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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與方成老的一次“幽默對話”

8月22日,方成先生往生極樂,頓時引發了全國媒體緬懷和追憶的浪潮。我與方老情深意厚,相交忘年,連續幾日都沉浸在悲緒愁懷之中。又因長年在報界煮字為生,同行們大多知曉我與方老交情深厚,便有南北數家媒體前來約稿。我自忖別無所長,惟有一支禿筆聊堪為用,便強忍悲淚強撐病體,寫下若乾篇懷念之文,權作給方老送行之祭禮。今晨,又接到北京日報編輯的約稿電話,我沉吟良久,回復道:“方成之為方成,皆因他以筆為槍,針砭時弊,諷刺辛辣,畫風幽默,成為一個時代的經典人物。然而,世人鹹知他的漫畫和雜文,卻未必知曉他在幽默理論方面的傑出建樹。那麽,我就轉換一下視角,給你們寫一篇有關方成先生作為一代幽默理論開拓者的追念文章吧!”

編輯表示讚同——這便是我這篇另類憶文的緣起。

(一)

事實上,開辟一門新興學科,注定是孤獨而寂寞。從這個意義上說,方成研究幽默理論多年而不為人知,也很正常。幽默固然人人喜歡,但關於幽默的理論卻難免深奧而枯燥,自然不會像他的漫畫那樣一經面世,立即“洛陽紙貴”廣為人知。然而,方老深知幽默理論的重要。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就與其摯友、相聲大師侯寶林一起,開始切磋幽默藝術,研究幽默文化,逐漸深入到幽默的哲學層面。侯寶林是一個勤於思考的實踐者,而方成卻是一個具有學者素質的藝術家。他們之間正好形成互補。方成本是一個理科生,他在大學學的是化工,雖然後來當上了“畫工”,但他卻具備一種科學的思維方式,再加之外語甚佳,視野開闊,使之在幽默理論研究方面擁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可惜,侯寶林大師先去世了,從此,這一艱巨的研究工作,就全部落在了方成的肩膀上。

從某種意義上說,把幽默當成一門學問來研究,方成先生堪稱是當今中國第一人。迄今為止,他已出版了《方成談幽默》《侯寶林的幽默》《英國人的幽默》《這就是幽默》《幽默的水墨》等十多本專論幽默的著作,他還應邀到國內各大學去講授幽默課程,他甚至把講座開到了大洋彼岸,曾在美國巡回演講,從理論上探討中國人的幽默以及中西幽默之異同。眾多聽眾和讀者在接觸到方成先生的幽默學之後,都會在默然一笑之餘,豁然心悟:“哦,原來幽默不光是逗個樂兒,它還是一個民族智慧的結晶,還與民族文化的積澱有關,還是一個民族獨特個性的折射,還應該被上升到哲學的高度來認識……哇,了不起的幽默,了不起的方成先生!”

方成先生的這些有關幽默的理論專著,他都題贈給了我。我讀後就對他的幽默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2006年我與深圳特區報的文化記者劉波博士一起,在深圳與方老相約,專門進行了一次有關幽默理論的對話。

(二)

採訪方成實在是件愉快的事兒,在兩個多小時的談話中,方成不時抖出的“包袱”,令我們在笑聲中感悟到了幽默的魅力。在方成先生那充滿睿智的眼神中,我們分明看到了一顆對生活充滿了熱愛和好奇的童心。而那一年,方成已經八十八歲了。

我們的談話是從漫畫切入的。當時全中國興起一股“動漫熱”,許多地區都提出要“打造動漫基地”。有人認為動漫就是漫畫,也有人認為動漫與漫畫是兩種不同的藝術。我們先請方老對這樣一個很現實的問題發表看法。方老想了想,便開始侃侃而談——

