摸一下我的髒辮,於是我低下頭,她撚了撚頂上的幾根,用手掌把我一頭亂撞的短辮壓倒,松手,再壓倒。她咯咯地笑,說摸起來的手感很好。“像毛毯”,我說。

她遞過來一個不鏽鋼酒壺,對我說:“我沒什麽可以和你交換的,你想喝一口我的酒嗎。”壺裡裝的並非什麽好酒,有一股橡皮味,似乎是摻了水的朗姆。“這酒還行”,我脫口而出。她笑著說:“你竟然覺得還行,別人都說它糟透了。”我擰開瓶蓋,毅然喝了第二口,砸吧砸吧嘴說:“的確還行。”她招呼來了另一個姑娘,問我能不能讓她朋友也摸一下。我又低下頭,她朋友顯然沒有她的興致,只是禮貌地撥弄了一下。

道別的時候,我覺得她朋友有些眼熟。這個黑人姑娘似乎是前一天上午贈我手鐲的人。當時我和同營地的Samantha去給大家取免費供應的冰塊,她在一處山坡上把我倆攔了下來,招呼我們從支在一旁的桌子上選一隻手鐲。“每個款式的手鐲我都做了兩隻,每個路過的人都可以選一隻”,她告訴我們:“如果你在山谷裡遇到和你戴著一樣手鐲的人,請和那個人一起回來,我會給你們一個驚喜。”我拿了一個金色的圈,Samantha選了一條蕾絲的緞帶。往前的山路變得陡峭,我倆開始爭論誰的品味更好一些,她向前伸出手,陽光從葉縫間沙沙落下,緞帶的銀線泛起碎光。我問她是否想過,只有女孩才會選這樣的款式。“你為什麽不早點說?”“我也是剛剛才想到。”她有些懊惱,但仍抱有希望,說不定有一個英俊男士的腦子能多繞一個彎兒。

有人組裝了一個免費桑拿房。但因為缺水,變成了露天烤箱。

水庫邊的廢棄巴士。

龍焰節的高潮,是最後一夜的焚龍派對。

那條松枝搭成的巨龍會被焚毀,化作一團巨大的篝火。按照計劃,屆時會有一些表演火舞的雜耍藝人,在演出後用他們點燃的表演道具去焚龍。我們營地有一位射箭愛好者,大家都叫他“大天使”。他每天都會帶著自己的弓和箭,去營地旁邊的山壁前練習。這條龍的設計者麻進的帳篷就扎在我們對面,他遛彎遇到引弓的大天使,問他有沒有把握用點火的弓箭射中龍頭引燃。

大天使去龍下射了兩箭,又分析了一下去掉箭頭,纏上等重棉布的可行性,覺得給他一個下午的時間練習,問題不大。麻進讓大天使準備一下,他去和龍焰的組織者討論一下。得知這個消息,我們營地群情高漲,紛紛表示與有榮焉。晚餐時間,鍋裡的咖喱咕嘟咕嘟地翻湧出香氣,所有人圍坐在簡易灶台周圍討論這火箭射龍的戲碼是如何將點火這個儀式賦予神話傳說般的戲劇性。突然,麻進掀開門簾,告訴我們說組織者們擔心安全問題,沒有同意火箭計劃。溜進來的山間晚風一下子驅散了帳篷裡的咖喱味,“他們一是擔心火箭會不會誤傷圍觀者,二是擔心如果不中,火箭會不會點著樹林。”麻進解釋道。“不可能,我是拿過獎的。”大天使打斷他。這時,不知道誰嘟囔了一聲,“大不了,我們自己乾。”接著更多的聲音響起,“那是一塊荒地,背後是土路,哪裡有林子可以點。”“所有觀眾都在龍的正面,背對觀眾朝著龍射箭,不可能射中人。”“對啊,箭又不可能往回飛。”所有的觀點,都朝著“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方向一路狂奔。連麻進都表態,支持大天使繼續射龍。

此時,在外閑逛的營地成員陸續回到了帳篷,一直沉默的Vil站起來說:“這事一旦出問題,我們每個人都要承擔責任。”他慢慢走到帳篷中間,吊燈下他的影子越拉越長。“誰讚成,誰反對?”他問所有人。

大天使站得離他最近,第一個讚成。VT站在大天使旁邊,他的目光一直看著無人的空地,幾秒的沉默後他才發覺所有人的目光都順勢移到了他的身上。“必須得乾啊。”他脫口而出。“我不同意啊。”剛回到營地的一個成員緊接著說。其他人沒有著急說話,帳篷安靜了下來。

最後大天使帶著弓箭,和麻進、VT先行前往荒地,準備再與組織者溝通,見機行事。

某營地自帶的裝置藝術,可同時測12個人的心率。

露營者自製的裝置。

一個小時之後,焚龍晚會正式開始。

穿著中世紀長袍的志願者讓人群和龍保持著一百米左右的距離,雜耍藝人開始表演火舞。我與大部隊失散了,被擠到了扇形觀看區域的最右側,暮色四合,黑暗中我並沒有找到大天使一行人的蹤跡,反倒聽到了一陣哭聲。循聲看去,一個約莫五歲的男孩半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他的母親在一旁對他說:“你要來看這個,現在又嫌地髒不肯坐……”她的聲音很快被一片驚呼聲淹沒,不停地有人大喊:“快看,龍!”可我並沒有發現那條木龍有什麽異樣,只是在夜色中愈發難以辨認。我又聽見有人喊:“月亮!”於是抬起頭——一片龍頭狀的雲緩緩飄向圓月,皎潔的月光將它照得分外清晰。

人群越來越躁動。沒多久,所有的雜耍藝人開始走向地上那條龍,準備點火。其中有一個持火球的人,獨自向另一個方向走去,在探照燈的燈光裡,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拿著弓箭高舉雙臂——是大天使,他們溝通成功了。火球裡的火點燃了箭矢,大天使單膝跪地,拉了一個滿弓。在底座被點燃的同時,一道火光劃破月色,飛速地逃離了我視野,落在了龍頭下方的位置。夜色沉默了一瞬間,忽然炸開了。

最初還能看到龍身上的松枝在火光中不停地剝落。但火焰很快就竄過了龍頭,濃烈的煙霧拽著火苗,把夜空燒得支離破碎。破碎的夜色又被點著,隨著山風向四周浮遊,變成漫天的火星,橙色的銀河,最後變成紛紛揚揚的火雨落下。竹子遇到高溫,從中間炸開,發出嗶嗶剝剝的爆響,有人高舉著雙手,有人衝著火龍嚎叫,還有人在來來回回奔跑,瘋狂越燒越旺,火星漫天飛揚。冷靜一些的人群被火雨逼得節節後退,在遠處駐足觀看一會兒,便轉身離去了。大約過十幾分鐘,架子徹底塌了。

人們建造了龍,又燒掉了龍,假期結束了。

月亮與龍頭雲。

龍焰前的志願者高舉起火器。

第二天,各個營地的人開始拆除帳篷,把產生的垃圾運送到山腳下等待集中回收,和相遇的人互相道別。我們最後一次圍坐在一起閑聊,Vil說這樣的活動如果持續更久,可能有人在結束之後無法回到現實世界,精神崩潰——美國的火人節每年都有人自殺。

我想起焚龍之夜,人群中有一個步履蹣跚、跌跌撞撞的人,他帶著哭腔說:“我愛這個世界,可這個世界愛我嗎?”他身上沒有LED燈和熒光帶,樹林擋住了月光,黑暗中他一個趔趄,從我眼前消失了。

—— 完 ——

題圖為龍焰的尾聲,由蛋糕拍攝。本文其他圖片均為作者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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