方老說,18世紀初,英國開始逐漸擺脫封建制度的影響,報紙上開始出現時事評論,並且配發漫畫。那時的漫畫,英文就叫卡通。現在的概念有些亂,卡通這個單詞最早的含義裡面,包括漫畫和連環畫。但是後來漫畫逐漸獨立出來了,和卡通有了一些功能上的區別。漫畫越來越走近時事評論,卡通卻越來越接近連環故事畫;漫畫要求幽默,卡通不太強調幽默;漫畫是用來發表意見的,想說什麽,就畫出來,而卡通常常是用來講故事的,情節往往比畫面重要;漫畫強調藝術性,要有幽默感,也要有美感,而卡通的故事性要強,畫面本身並不特別注重藝術性,比較模式化,有些卡通讀物更像娛樂快餐,看完就扔了;漫畫從構思到動筆,只能是一個人創作,卡通則可以很多人參與創作,很多卡通作品都是靠工作室集團作戰搞出來的。漫畫不僅講究構思,幽默的技巧也很重要,即使有些漫畫畫得很糙,也有些幽默感,再次也是藝術品;而卡通就很難說了,現在很多小孩子迷戀那種日本式的卡通書,不只故事很荒誕很離奇,有的還很淫穢,很不健康。我覺得從審美趣味的角度來說,這對小孩子的身心發育很不好。

“可是,動漫已經產業化了,成為文化產業的重點項目。深圳就拍了不少卡通片。您怎麽看這個現象呢?”

方老說,卡通片包括網絡遊戲,跟我剛才說的動漫是有區別的。我理解,那些動畫影視一類的作品,也包括網絡上的電子遊戲,都是新興的東西。實事求是地說,這類作品我看的不是很多。但是我很早就非常喜歡看迪士尼的卡通片。你看他們的動畫作品,從畫中人物的藝術造型到活動情節的諧趣效果,都給人以美的感受。其實,我們的卡通片也曾有過很輝煌的時期,出過《大鬧天宮》《小蝌蚪找媽媽》《三個和尚》《哪吒鬧海》等好作品。你們注意到沒有:那些好作品的原創作者都是漫畫家,比如萬氏兄弟、張仃、特偉、阿達、韓羽,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我插話說,您也畫過卡通片吧?我記得有個老虎學藝的卡通片就是根據您的原作拍出來的。)方老笑了笑,只是點了點頭,還是繼續他的話題——“正是這些漫畫家的原創性給動漫作品帶來了藝術魅力,使之成為真正的藝術品。可是,目前國內的動漫產業,我覺得模仿的痕跡太重,原創太少,文化含量比較低,商品化的痕跡太重。具體一點說,就是普遍缺少幽默感——我想,我們如果沒有自己的幽默藝術技法,沒有自己的漫畫創意,要建成自己的動漫基地是很難的,頂多是建個加工基地。因此,我一直主張搞動漫產業要先從創意下手,而創意的核心就是幽默藝術的觀念和技法。”

(三)

話題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轉向了方老的幽默理論研究。我們問他,您是怎麽想起來要把幽默當成一門學問來研究呢?幽默到底是怎麽回事呢?您覺得現在的中國人有幽默感嗎?

這個話題使方老談興大發,他告訴我們,他開始研究幽默學是受到老朋友侯寶林的啟發。“有一天,我和侯寶林閑聊,那時大概在1979年前後吧,國內的文藝創作迎來了高潮。侯寶林說,現在搞相聲創作的年輕人不懂幽默,不會甩包袱,咱們得研究研究啥叫幽默。你說啥叫幽默呀?他這一問,倒把我給問癟了。我說,一時半會兒我也說不上來,我回去查書吧。就這樣,我開始琢磨幽默到底是什麽。那陣子,我和李濱聲每天都去侯寶林家研究這個題目。我自己也查找了大量的資料,但凡和幽默有關的書,我都找來看了,比如林語堂的、魯迅的,還有外國人寫的,我還查了《辭海》,那裡面說幽默是一種修辭方法。我一想不對啊,修辭是專管語言文字的,我的漫畫裡面只有畫面,沒有修辭啊,難道就不是幽默了嗎!”

方老介紹說,幽默理論研究在國外屬於哲學範疇,許多大哲學家都講到過幽默,卻從來沒有講明幽默的起源和發展,對幽默的定義也是五花八門。研究這麽多年,我覺得要從理論上概括一下,可以講幽默是人的智慧的一種表現。從實踐上來說,幽默似乎就是逗人樂的。比如說,日常生活中常有一些反常的行為,很搞笑的。而隨著人類文明的發展,語言的智慧也就越來越突出,越來越豐富,越來越複雜,表現出的幽默也就多了許多曲折,具體表現就是故意製造一些語言的反常——拐著彎兒說話。比如,侯寶林說自行車的那句就很經典:“除了車鈴不響哪兒都響”。這種不直接說明,偏要聽眾領悟的語言方式,當然就很好笑。我們常說,滑稽也是逗笑,但那是讓你直接笑出來;而幽默要比滑稽更深一個層次,它是一種語言方式,需要一定的智慧含量,讓語言拐個彎兒,說出來(或者畫出來)不僅要逗人笑,還要有讓人思考的內容。

另外,由於各個國家的語言、文化和習俗等等不一樣,幽默的表現也不一樣。比如我們中國文化相承幾千年,各地人們的生活習慣大體相同,因此可以很容易地理解我們自己的幽默方式。我一直認為中國人是最善於理解幽默的,因為我們的語言太豐富多彩了,太有智慧了。

說到此處,方老有意加重了語氣,他說,還有一點,也很重要,那就是幽默要在寬鬆和平等的氛圍和條件下,才能最好地表現出來。現在隨著社會的發展,文明的進步,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越來越複雜了,比如說,在講究等級的地方,上級可以和下級幽默,下級要是想和上級幽默的話,我看就得小心點了。因此我說,幽默是一種高級文化,它可以改善人與人之間、人與社會之間的關係,幽默感也是檢驗這個社會和諧程度的標準之一。

在談話的最後,方老對幽默話題做了一個概括:總的來說,幽默是和諧的,寬鬆的,平等的和智慧的;幽默歸根結底是源自人們對生活的熱愛;真正的幽默存在於民間;幽默也和民族性格有關,是一個人的一種生活態度。

兩個多小時的幽默對話,不知不覺就過去了。看到天色已晚,我們起身告辭。回來以後,我們寫成一篇訪談錄,刊登在《深圳特區報》上,題目就叫“一個幽默老頭的幽默對話”。方老看到後跟我說,很多記者都跟我談過,不過專談幽默理論的,你們這算是頭一號了。

(四)

與方老接觸的時間越長,對他的性格特徵就會理解得越深,對他的幽默理論的參悟也會隨之加深。

我覺得,方成先生真正了不起的是,他的幽默是以一生的顛蹶坎坷打底的。他早年遭逢戰亂,顛沛流離,衣食無著,曾一度流浪到上海、香港等地鬻畫為生。他常說,他畫漫畫本是為了養家糊口。好不容易解放了,方成在報社有了穩定的工作,生活步入正軌,然而好景不長,隨著接二連三的政治運動的爆發,他的漫畫家朋友一個個被打成右派或者受到批判,最後,竟連同為漫畫家的愛妻陳今言,也受到迫害含冤而去,留下三個未成年的孩子。從此,方成又當爹又當媽,拉扯著孩子艱辛度日,其窘迫困苦可想而知。或許正是這些苦難和艱辛,教會了方成以微笑來面對人生的逆旅,也使得他的幽默超越了一般的詼諧和滑稽,達到了更加自然更加透徹更加深刻的境界。他常說,幽默不是撓癢癢,不是插科打諢,不是擠眉弄眼,幽默是智慧的自然流露,是自信的個性顯現,尤其是在多災多難的中國,老百姓的幽默多是含淚的微笑,是面對苦難的豁達和樂觀。只有理解了這一點,你才能更真切地體味到中國式幽默的深刻內涵……

正因如此,每當方成先生談起幽默的話題,他的面容會立即變得嚴肅起來,語調也變得格外莊重。這是因為,他深知幽默的真諦!

據說,方老越到晚年,越是懷念自己的妻子。他曾當面跟我說起,近來總是做夢,一夢就夢見陳今言。她倒好,老是那麽年輕,從來不顯老,我卻老成這個樣子了,怕是都不認識了……方老說著,呵呵笑了起來。我由此探知到方老的內心深處,他的幽默是沉甸甸的。

如今,方老駕鶴西行,去與逝去的親人重聚。但願天堂沒有悲苦,只有歡笑!

本文刊發於2018年8月30日北京日報廣場版

新媒體制作人員 陳戎

北京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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